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年，九月十七日，广平王为主帅、郭子仪为中军，李嗣业为前军，王思礼为后军，并回纥叶护率领的兵马，在沣水之东与叛军决战。此战午时开始，至酉时方结束，叛军溃逃，长安收复。
回纥兵马在攻克长安后，叶护提出要唐朝履行皇帝当初的许诺，索掠城中的金帛、子女。广平王劝阻叶护：“今刚刚收复西京，若马上大举俘掠，则东都之人就会皆为贼固守，收复东都就不容易了。愿到了东都再履行约定。”
叶护听从劝告，与仆固怀恩各领兵由城南绕行，到浐水以东安营扎寨。
至德二载十月十八日，唐朝大军进入东都洛阳。城中百姓欢迎唐军的人群还没有散去，回纥兵便开始在市井及周边乡村大肆劫掠，城中父老出于无奈，自动收集锦罗绸绢万匹奉送给回纥，回纥兵却未见半丝收敛。广平王也无力阻止回纥剽掠，只能加紧收集金银珠宝，赠予回纥。
回纥叶护在洛阳城中纵横无忌，淫辱民女之时，被一艳丽女子所杀，对方面对来势汹汹的回纥兵马，又见着一旁的唐军，讥讽一笑，冷冷道：“杀回纥叶护的，正是我燕秀小七，你们若是有种，便与我一战。”
匆匆赶来的广平王不敢迎上小七锐利的目光，不住躲闪，小七望着哀鸿遍野的洛阳，握紧了手中的双剑，喃喃道：“若是建宁王还在的话……”
【表哥说过，只要他在一日，就不会允许回纥九姓杂胡劫掠长安。】
昭节，你是不是早就看穿了皇帝和广平王的毫无担当，才一力支持建宁王？只可惜，他们都没有你这般好的眼光，堂堂九天，竟无一人相信建宁王。
灵武城外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小七没有赶上，等到赶到了，狠狠地扇了李承恩一个巴掌，把自己在回纥的所见所闻给说了出来。李亨派人与回纥媾和，为向回纥借兵，允许对方劫掠百姓的人证物证，一样不落。
铁证如山，所有人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那又如何？这天地之间，已经没有了第二个建宁王。
建宁王李倓，高傲如斯，眼见自己将要落败，宁愿自戕，也不愿束手就缚，任人鱼肉。与他相比，眼前这位对回纥奴颜屈膝的广平王……小七只觉萧索，拂袖而去。
眼见小七洒脱的背影，有人忍不住问：“那娘们是谁，怎么这般趾高气昂？咱们一道上，还不能压制了她，乐呵乐呵？”
“她？从前的扬州七秀坊，如今迁到蜀中去的那个，你可知道？”知情的人小声说，“不是有传言么？天下两大患，一是河北，就是那些叛军，老巢已经在那里安家了；二就是蜀中。听说建宁王含冤死后，建宁铁卫扶着建宁王的灵柩，还有许多武林人士，一并去了蜀中。现在的剑南节度使姓风，武功出神入化，治军也很有一套。很多人都说，他是什么令狐伤第二，朝廷只求他们不造反就好了，哪里敢得罪？”
这人没说得是，原本武林人还对朝廷存点希望，如今回纥这么一劫掠，坐实了传言，只怕赶往蜀中的武林人会越来越多。
建宁王是怎么死的，大家心里都有谱，虽然对外公布的谣言是张良娣想让儿子登基，谋害广平王和建宁王，但谁不知道张良娣的两个儿子都没站住，全部死了？皇帝为了安慰她，才封了她做皇后？建宁王之所以遭难，不外乎是父子猜忌，兄弟相残之类的故事，也亏得这群人有脸粉饰。
兄弟情深？嘿，踩着兄弟的尸骨往上爬，当真情深。
纵然令人不忿，但世事就是如此，只有活着，你才能得到一切，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至德二年，十二月十五日，广平王进封楚王。
乾元元年，三月，改封成王，五月十九日，立为皇太子。
此时，史思明已向唐廷奉上归降书，说是自己愿意率领管辖范围内的十三个郡以及十三万兵力向唐投降。名为归顺，实则拖延时机，暗中招兵买马。
乾元二年，正月，史思明僭称大圣周王。
李亨命郭子仪、李光弼等九位节度使讨伐，却不设元帅一职，而是另外立了一个观军容使的名目，由宦官鱼朝恩。鱼朝恩不通军略，导致唐军一度溃败，却将相州失利的责任推到郭子仪身上，李亨立刻罢免了郭子仪兵权。
郭子仪被罢兵权之时，见了李光弼一面，两人相顾无言，心里却是同一个念头——倘若建宁王还在的话，怎会是如此情状？
