熙宁四年六月，苏轼以太常博士、直史馆出为杭州通判。七月离京，沿蔡河舟行东南至陈州，探视其弟、河南府判官苏辙。小住后，邀辙至颍州，同谒致仕故里之欧阳修，颇事流连。拜别欧阳公，止辙送，泛颍水独行。
十月出颍口，入淮水，已是秋天。沿蔡河、颍水一路行来，水面狭窄，所见不外枫叶芦花之瑟瑟秋意，情趣索然。一出颍口，见天水相接之长淮，顿觉耳目一新，精神为之一振，诗兴随之而发。吟道：
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
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轼到杭州，颇恋西湖景色。初到，即状初冬将雪之湖上景色：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自呼。”其咏西湖尤绝者，当数七绝《饮湖上初晴雨后》：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从此西子湖成为西湖之别名，难怪后之骚客为之搁笔，“除却淡妆浓抹句，更将何语比西湖。”
杭州远离京师，朝廷屡诏变风俗，然积习如故。郡守到任、离任，营妓皆出境迎送；官场饮宴，招妓陪酒。轼到任，府僚湖中高会，群妓毕集，惟一妓秀兰不来，派人督之再三乃至。轼问其故，答道：“沐浴倦卧，忽有叩门声，急起询之，乃管事督促也。遂整妆趋命，不觉稍迟。”原来府僚司户某属意于秀兰，见其不来，恚恨不已，疑必有私会。秀兰含泪力辩，轼亦从傍为之解，而司户终不释怀。适菊花盛开，秀兰折一枝献座中。司户愈怒，责伊不恭。秀兰进退不是，惟低首垂泪而已。轼情种，见而怜之，乃作一曲：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枕孤眠熟。
门外谁来推绣户，枉教入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浓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
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曲名《贺新郎》，令秀兰歌以侑酒。秀兰声容绝妙，满座大悦，司户怒亦解，欢饮而散。
轼游西湖，见僧舍壁间有小诗：“竹暗不通日，泉声落如雨。春风自有期，桃李乱深坞。”问谁所作，或告以钱塘僧清顺者。轼次日访清顺，见书其赋《十竹》悬于堂上：“城中寸土如寸金，幽轩种竹只十个；春风慎勿长儿孙，穿我堂前缘苔破。”轼爱其清苦自怡，遂与之游。与轼同游者，类多高僧、名士，唱酬相和，颇觉自得。回忆三年京官，犹似噩梦。
这年常州、润州等地大旱，饥荒特重，两浙转运使调苏轼前往放赈。轼目睹灾黎遍野，嗷嗷待哺，哪敢疏忽职守。于是，日夜奔往各地，分发赈济粮、钱、物。时至除日，随行官吏劝其上岸，去常州衙歇息数日，聊度新春。轼道：“灾民嗷嗷待哺，赈灾急如水火，安可图一己之舒逸，而负朝廷之重托。今夜仍宿舟中，明晨即去村中放赈。”
大家见主官勤于王事，哪个还敢分说，便各归舟歇息。轼患眼疾，不能入眠。孤舟、长夜、霜重、星火、饥民号泣，又平添几分凄凉，遂吟道：
行歌野哭两堪悲，远火低星渐向微。
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
重衾脚冷知霜重，新沐头轻感发稀。
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
苏轼放赈至来年开春。这日行至无锡县境，见一新农具，老农告曰龙骨车，提水用也；言当年王安石知常州治水，州水监范子渊造此龙骨车排水。后遇天旱，无由自流灌溉，农家用以提水，使田亩少有收成；去岁天旱，州县督造龙骨车，抽水灌田。老农见轼问这问那，倒不如开动龙骨车让他看看，省却许多口舌。轼观后，甚觉新奇。吟道：
