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我爷爷好像天天都在干活。不,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干活,他就像家里那台老座钟上秒针似的,整天"吧嗒"个不停。他已经60多岁了,背有点驼,瘦得那样子,如果他往墙根下一靠,活像一把干柴火。他胳膊上的肉皮松了,像一块麻袋片,但一干起活来,肉皮便紧了,又变成了的确良。
说起我爷爷,真不知道从何说起?有一件事儿,当然,我从没有跟别人说过,包括大官,那就是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不是跟我爹一样怕老婆?这样说爷爷是很没礼貌的,但说实在话,我爷爷好像一辈子都在受我奶奶的气。我奶奶爱唠叨,一边收拾着家里的东西,一边唠叨。我奶奶的脸整天耷拉着,手里的东西还不时地摔摔打打,像天天都在跟谁气似的。除了指挥我和大官在院子里挖银子的时候,我奶奶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当然,银子还没有挖出来。可大官走了,不过,我奶奶说这样也好,等挖出银子,就没有大官的份了。我们做什么事儿,我爷爷都像是没看见。比如说我和奶奶还有大官在院子里挖银子,我爷爷就蹲在房檐底下打磨农具,他低着头,躬着腰,绷着嘴,耷拉着眼皮子,手中的瓦片在亮闪闪的锄刃上磨来磨去,发出"嚓嚓"的声音,他根本不往这边瞅一眼。我和大官挥动着铁锨,嗓子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我爷爷跟没听到似的。我奶奶跟我和大官说:"你们看,你们看,他整天就知道干呀干,天生一个牲口命。"我奶奶斜愣着眼,还使劲儿咬着牙。有时候我奶奶生气,站在我爷爷背后,跳着脚地骂,可我爷爷连头都不回一下,脸上更没有表情,像是个木头人。在他眼里,似乎只有地里的庄稼和家里的农具,当然,还有那头上了岁数的老黑牛。你看吧,他只要往那里一蹲,那里不是庄稼就是农具,就是走在街上,身后也肯定跟着那头老黑牛。当然,也只有在他干活的时候,才看出他手脚的利落劲儿。就说现在吧,我爷爷蹲在烟草地里,眉毛向上挑着,一只手里掐着烟杈儿,另一只手里薅下一根大热草,那脚步也跟戏台上唱戏的似的,挪动起来很有节奏。可我奶奶还是瞧不起我爷爷,我奶奶撇撇嘴说:"什么人什么命,他就是个牲口命。"这一天到晚,我奶奶要是不把我爷爷数落二遍,那好像这一天跟没过一样。可我从没看到爷爷朝奶奶发一次火。噢,我记错了。有一次,也许仅有那么一次。
那正是我叔叔跟我婶婶闹离婚的时候。"离婚"两字,对我爷爷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虽然是我叔叔闹离婚,但在爷爷心里,如同受了奇耻大辱,我爷爷坚决不同意,我爷爷说:"这个狗日的,没良心,人家大官他娘又是带孩子又是下地,容易吗,你在外面挣了两个不干不净的臭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想离婚,没门。"那一段时间,我爷爷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不知道干什么好,有一天,他提着桶,牵着牛去饮牛,结果绕着村子转了好几圈,最后把牛牵回来了,桶却是干的。见了我婶婶,我爷爷便把地踹得咚咚响。他站在我婶婶面前,低着头,眼珠子盯着脚尖,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大官他娘,这日子该咋过还的咋过,有我呢,有我在这里,这狗日别想翘尾巴,翻天了他还。"我婶婶的个头比我爷爷还高,她站在那里,光知道哭。我叔叔要跟她离婚这事儿,整个村子里哪有不知道的?虽说现在离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跟电视里演的一样,离就离呗,但我婶婶接受不了。她受不了人家瞅她时候的那种眼神儿,她受不了人家在她背后指指戳戳的。这个时刻,还是我母亲挺身而出,我母亲跟我婶婶说:"老二是让皮狐子迷住了心,过一段时间,他掂量掂量,心就回来了。"夜里,我母亲搬到婶婶家里,陪着婶婶过夜。
可我奶奶的表现便有点说不过去。谁都知道她跟我婶婶合不来,我奶奶说我婶婶是个阴种,整天哭丧着脸,跟下雨似的。后来,我听母亲说,我奶奶跟我婶婶有意见,主要是我婶婶嫁过来后,从来没喊过她一声娘。我叔叔跟我婶婶闹离婚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奶奶对我婶婶的表情总是不咸不淡,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好像我婶婶欠了她很多钱似的。
一开始,我爷爷急归急,但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也寻思我叔叔是让皮狐子迷住了心,但当他捧起法院下来的传票时,他的整个身子禁不住抖动起来,我爷爷的脑门黢黑,灰白而稀疏的头顶像是一片盐碱地,汗水在沟沟坎坎似的皱纹里跳跃闪烁。我爷爷跟我奶奶说:"给我准备件干净衣裳。"
"你干什么去?你看你急得那样。人家离婚你掺和啥劲儿。你个当老人的你要稳重点儿。"我奶奶冷嘲热讽,她瞥都不瞥爷爷一眼。
"我日你个娘,我要进城,我要进城把那狗日的劈了。你光知道嘟囔嘟囔,再嘟囔我把你个臭嘴封上。"我爷爷的脖子突然长出了许多,青筋像一根根的绳子似的凸出来,他把脑袋贴在我奶奶的头皮上,舞咤着手,像是要掐死我奶奶似的。是的,那一刻,吓得我奶奶气都没敢喘。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爷爷发脾气,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虽然我爷爷发了脾气,也进城去找了我叔叔,但我叔叔还是跟我婶婶离了婚。我还能清楚地记起我爷爷从城里回来的那天下午。说是下午,实际上天已黑透。我和大官骑在村委会的院墙上玩,实际上我们是在等从城里回来的汽车。我们的眼睛不时地掠地奇形怪状的电视天线,落在远处的柏油马路上,我们看到一辆辆三马子和拖拉机像木偶似的变来变去,但就是没看到那辆白色的小客车,后来天快黑透了,远处的柏油马路看不到了,我和大官只好坐在墙头上玩"击剑",我和大官每个人手中挥着一根紫穗槐条子,口里发出"啊啊"地叫声。我们正杀得昏天黑地的时候,突然停止了喊叫。我们听到了汽车喇叭声。大官反应极快,他纵身一跃,跟燕子李三似的,便从墙头上飞下去。
我们果然看到了爷爷的影子。他从汽车上走下来,我们喊他,他好像没有听到似的朝前走,他脚步踉跄,身子晃晃悠悠的,慢慢地往前挪动,跟一团漂在水里的棉花似的。这时候,天已黑透,家家户户传出欢笑,飘出菜香。我们看到爷爷的样子,心里很害怕。我和大官手攥着手,跟在爷爷身后。没想到,爷爷直接向大官家走去。我婶婶给我爷爷打开门。我爷爷像梦游似的跟着婶婶来到里屋。刚一进屋,我爷爷"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下,把我婶婶下得叫了一声,就连门外的我和大官,也都吓得哆嗦起来,在电灯底下,我爷爷老泪纵横。
"大官他娘,爹对不住你,爹心里难受啊。"我爷爷的脑袋像鸡啄米地抖动着。我婶婶一边拽着我爷爷的胳膊,一边咧开嘴,"唔唔"地哭起来。我身边的大官,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眼泪扑哧扑哧往下掉。我心里很害怕,我想去喊我娘,可我的腿却无法挪动。
后来我才听说,我爷爷进到城里,接待他的是叔叔在城里的年青女人,那女人挺着个大肚子,对我爷爷热情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