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降临，常令我震憾。
二十五年前，我刚分配到梅岭乡卫生院工作。一天傍晚，正准备休息，一个孕妇匆匆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凌厉的北风，她手抚着大肚子，年轻稚嫩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暖光。
她是来做产前检查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就连县城里的孕妇，也少有产前检查的观念，有的连生孩子也是直接把接生婆叫到家里，何况这个离县城几十公里的乡下。
我记住了这个怀孕二十九周比我年轻两岁的她，记住那份对生命的敬畏与迎接新生命的喜悦。
接下来，她每半个月就来检查一次，不管风霜雨雪。闲聊中，知道她住在附近的一个村里，初中毕业后遵父命回家务农贴补家用，供哥哥上
高中。
两个月后的一天，她被两个男人抬来了卫生院，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状况非常不好。那个周末，卫生院只有两个人值班，另一个医生出诊还未回来，我从未独立处理过这样的事情，情急之下叫了车，带上应急的药物器械匆忙赶往县城。半路上，她突然出血，我一边满头大汗地应对，一边极力安慰她，快到医院时，临近休克的她突然郑重对我说，万一，请你，一定，保住我的孩子。她的话，分明是不祥的交待。
孩子平安产下，她却在两天后再一次大出血，随即休克。经过抢救，血止住了，她却仍然没有醒过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生命迹象却在慢慢减弱。正当大家手足无措的时候，孩子突然啼哭起来，我心里一动，将孩子抱进她的怀里，解开她的上衣。奇迹出现了，孩子在妈妈的怀里用力地陶醉地吮吸，她的各项生命体征在慢慢地恢复。
十五年前的一个夏日，她找上了我在县医院的医疗室，她穿着入时，比起当年更加丰润美丽，看起来也干练了许多，脸上的皮肤因焦急而紧绷着，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往下砸。她手里抱着一个胖男孩，男孩的体重怕已超过瘦小的她，她似有神力，快步走进诊室，仿佛抱着的是当年的那个婴儿。气没喘匀，她就急火火地说，小黄医生，快看看俺儿子，在街道诊所里打了几天的针，今天一早，烧得更厉害了。她也是急糊涂了，根本没想到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小黄医生了。我给她的孩子做了简单的检查，估计是肺炎，就给她开了住院单，转到内科检查治疗。一个星期后，孩子出院，她千恩万谢地找到我家，硬送来了两大袋她自家果园里摘下的新鲜梨子。
两年前，我调到省立医院，她不知从哪个渠道问到我的手机号码，给我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清脆与果敢，语音里有拼命抑制却仍然控制不住的颤栗，似乎冥冥中有股神秘的力量狠狠地攥住了她。她说她那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孩子，感冒快二十天了，打针吃药还是一直发低烧，今天突然晕倒在单位里，问我明天有没有空，能不能帮忙安排一下，她想带孩子到省城做个彻底检查。
明天是我难得的休假，上星期我就已经答应了丈夫孩子，要去邻城的一个度假村。正想拒绝，二十三年前感人的那一幕又浮现在我眼前。好啊，明天我在医院先帮你挂号，你来了直接给我电话，我言不由衷。是的，没有人能够拒绝一个如此勇敢坚强的母亲，就像没有一个医生能够拒绝一个无辜生命一样。
她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高大帅气的儿子竟然患上了白血病。诊断结果出来的时候，她的眼神当场就直了，像一根没有知觉的电线杆直直地杵在水泥地上，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血液科主任，像个执拗的孩子，委屈地期待地等着大人收回一个错误成命。我忙把头转向窗外，老天何其残忍，总是拿生命来跟这个柔弱的女人开玩笑。过了老久，她接过单子，果断打发那个蹲在墙角的男人，你马上回家，把城东的新房给盘了，倾家荡产，咱也要把娃救回来。
一年后，她和老伴相互搀扶着，缓慢而无力地推开我办公室的门，似乎那道门比千斤万斤还重。她的头发全白了，两腮明显地凹了下去，脸上有了大面积的褐色斑块，她步履蹒跚目光呆滞，看上去比我还要老十岁。这次，她想让我帮她联系省红十字会，儿子在医院治疗的这一年，她认识了太多的病人，看到了太多太多在病痛折磨中无望挣扎的人。
几天前，我出差回到县城，公事办完，还有半天的空闲，就想顺便去看看她。我特意去超市买了一些滋补品，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老年失子的人生至痛，对一个女人会是怎样的一种致命摧残。
我在城乡结合部一间低矮的房子里寻到了她的家。她和男人，衣着朴素干净，裤子中线有明显的褶痕，他们坐在方桌上首，方桌上围坐着五个陌生人，年纪大的恐怕快要六十岁了，年纪小的看起来就十几岁。原来今天是她的生日，这五个身上鲜活着她儿子的眼角膜、肾脏、肝脏的人，千方百计地联系上彼此，并相约在这一天，从全国各地飞集这里。
我以为触景生情她必会痛哭，一年前那一份撕心裂肺的痛就这么被生生地真切地拉到了眼前，我甚至仓皇而笨拙地在脑袋里搜刮着劝慰她的话。然而没有，她只是带着笑，不停地给这个夹菜，给那个加汤，我看到她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稚嫩的脸上，依稀波闪着二十五年前那道迎接生命的幸福暖光。
（发《意林》原创版2012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