翻翻联联衔尾鸦，荦荦确确蜕骨蛇。
分畴翠浪走云阵，刺水绿针插稻芽。
洞庭五月欲飞沙，鼍呜窟中如打衙。
天工不见老翁泣，唤取阿香推雷车。
轼问道：“这龙骨车虽好，终不及引水灌田方便。常州富水，何以不兴修水利？”老农道：“当年州令王安石治漕运，率四县子民，疏浚白河溪、西蠡河，修筑望亭堰闸，欲使水有所蓄，旱涝调节，不仅可保农田灌溉，还可使漕运畅通。不料在骨节眼上，朝廷将王安石调换他地，这治水事就此作罢。”轼闻此心中不是滋味，顺口答道：“原来如此。”这夜仍宿舟中，又不成眠。回忆往事，尤当忆及进“三言”力攻引汴淤田种稻事，甚感不安。当时自己并未实地按察，推论不可，未免轻妄。同时，从老农口中知安石重农田水利，不觉心许。
自皇上御临东府并赐宴琼林苑，外人皆知皇上敬重安石。安石自然感恩，图报皇上知遇。五年新春过后，上会辅臣于延和殿，道：
“新年伊始，当有所图。卿等有何见教，请各抒己见。”安石开言道：
“几年来，均输、青苗、雇役、保甲、置将、农田水利诸新法已次第颁行，今后务求趋利避害，使法完备。其他须立新法者，当随势之需，别当措置，不可过急。今北方无事，契丹与我和处；西夏乞和，料知其于近期亦不会聚兵犯边。西事既已稍定，宜图从长远经制边防。先定大计，以次推行，不可临时采众人浮论，自乱部署。”神宗道：“当先部分百姓，令习兵。”安石道：“诚当如此。还须继减戍兵，积财谷。尤应促秦凤路缘边安抚招纳蕃部，扩土河陇，以制夏人。”冯京道：“泾原路经略使、知渭州蔡挺奏言当减戍兵，秦凤路经略使、判秦州郭逵殊不肯减。”安石道：“据陕西转运司言，前陕西用兵，几费缗钱七百余万，粮、绸绢共一千二百万石、匹。一路半年所费如是之多，何由供亿？天下困敝，惟兵为患。若措置得兵，国家可以富强，余皆不足虑。”上道：“当悉行保甲。”安石道：“不仅要训练保甲，使司兵事，保马法亦当行，平战结合，预做国家有事之备。要之，陛下能驾驭将帅，使悉行朝廷法令，则百姓习武事一二年便见效。”上虑义勇未能猝及募兵，安石道：“今东兵不可用，惟土兵可用。陛下诚能驾驭将帅悉行法令，则义勇要如土兵亦不难，要胜东兵更不足言也。”上道：“蔡挺亦言泾原义勇已胜东兵。”安石道：“陛下宜责督诸路，令教义勇，岁终遣使巡按，令各试武艺以闻。”文彦博道：“教义勇或将有益边防，但远水难解近渴，沿边面阔，彼夏人能聚兵，我不能。彼若聚兵侵袭，则无如之何。”安石道：“胜负不在此。今以陛下圣明胜秉常稚子多矣，是一胜也；朝廷用人不择亲近疏远，惟才是用，而今彼所用者，多系梁氏亲属，岂皆胜任之人，其二也。彼虽能倾国以十万人犯边，但老幼疲弱皆杂其间，我若有一二万精卒，则足以胜彼。但现在将帅多非其人，率多苟且；兵虽众而不训练，朝廷举事往往又失时机，此所以不能胜彼之因，非彼无可胜之理也。臣度夏人近期将不致聚兵扰边，正是我整饬边备之时。当前急应择调将帅，组教义勇，并请行保马法。”上道：“朕从安石之议，着枢密院急择配将帅，训练保甲、义勇。保马法可先行于开封府界与陕西五边路，令判司农寺曾布草拟条约以闻，然后再颁行诸路。”
众人退出，安石独留身白上：“郭逵挑唆蕃僧智缘使攻王韶，又，陕西转运使谢景温亦坏王韶招纳事。今秉常方弱，正合经营河陇。陛下欲大有为，则方夷狄可以兼制之时，机不可失，不宜为人所坏。”
上问何以处此。安石请罢谢景温，徙郭逵他地，即用王韶帅秦。上道：“韶轻易，如兰山族才请料钱，便言举属内附。”安石道：“若肯就招纳即言内附，亦不为过。考韶前后计事，乃无过错。韶于众人窥伺倾侧之中能立事，不可谓无气略。”上道：“且待其有功。”上欲用吕公弼代逵，安石亦称公弼可用。
