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大手,今年11岁,是齐周雾村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说实在的,我的手并不大,一开始,我的名字可不是这个大手,是元首的首。"王大首,"我叔叔捧着一本小学生字典,翻过来翻过去,最后骂了一句,"妈的,多大的官,我有了儿子,那得叫什么?"我叔叔有点气忿忿的。半年以后,我叔叔果然有了个儿子。我叔叔在院子里上蹿下跳,还不时地朝我爷爷我奶奶发脾气,"妈的,他叫王大首,那我儿子叫什么?"我叔叔是个要强的人,从小脾气暴躁,我爷爷我奶奶都不敢惹他。可我娘心里不愿意,她说:"老二,你这嘴巴子别黏儿咯叽的,你骂谁人家都笑话你。你想想吧,大首也好,大脚也罢,不就是个官嘛,你那心里,还不是想给你儿弄个官当,干脆,就叫大官。王大官,这名字多脆生。"听着听着,我叔叔的嘴巴便咧成一朵喇叭花儿。于是,我就有了个弟弟叫王大官。
可我那些伙伴,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元首啊首脑的,他们只知道每个人都长着两只手。我叫这个名字,他们便寻思我的手大。他们从小就偷偷地打量我的手。就连我弟弟王大官,也不时地拽过我的手去跟他比,当发现我的手并不比他的手大时,他便哧哧地朝我笑,像是发现了多大的秘密。再说一上学吧,偏偏又是什么"上中下人口手大小多少"这些字儿,弄得同学们很快学会了这三个字,于是墙上树上地上课桌上黑板上到处都是歪歪扭扭的"王大手"。他们上了三天学,以会写王大手这三个字而感到骄傲。最后,连我们老师,也写起了"王大手"。我做过多次声明,但谁也不听我的。前几天,我刚收到我弟弟王大官从城里写给我的信,信封上"王大手"那几个字写得特别流畅。当然,我早就不在乎了,管它什么"王大手"还是"王大首",反正也伤不到我的皮肉。
我曾经多次问过我娘,为什么给我起个这样的名字?我娘总是支支吾吾,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这可不是我娘的性格,平时,我娘说话直来直去的,像个炮筒子。她干过好几年的牲口经纪,你想想吧,一个女的,干牲口经纪,把卖牲口的和买牲口的都说得心服口服,那得多威风。可我一问她这事儿,她就变得前言不搭后语。到后来,还是我姐姐把真相告诉了我。我姐姐比我大八岁,人家在城里打工已经二三年了。人家比咱大八岁,一些事情自然知道得多。不过,也确实没什么大惊小怪。我听我姐姐讲完后,觉得我娘把这事情弄得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很没意思。不就是我当过几年的小"黑"人吗,再说,村子里的小"黑"人也不只我一个,罚了款交了钱,不就又变"白"了吗?书也没耽误读,饭也没耽误吃,户口不户口的,对于我来说,的确没什么感觉。你看我弟弟王大官,人家生在齐周雾村,长在齐周雾村,如今不也去了城里的好学校?当然,人家我叔叔有钱。可我总觉得,凡是事儿,里面肯定包含着很多道理。我搞不懂,可我知道人家我叔叔在外面干活就发了大财,我也知道,我爹在外面干活却进了监狱。我搞不懂,但我总觉得这里面有很多的道理。
话又扯远了,还是先说说我名字的来历吧。用我姐姐的话讲,我还没生出来,就享了大福。我姐姐说她在16岁之前,根本没见到过真火车。可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便开始跟着我娘又是坐火车又是坐汽车的去了东北,当然,我爹就跟在我娘身后。那时候,我娘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大得跟电视里那个肚子上塞枕头的宋丹丹似的。他们去投奔在东北的姑奶奶家。也就是咱爷爷的姐姐家,咱爹的姑姑家,我姐姐怕我搞不清,又特别强调了两句。可我并没在乎什么姑奶奶舅奶奶的,姐姐讲到这里,我脑子出现的不是我爹我娘,而是宋丹丹演的那个超生游击队,可我娘要比宋丹丹胖得多,我想那时候,她的肚子也肯定比宋丹丹塞枕头的那个肚子大。他们下来汽车,天已经快黑了。东北那地方人烟又稀,所以走半天,也没有看见村子。待天黑透,我爹不敢走了,毕竟人生地不熟,脚下磕磕绊绊不说,要是碰到什么狼豺贼寇的话,弄不好会闹个"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们便在路边一个瓜棚里住下来,那时候已是深秋,东北冷得早,瓜棚虽不能御寒,但可以挡风,再说,我爹,还背着一床被子呢。可就是那天夜里,你在娘肚子里呆烦了,非得要出来,这下子,可把咱爹咱娘折腾苦了。