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医生是郎中世家，他的祖上就凭着一双手和一双眼望闻问切，诊遍疑难杂症。祖传的医术，到了水医生手里，并未失传。水医生自幼好学，熟读医书，后来又到医大学习西医，中西结合，医术更显精湛，常常是病人自己觉得这回天要塌了，可到了水医生那里，却只是三五块钱药片的小事儿。
水医生不姓水，姓隋。他身材修长，皮肤白净，戴一副浅蓝眼镜，和人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温和地看着对方，唇边挂着温和的笑，似乎在鼓励你大胆畅快地往下说。水医生的声音很有磁性，不快不慢，既不居高临下也不斯条慢理，他的话对于排长龙排得焦烟四冒、手脚发软的患者来说，无异于清流淌过心间，小城人就亲切地叫他水医生。他那间四壁白墙的简陋办公室，每天都挤满了求医问诊的病人。
虽然水医生整天忙得团团转，每个月底到财务领钱，却总是收入最少的那一个。同事们大多不喜欢他，认为他这人我行我素，沽名钓誉。医院的领导对他也有意见，多次明里暗里地批评他影响了医院的物质文明建设。
年终到了，院里召开考评大会，水医生竟然被评了不称职。院长拍着桌子声色俱厉，不称职的同志，一定要认真反思，吸取教训，改正错误，迎头赶上。如果明年考评又是不称职，院里将根据“连续两年不称职予以辞退”的规定作出严肃处理。话里的话，谁都知道是什么名堂。
这事才过几天，又来了一事。那天，水医生坐诊，一个贵气的女人走进来，将她的病历本搁在桌上叠排着的一摞病历的最上面。水医生瞧了她一眼，认出是县里某位官员的老婆。女人大大咧咧地说，给我挂一瓶水儿，我发热头晕。水医生收回目光，将她的病历本移到最下面，冷淡地说，请主动排队，而且挂不挂瓶得看病情需要？
这事水医生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女人竟然跑到院长那里投诉水医生，一来说他对患者态度生硬蛮横，二来说他消极治疗延误治疗时机致其病情加重，两者综合就是水医生医术医德低劣。院长大怒，责令水医生停职检查。
水医生连受打击，一气病倒。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一无所争，平时也没算计过哪个人，也没说过谁的是非长短，为什么大家就这么容不得他？水医生越想越郁闷，竟然卧床不起。家人看他日渐消瘦，无奈之下，请来他最为敬重的省某大医院里的学长。
学长和水医生关上房门，一谈八个小时。谁也不知道，学长和水医生谈了些什么，又是如何说通了水医生。家人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两人时高时低的声音，中间夹杂着拍桌子声，咒骂声，叹息声。第二天，水医生打开房门，面色凄然，上班去了。
水医生又坐诊了。
一会，进来一个肚子疼的，水医生拿着笔，刷刷刷开出单子，挂盐水。然后又刷刷刷开出了化验单、透视单、B超单……
这个出去，进来一个头晕的，水医生刷刷刷开出单子，挂糖水。然后又刷刷刷开出了磁共振单、血液生化单、彩超单……
再进来一个女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皮肤过敏了。水医生刷刷刷开出单子，挂盐加抗生素的水。然后又刷刷刷开出了拍片单、化验单……
水医生的笔，一天到晚刷刷刷开着单子。开着开着，那单子上的水就流到了水医生的脸上，水医生原本清瘦白净的脸就泛起了红红的水光。
水医生不再叫水医生了，同事们都叫他“随”院长，可小城里的人们却说他越来越像水医生了。
（发《天池小小说》2011年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