这日，上问程？事，道：“前有诏，须急速事方得用申状施行。何以河上事辄用申状行？”安石回道：“近缘河上事急速，所以用申状行。此于事体无伤，但求事务早办而已，不为过。”上道：“天下事须公平，若以亲近之故，与疏远所施不同，则人不服。”安石问道：“臣不明白，乞宣谕，令臣得以思衍。”上道：“如勘河决乃独漏程？？”安石道：“缘？开漳河，后又在京师提举淤田，不当河事。况当初？要作第五扫提，外监丞不肯，所以致河决，故不当勘？。”上道：“如此亦合声说。”安石道：“若不当勘，又何须声说。”上道：“程？性行轻易，辄以中书见用，胁迫外官。然才干可使，但要驾驭耳。”安石道：“中书所以用程？者，为河事无人谙晓，又无人敢担当故也。塞河是朝廷事，非臣私利。不知陛下闻得中书有何情故曾庇盖程？，亦不知陛下闻得程？有何负犯？”上道：“闻得程？所举买草官，悉是内臣有关人。”安石道：“臣恐亦未必实。况转运使买草不得，委？举官买草。既许？举官买草，但能买得草，即非谬举。举官，买草耳，高节上士岂肯就？求举？即所举人与内官有牵连，恐亦未合罪？，若买草败事，然后罪？可也。其有伺人主眉睫间乘机妨功害能者，最能败坏国事，对此等人乃当觉察。今陛下所以未能调一天下兼制夷狄者，乃不明帝王大略，非如文书、买草等小事不察也。明于细，必失大。陛下若谓方今人才不足，臣以为不然。蒙陛下知遇，拔群臣之右。臣敢言不欺陛下，若言臣已为陛下自竭，却非是。缘臣每事度可而后方言，然尚或未见省察。此臣所以不敢自竭也。臣尚不敢自竭，即知余人未必敢自竭。忠良既不敢自竭，而小人乃敢为诞谩。”上道：“程？事，朕只是问问，非为人所惑也。”安石道：“陛下当忆及前令李若愚体量王韶事。中书见其不实，乃具报前后情状，乞别差官。后沈起体量王韶果无一罪，文彦博反谓沈起附会，又谓王韶之势赫赫于关中。陛下以此不能无疑，故夺韶一官。当是时，韶实无一罪。后经韩缜打量韶所言荒地并非虚说。然陛下未尝究问从初体量不实之人。昨王韶奏兰山族举种内附，陛下便以为不合如此。蕃户既受官职又请料钱，即是内附；纵似矜功，未为诬□。至于妨功害能，妄上不实，却一切不问。如此，人孰肯为陛下尽力，尽力有何所利？”上道：“王韶非不拔擢。”安石道：“妨功害能，沮国害事，而陛下任用，名位高于王韶者，何可胜数？则王韶受拔擢未为优过，亦未足以劝人为忠。”上听后，默然良久，乃道：“卿所言，朕当慎思。”
话说泉州有落举士人魏继宗者，博学有识，然为文不能自休，每遇小场，辄不能完卷。考官赏其文雄伟，取魁嫌其卷未终，若列下榜，又似屈才，遂竟落榜，意料下科必取魁也。及至下科，又复如此，以致未能发解，无缘部试。继宗亦看透功名，不复应试。泉州滨海，与身毒、大食、古逻、阆婆、勃泥、麻逸、层檀、三佛齐诸外蕃海舶来往，并通贸易，以金银、缗钱、铅锡、杂色布、瓷器等，市外蕃香药、犀象、珊瑚、琥珀、珠翡、镔铁、玛瑙、水晶、蕃布、苏木等物。自宋开国，外蕃海舶相继驶来广州、明州、杭州，近又来泉州；泉州商贾亦舶往海外蕃国贩易。故言者亦请置舶易司于泉州，勾管中外接交事务。魏继宗学识渊广，通晓诸蕃地理人情，故榷务司及诸行商贾多同其交往，遇有疑难，向其咨询。诸行商贾为酬其劳，馈赠尤厚，继宗赖以为生，颇觉自得。因其不官不商不仕，自称草泽。泉州大贾陈东，新近收购得层檀国贩来之名贵药材，有木香、血竭、没药、阿魏、薰陆等，欲远售至都城，计必获大利。因行程远，且都城人地生，遂邀继宗为伴。继宗亦有游京师之宿愿，心想旅资无需己出，何乐而不为，便慨然从命。熙宁五年开春，陈东打点货物，带了两个伙计，随同继宗搭乘海舶先抵杭州，然后转漕运北上。长途跋涉，一路行来，历经日月，好在继宗颇悉山川地理，通古知今，一路说些沿途风土人情，倒不觉寂寞。
