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婆婆让一辆摩托车给撞了，现在医院里。
八年前，婆婆曾遭遇一场车祸。那天，婆婆买菜回家，一个人沿着路边慢慢地走，一辆摩托车突然从后面撞过来，菜飞了出去，婆婆也被撞得晕头转向，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等婆婆颠三倒四地站起来，肇事摩托车早已不知所踪。当年的婆婆身体强健，现在已是七十六高龄，而且血压很高，这一撞不知会出什么事？
她又急又怒，不禁加大了油门。年中，婆婆轻微中风，住院治疗以后除了到楼下的菜摊买菜，一般不会走哪去，事故一定发生在那里。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朋友的名单，要找谁才能查到前后地段的监控录像，一般来说，摩托车事故发生突然，肇事者易于逃窜，没有经验的目击者很难记下摩托车牌号码，而且现在满大街报废的摩托车和不需要办牌照的电动车，看来找到肇事者的可能性和前次一样低。她拍了拍方向盘，心里发狠道，若逮着了肇事者，就先狠揍他一顿，再去论该谁给谁赔钱。
冲进急诊室，护士正在给婆婆清洗伤口。她细细查看，眼角和脸颊擦伤，没有大伤口。晃动婆婆的手脚，都能动，没断。摸摸头问晕不晕疼不疼，婆婆说不疼。摸摸心口问有没有碰到哪有没疼有没胸闷有没恶心，婆婆说没有。
她出了一口气，直起身，这才发现婆婆的身边站着一个圆脸的大个子，上身穿着一件发黄的衬衣，脚上踏着一双很旧的凉鞋，生存状况一眼可知。
看到她犀利的眼光，他讷讷地解释，我正要去学校接孩子，行到停在路边一辆汽车时，车头突然冒出一个人，我躲避不及，车把手刮到了衣服，老人家站立不稳，就摔倒了，没狠撞。
她鄙夷，换她，自然也这么分辩。她冷冷地说，你的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他摸索着口袋，摊开手说，平常都没带在身上。
她又问，手机号多少？他刚要开口，她又说，不用了，用你的手机直接拨打我的号码。
手机响起，她一面翻看一面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大鹏，他似乎挺老实。
飞快地在手机上存下，她说，不管怎样，我妈年纪大了，头又受了伤，小腿也有伤口，至少得做个头部CT和手脚的X光，如果没问题，大家都安心。
他不迭声地说，好好，那是那是。
回到急诊内科，等医生的间隙，她拿出婆婆的诊断书，对他说，你在上面留个电话号码吧。他拿着笔，写下。她又说，顺便写下你的名字和摩托车牌号。她这么说，是留个心眼，在社会上混久了，见识过各类各样的人物，她这么做是想验明他刚才报的名字是否真实，如果他毫不犹豫地写下陈大鹏三个字，就说明他是老实人。如果他犹豫或想了再写，那她就得盯紧了他。现在的手机号，没真名实姓的十之五六，万一有什么事，她可凭这个找到他，当然，她还趁他低头写字的时候，假装接电话，用手机拍下他的照片。
单子开出，她示意小叔跟他去交检查费，自己扶着婆婆去了CT、X光室，一路上，她细细地询问婆婆，她得摸清细节。
婆婆却没想那么多，还一边说一边笑，我买完菜，想过马路回家，刚从汽车边走出来，就被撞翻了。躺在地上，我还想这次我要完蛋了哈。他扶我起来，我动了动手脚，哈哈，没事。他说，我先带您去医院看看吧。我说，我手脚好好的，看什么看？他问我，要不，您给我个号码，我先给您儿子打个电话？我说，我不知道儿子电话。于是，我们先回家打了电话，就来医院了。她气愤的心绪，平了下来，这人，还算有良心。
婆婆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很不好意思地说，刚才，人家帮我交了一百元呢。她说，何止一百，检查费至少要四五百。婆婆不安了，这么多钱啊，怎么好意思呢。她说，这是他应该出的。她知道婆婆，人家将她送来医院，她就很感激了，哪里好意思让人家出钱？善良的婆婆根本不会去想，要不是他撞了她，她现在哪里要呆在这里忍受着疼痛，等待冷冰冰的检查。
想着，刚刚缓和下来的脸又冷了起来，她嗔怪道，你看你，衣服都摔坏了，脸也流血脚也流血，不是他害的，怎么会这样？
结果很快出来，没有异常。双方都松了一口气，她拿了些外伤药，扶婆婆回家。婆婆站住不走。她奇怪，怎么了？婆婆说，这卡是人家拿钱办的，你得还给人家。她说，这卡用的是你的名字呀，你刚才没听医生讲吗，像你这样的状况还得观察几天才能确定。他也赶紧说，就是就是，何况您后面可能还要再拿药呢？转头，又不安地对她说，就是要麻烦你照顾好老人家了。
她婆婆更加不安了，对着大个子频频点头，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麻烦你了。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她就是我，那个被撞倒的老人，就是我的婆婆。这故事，没有悬念，也没有曲折，我之所以写它，是因为我去医院之前，正和我的一个同事在议论卫生部公布的《老年人跌倒干预技术指南》。我们观点各异，但有一点绝对相同，对于不是我们撞倒的老年人，即使我们要施救也要考虑方法，至少要先保护好自己，也就是如指南里说的“看到老人跌倒，扶不扶是道德问题，如何正确的扶起，则是个技术问题”，毕竟不是每个地段都有监控，那个肇事的司机，就叫做前车可鉴。
我想我不必再去阐述本文的立意，我要说的其实很简单，这个世界上也许会有碰瓷的老人，也许有个老人曾经死揪着你不放，但更多的现实却是绝大多数的老年人都像我的婆婆一样，善良、古意。他们一点都不可怕，也不会怪你、不会提防你、不会向你索要钱财，他们只是需要你伸出一双手，借他们一臂之力，让他们尊严地站起来，而不是像一条垂死的哈巴狗一样趴在地上。所以，如果哪一天，你看到一个婆婆或一个爷爷倒在路上，请你不要去考虑什么指南，不要去考虑什么技术，你该做的是该担当时去担当，该出手时就出手，因为我有父母公婆，你也有父母公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