宝应元年，四月，李亨病重，张皇后无子，欲改立李亨次子越王为太子，自己临朝称制。宦官李辅国、程元振知道皇后的图谋，兵至凌霄门，候太子至，保护太子至禁军中。当晚，领兵到三殿，将越王系及内官朱光辉、马英俊等囚禁，又将皇后软禁于别殿。肃宗因此而崩，元振等迎太子于九仙门，见群臣，行监国之礼。己巳，即皇帝位于柩前，改名为豫。
李辅国自恃拥立有功，要求新皇李豫尊称他为“尚父”，军国要事，皆先过目，权势煊赫非常。李豫忍无可忍，令宦官程元振将李辅国暗杀，方收拢回了军政大权。
宝应二年，正月，史朝义自缢而死。
李豫完成父祖未尽之功，踌躇满志，心道你们天天念叨着建宁王，建宁王，我难道比李倓差么？纵李倓复生，也未必有我这般明君气象，登基不久，贼子便穷途末路了。
正当他慷慨意气之时，吐蕃乘大唐兵力虚弱，占领了分州以北的十余州，同年十月，兵临长安城下，李豫魂不附体，逃到陕州避难。吐蕃兵占领长安，立唐宗室广武王李承宏为皇帝，纵兵焚掠，长安被洗劫一空，重演八年前的旧事。
这一年的十二月，郭子仪收复长安，李豫方回到了一片狼藉的宫廷。
也就是在这一年，平定叛乱，居功至伟的仆固怀恩却深受皇室猜疑。因为得罪宦官，被逼无奈，公然叛唐。
永泰元年，八月，仆固怀恩引吐蕃、回纥等三十万大军，从华阴趋赴蓝田，直取长安。京师震恐，代宗急召郭子仪，屯驻长安北面的泾阳城，此间仆固怀恩暴病于军中。郭子仪单骑亲说回纥，大破吐蕃，唐王朝方又一次转危为安。
李光弼忠心为国，因得罪宦官，郁郁不得志，病逝徐州；仆固怀恩满门英烈，安史之乱中子弟战死四十余名，为向回纥借兵，送了两个女儿去和亲，却落得得罪了宦官，被迫叛乱的结局。原本忠心大唐的武将们都瞧见了忠臣的下场，纷纷变得冷漠自私，明哲保身，再也不听朝廷号令。
这其中，又以剑南为最，剑南节度使风流离，从来是任何朝贺都不到，什么诏令都不听的典型，朝廷却拿他无可奈何——如今的蜀中，已是建宁王旧部与武林中人的天下，这些人对朝廷怀有极深的敌意，战力又十分惊人。不到万不得已，朝廷实在不敢去碰这头沉睡的猛兽。
原本踌躇满志的李豫，也在一年年各地的作乱，藩镇的割据，中央的无力中，开始变得暮气沉沉。
然后，他做起了梦。
这个梦非常真实，他仿佛见到了自己最害怕的弟弟，李倓。对方一步步走进，厉声呵斥：“李俶，这就是你治下的大唐么？你戕害于我，我还当你能打造出什么太平盛世，竟令敌军几度攻破长安，甚至兵临城下。不知你到九泉之下，如何有面目见列祖列宗？”
“不，我没有！我平定了安史之乱……”
“那是你运气好！没有我给你打下的基础，没有那些良将，你以为就凭你，能成什么大气？你们父子都是一样的德性，若是早早就听了我或李泌的建议，不要贪两京，这天下早就不是如今的样子了！”
“不，不！”
李豫从梦中惊醒，冷汗浸透全身。
这个梦境实在太过真实，真实到他醒来之后，仍旧喃喃：“不，不，我没有，我终结了战乱……”
嘴上虽是这样说着，但他心里清楚，在位的若是李倓，按照他的方略去做，江山早就平定，绝不会落到现在这样，江河日下，朝不保夕。
“我没有因为私心丢了天下，没有……”
好容易才熬过噩梦的阴影，李豫又再次做了这个梦。
还是一样的梦境，一样的问题，不变得是李倓骄傲的神情，还有难掩的讽刺与鄙夷，仿佛钢针一般，狠狠扎在李豫的心头。
他开始恐惧夜晚，恐惧睡眠，恐惧黑暗。哪怕他的寝宫灯火不熄，也无法阻止李倓入他的梦，呵斥他的无能。
极度的紧张和畏惧之下，李豫开始迷信神仙方术，希望能“驱赶”走建宁王的魂魄。偏偏和尚道士来了无数，就是没一个能起到作用的，最后他强行征召被已经被他排挤出了官场，当然，好听一点说是“辞官归隐”的李泌，希望这一位能拿个主意。
李泌对皇帝早就失望透顶，越想越后悔，觉得自己应当追随建宁王，而不是面对这些庸碌无能，只会玩弄权术之辈。
他满心愧疚，自然想补偿一二，便道：“建宁王的魂魄始终纠缠着陛下，定是有心愿未了，陛下不若尝试着追封建宁王一个亲王爵位？”
皇帝闻言，喜不自胜，立刻照做，追封建宁王李倓为齐王。
这则诏书一下，知情的明白皇帝做贼心虚，不知情的满头雾水——你说兄弟情深吧，登基七八年都没想过弟弟的事情，怎么忽然就追封他为齐王了呢？
追封李倓为齐王，果然令李豫平静了几日，谁料些许日子的安稳后，李倓又变本加厉，入李豫梦中。
李豫惊恐万分，以为是祖宗显灵，终于崩溃了：“三弟，这个皇位是我抢来的，可你人已经死了，莫要占据我的肉身。你也没个一儿半女的，纵然江山夺回去，也无人能够传承啊！”