二月末，舟行至都城，从州桥上岸，雇了车辂，连人带货驶往景灵宫东侧长庆楼住宿。长庆楼乃都城有名之客店，食宿适舒，富家大贾往来京师，多旅居于此。陈东要了三处房间，与继宗各占一间，两伙计合住一间，吩咐每日上等饭菜伺候。梳洗完毕，店家已备好上等酒席，邀请用膳，算是店家奉送，为客人接风洗尘。店主按例敬酒后即行离去，由客人自用。因路途劳顿，大家拣几样京菜尝个新鲜，喝罢几杯酒，便各归房歇息，一宿无话。次晨用膳后，即向店家打听京师药行所在，店家道：“药铺多不可数，知名老店当数百种园药铺，东家乃曹国舅也，距此不远，不需车马，沿御街西廊南行即到。客官到了那里打问，即知底情。从百种园药铺出来，可沿御街南行，过州桥，街东还有李家香药铺。客官从李家香药铺出来，不妨到附近逛逛。从朱雀门街西过桥，即投曲院街，街头南遇仙正店，前有楼宇，后有台阁，都人谓之‘台上’，此店最是酒店上户。街北薛家羊饭、羊肉亦有名气。再向西去皆妓女馆舍，都人谓之‘院街’。客官欲品尝小吃，从州桥南去，当街有水饭、熏肉、干脯，王楼前有獾儿、野狐肉脯、还有梅家鹅、鸭、鸡、免、鳝鱼包子。朱雀门附近有旋煎羊、白肠、鲜脯、冻鱼头、暮豉刹子、红丝、批切羊头、姜辣萝卜。入夏则有清凉小吃，冬月则炙、煎、烩、炒，不一而足。走完以上去处，尽劳客官一天。”
陈东谢了店家指点，携上各药样品，留下一名伙计照料货物，教另一伙计跟随，伴同继宗出门上街。果然不远，便到百种园药铺门前。只见五间门庭，楼宇轩昂，临街悬着五具朱纱六角宫灯。门楣中央上方镶嵌着黑漆烫金店名匾额，两旁贴柱黑漆烫金楹联；进得店内，柜台洁净，药橱排列整齐。继宗问得几味贵重药名，样样不缺。
三人亮出身份，店伙知是闽客，急忙让进内庭，报知店主出来接待。
陈东说明来意，亮出货样，说道：“若贵店愿进货，可先开个价，大家商量。”店主看过货样，道：“果是外蕃货，本店亦多有贮存，尚不急需，鉴贵客远方来，若要出手，亦可商议。”于是双方衣袖内讨价还价不迭。陈东作难道：“若照店主出价，我血本将难以收回，何况远贩京师，旅途花费不小，这趟走得冤枉。”店主道：“市面上都是这个价钱，不信，贵客还可到潘楼街几家试试。”陈东只好告辞出来。到李家香药店，亦是这等说法。既然走到这里，遂照店家指点，游逛去了。
百种园店主送走客人后，即忙叫伙计照应几家大药店：“不可便宜闽客。”
次日，问过去潘家楼路径，陈、魏等三人出了长庆楼，沿御街北至宣德楼前，拐向东角楼，乃皇城东南角也。至十字问路，知南去尽是姜行；北去纱行；东去到潘家楼街，皆珍珠、疋帛、香药铺店。陈、魏三人进得两家药店，均如百种园药店所说，只好出来。只见南通一巷，人烟云集，进入一看，并是金银采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庭广阔，据云每一交易动辄千万。惟此巷无药店，便退回潘楼街。东行不远，街北有潘楼酒店，亦是上乘饮宴之所。其下买卖衣物、书画、珍玩、犀玉。附近摊贩卖下水、野味、羊头、羊肺、腰子、鹑兔、鸠鸽、螃蟹、蛤蜊之类。甜食则有酥蜜食、澄沙团子、蜜煎雕花等。街南乃桑家瓦子，其中大小勾栏五十余座，瓦中杂有江湖卖药、卖卦、探博、饮食、剃剪、卖唱之类。生意不洽，三人无心玩乐，怏怏返回旅店。用过中膳，陈魏二人要歇息，便教两个伙计分头去打听行情。至晚，伙计回来说：
“皆如百种园所说。”听后，继宗恍然大悟，拍案道：“天子脚下，堂堂都城，富商大贾欺行霸市，岂可容得。也怪我等老实，何不摆出买方架势，试探则个。诸药店现已看透我等是远方负货之人，谓必难以久困都城，迫我杀价而后拣便宜。”陈东道：“如此，如何了得？”继宗道：
“陈兄且勿忧。明日，继宗去打听能否折变给三司诸库，或由杂买司收购。好在朝中还有几位昔日同窗，草泽之人本不欲结交官场，奈何事已至此，只好勉力以试。”陈东谢道：“全仗吾兄矣。”
欲知继宗如何了得，请看下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