说到这里,我姐姐的口型有些夸张。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也红了。再说我爹吧,多亏还没急糊涂,他跟我娘说,这里有瓜棚,说明离村子不会太远,你千万别着急。那可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呀!我爹也豁出去了。他走出瓜棚,蹦着脚地喊救人,我想当时我爹的声音,肯定又尖又细,跟一匹北方的狼似的。但实际上,他们所在的瓜棚离村子并不远,只不过隔着一片大大的树林,树林不但遮住了村子的灯光,也挡住了狗的叫声。我爹一喊,树林那边的狗也齐声叫起来。我爹便知道了村子的方向,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拽起我娘就往村子的方向跑。那个村子叫大首。
我听我姐姐讲着,如同听一段传奇故事。我不知道我姐姐讲的是真是假,但那一年,我姐姐16岁了,她已经去城里给人家做了半年多保姆。那是她回家来过年,就神得走了样,擦胭脂抹粉儿不说,那腰身儿也一扭三花。不过,说心里话,那是我姐姐最漂亮的时候,皮肤白里透红,大眼睛一忽闪一忽闪,锃亮,那长头发甩来甩去的,气得我娘背地喊她小妖精,我娘当然不是真的生气,她是看到自己的女儿越长越漂亮,心里高兴呢。但那时,姐姐最吸引我的,是她身上那股好闻的味儿,淡淡的,暖暖的,也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味道。说到这里,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去年年底,我姐姐坐着小轿车再回来的时候,她身上的那股好闻的味儿却没有了。我使劲嗅了半天,也没嗅到那种好闻的味儿,就像那蒲公英的花瓣似的,风吹过来,使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看她的眼睛,也没有原来明亮,像在上面糊上了一层塑料纸。除了那件闪着光泽的皮大衣和那股浓浓的香水味儿,我再也记不起别的东西来。
我姐姐给我讲完父母在东北的遭遇,然而又说了句:"所以,你就叫了王大首。就凭咱爹那点儿墨水,他根本不知道首"是什么意思,不过,就你这个没户口的小"黑"人儿,还是让咱家的日子有了奔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了我这么个小"黑"人儿,就让家里的日子有了奔头?但我隐隐约约地知道,我爹欠下的一屁股债,都是跟我这个小"黑"人儿有关。这让我心里特别难受,要是我爹手上掉下的那三个指头和在城市里蹲监狱,也都跟我这个小"黑"人有关的话,我宁愿一辈子做个小"黑"人。
说了好半天,说得全是我,就像我王大手多么自私似的。好了,不说了。也许你想知道我现在在什么地方?那我告诉你,我正在地里跟爷爷给烟叶劈杈儿。给烟叶劈杈儿,是想让烟叶长得更好,是为了秋后卖个好价钱。没想到的是,今年又碰上这样的鬼天气,别说庄稼,就是人,也好像搁了多少年的木头,浑身干巴巴的,一点就着的样子。旱哪,你看我爷爷种的这二亩烟叶吧,黄恹恹的不说,你闻闻这味儿,如同放在火上烤了半天。刚才,我爷爷拽下一个杈儿,拿在手里揉巴揉巴,卷进纸里,一点,竟然着了。你看我爷爷喷出的蓝烟里裹着的太阳,那分明是一团火。
我现在正坐在地头上。我跟爷爷说我累了,然后我一屁股坐在了地头上,屁股下面像烧了半捆柴火的锅底子似的,快把肉皮煲焦了。我拿着一根草叶儿,斗弄着爬来爬去的蚂蚁,禁不住想了上面那些事儿。我不时地抹着脑门上的汗珠,羡慕起在城里念书的大官。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我的名字不如大官的好。大官喊起来脆,大手叫上去笨。可大官这名字是我母亲起的,因此,我便讨厌那个叫大首的村庄。
此时,我爷爷正蹲在烟地里劈杈儿。要是往年的这个时候,烟叶早已没掉他的身子,可是今年,这一棵棵的烟草,却像病了许久的女人,黄焦焦的,耷拉着头,一丝儿精神也没有。我爷爷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蹲下,偶尔掂起身边的铁锨,培一下烟垄上的土。汗珠沿着他深深的皱纹,如同河里流淌着的水,却被那树枝似的白胡茬子挡住了,停一下,便旋起来,"扑"一声,落在烟叶上。
无风,不远处是成片的玉米和大豆,它们同样也打不起精神,整个平原上,连只鸟儿都没有,好像只剩下了我和爷爷。实在是无聊,还是让我跟你说说话儿吧。说什么呢,那就先说说我正在劳作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