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去年冬天那个灰蒙蒙的下午。天阴得厉害,要下雪的样子。北风打着旋儿,像盐沫子似的灌进我的脖子。我拿两手捂着耳朵,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书包啪打啪打地拍着我的屁股。这时候,汪小人从后面追上我,圆圆的脸蛋子冻得彤红,他的棉帽子又旧又脏,就像一个屎盆子似的扣在头上。他龇着牙,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条。然后便回过头去,一边嗷嗷地叫着,一边蹦高。
我展开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王大手的姐姐是一只鸡。
血立刻便涌到我脸上。我不懂得鸡是什么。但我知道这是骂人的话儿,并且骂得非常非常厉害。
我把书包从脖子上撸下来,提在手里,疯一样跑起来。书包里面有课本和铅笔盒,铅笔盒里的铅笔还稀里哗啦地响个不停。汪小人也许听到了声音,他刚一回头,正好碰到我抡圆了的书包。"砰"一声,砸个正着。汪小人"噔噔"向后退两步,"扑通"趴在地上,我一步跨过去,跃起来便蹲在他身上。我抡圆拳头,没头没腚地捶下去。身下的汪小人"哇哇"怪叫,他哭着说,"纸条不是我写的。"我不管,谁叫你把它塞到我手里。
"你说,你姐姐才是一只鸡。"我咬着牙。
"我姐姐是一只鸡。"汪小人声音细细的,软软的,就像压面机里挤出的面条似的。"再说。"
"我姐姐是一只鸡。"
"再大点声。"
"我姐姐是一只鸡。"
汪小人哭出声音来。我这才想到,汪小人他她妈的根本就没有姐姐。
我回到家的时候,我娘和我婶婶正在屋里包饺子。我婶婶瘦瘦的,脸皮黄黄的,像是生病的样子。我知道那几天,正是我婶婶最难过的时候。本来,法院里把大官判给了我婶婶,我叔叔也答应了。可他们离婚还不到一个月,我叔叔就回来要大官,说让大官进城去学习,那里的学校好。我婶婶死活不愿意。可有一天半夜里,我叔叔带着两个人,撬开了我婶婶的门,把大官抢跑了。当我婶婶穿好衣服跑出来时,她只看到了小汽车屁股上的灯光闪了一下,便消失得无踪无影。
我娘和我婶婶包饺子。我娘说:"人家城里学习好,那就让他去吧,俺家大手想去还去不了呢。反正走多远,大官也是你的儿。"
我婶婶扑嗒扑嗒地掉眼泪。
正在这时,我们家的门"咣咣"地响起来,"大手他娘,快开门。"
我一听,吓得气也不敢喘了。正是汪小人他娘那个胖娘们。
"谁呀,这么急。"我娘说着,拍拍手上的面,便走出去。
我急忙爬上床,隔着窗玻璃,瞅着窗外。汪小人的娘拽悠着肥胖的身子,像一团火似的滚进门。汪小人跟在他娘身后,不敢抬头,汪小人的娘一把把汪小人提到前面,抹掉汪小人头上的棉帽子,指着汪小人的脸便叫起来:"你看看,你看看,你家大手可真够狠,你看看把俺打的。"
我娘一看,真的急了,便喊:"大手,你出来。"
我慢慢的,极不情愿地走出去,我婶婶也放下手里活,跟在我身后。
"你个王八羔子,你说,这是你打的吗?"
我娘瞪着眼,她的话如同火似的喷过来。
"他说我姐姐是一只鸡。"
我看到我娘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像隔着玻璃的水蒸汽似的扭着弯儿。
汪小人他娘的腮梆子动一下,说:"说你姐姐是鸡,你也不能这么狠呀王大手。"我娘说:"他婶,因为孩子的事,别发这么大火,大手打人不对,一会儿我揍死这个王八羔子,不过,咱孩子也不能胡说八道呀。"
汪小人的娘说:"你这个娘是咋当的,你家大手打了人你还护着他,再说了,我这儿说的一点也不错,不是鸡是什么。"
我娘气得浑身哆嗦,"你血口喷人。"
汪小人他娘乐了,说:"你这一家子可真有意思,也有在外面包二奶的,也有跟人家当二奶的,多麻烦,还不如……"汪小人他娘还没说完。我身后的婶婶嗷一声便冲出去。我惊讶于我婶婶当时的速度,她几乎是飞了起来,她像一颗巨大的子弹撞在汪小人他娘身上。但汪小人他娘太胖了,她往后退几下子,竟然站住了。她一把薅住我婶婶头发,两个人撕打起来。我娘一看我婶婶挨揍了,便也窜上去。她们三个像滚雪球似的在我家院子里滚起来。我和汪小人,眼睛直愣愣盯着她们,吓呆了。我从来没看到这样的场面。汪小人也许跟我一样,他吓得哭起来。
我记得这事过了不几天,我父亲的三根手指头便被压砖机压掉了。我姐姐知道后,并没有回来看我父亲。她从城里寄来了一万块钱。我记得我娘双手捧着那张汇票,浑身抖个不停,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淌进嘴里。我不知道她是高兴还是悲伤。
年底,一辆红色小骄车突然停在我家门口,我姐姐从车上走下来,那件黑皮大衣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泽。我发现不远处,人们的脸上都露出怪诞的表情,他们的目光让我无法理解。一块跟我姐姐下车的那个胖胖的男人,据说是我姐姐公司的经理,他坐在我们家屋里抽了一根烟,看了看我父亲裹着纱布的手。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过年的话,便又坐着小车走了。
我趴在我姐姐身上,闻到的是一股刺鼻子的皮革味和一股浓浓的香水味。
我凑到我姐姐跟前,看到的是我姐姐有些疲惫的脸和那对蒙着塑料薄膜的眼睛。"姐姐,城市里一定很热闹吧?那里的孩子是不是整天玩游戏机?"
我姐姐不理我。看上去,她总是很累的样子。她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时,就点着一根根长长的细细的黑皮烟卷。烟雾在她面前升起来。她只比我大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