“那又如何？”
“那……那又如何？三弟……”
“好自为之。”
这，这，这……
好自为之，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豫琢磨了好几天，狠狠咬牙——反正你都是个死人了，给死人多少虚名我都不怕，故他下诏，追谥李倓为承天皇帝。
好了，现在你是皇帝了，总不要来纠缠我吧？古往今来，追封自家兄弟当皇帝的人，一只手也数的出来，祖父那是因为越不过嫡庶，才将嫡长兄追封为让皇帝，我，我，我对你可够意思了吧？
李豫本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谁料没过几日，李倓又如影随形。
“爱卿，你说，朕都追封他做皇帝了，他究竟还要什么？”李豫简直快疯了，他不敢入睡，却又不能不睡，长期以往，谁能吃得消？
李泌斟酌片刻，才道：“建宁王与张姑娘感情甚笃，张姑娘为救建宁王而死，至今却是未嫁之女的身份，香火没有祭祀，便是孤魂之身。建宁王只怕在九泉之下苦苦等待张姑娘多时，却未能等到爱人，这才寻上了陛下。”
李豫听他此言，只觉有理：“听闻蜀中供了两具玄冰灵柩，便是他们二人，既是如此，朕便给他们一个名正言顺。”
次日，李豫下诏，令承天皇帝与宁亲公主，不，应该是如今的信兴公主第十四女张氏冥婚，谥曰恭顺皇后。
自那之后，李倓的魂魄，再也没有入他的梦。
蜀中，瞿塘峡，白帝城。
昔日被水贼盘踞的古城，如今已成为武林人士的居住地，鬓如霜雪的男人静静地坐在最高处，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肆意洒脱的女子跃了上来：“这事是你做的？”
风流离漠然地看着小七，无喜无悲：“什么事？”
“狗皇帝令昭节和建宁王冥婚，不是你恐吓么？我听范耕和拓跋双说了，你琢磨了好久建宁王的言行举止，然后偷偷跑到长安，一待就是一大半年。皇帝也就是今年开始才六神无主的，难道不是你做的？”小七有些诧异，见风流离默认了，便知这事真是他做的，不免有些奇怪，“我当你会选择和昭节葬在一起。”而不是大费周章，只为让所爱之人与李倓冥婚。
“我无儿无女，孤家寡人一个，注定不会有香火祭祀。生前已经拖累了她半辈子，死后莫不是还要害她一世？李唐皇室虽衰微，好歹是皇室，一年供奉的香火顶人家十年八年的，比我好多了。”
“你——”
“只愿她来生安宁富足，不要生活在战乱之地，也不要……不要遇见我这样的人了。”
小七默然不语。
这个男人其实很优秀，他带着建宁铁卫撤回了蜀中，凭借自身的本事以及李倓留下的人脉，将此地打造成了铜墙铁壁。朝廷拿他们没办法，百姓和江湖人则将这里视作沃土，纷纷迁来，在此定居。
不知情的人好奇风流离为什么孑然一身，唯有他们这些经历过那场惨变的人才明白，自打那一天起，这个男人，就已经死了。留下来的，不过是一具凭着“信念”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仅此而已。
这个男人不会留太久的，小七，还有那些熟悉他的朋友们，譬如拓跋双，譬如范耕，都有这样的预感。正因为如此，在某一天醒来后，剑南节度使的失踪，并未掀起太大的风浪，因为他们都知道他去了哪里。
瞿塘峡的密林，仍如多年之前一般，幽深到不见天日。
风流离一身暗蓝色的劲装，身边摆着一副银色面具，躺在溪水旁的石头旁，半睡半醒，却融于这片天地，瞧不见呼吸，听不到心跳。
他轻轻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他穷途末路，本想去恶人谷，听闻此地八阵图有去无回的传说后，忽然动了心思，自暴自弃地来到此地，打算迎接死亡的到来。
这时，微不可查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弯下了腰，想要搭他的脉，他暴起发力，欲将对方擒下。两人交手了几十招，这才看清对方的容貌，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面露惊讶：“是你？”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