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谈到的事绝不会产生直接后果，通常要经过漫长的时间才能形成的。早晨会使我们的心情发生变化。现实的状况总是在恳求人们去关心。我们只是偶尔才瞥见让人痛苦的事情。当面临对比时候，心灵才会感悟。消除对比，人的痛苦也随之减退。
嘉莉继续过她的日子，那以后的半年或更长一些，她的生活几乎没有变化。她没再见到埃姆斯。他曾经来看过万斯夫妇，不过她只是从年轻的万斯太太那里听说的。然后他就去西部，不管她个人曾受到怎样的吸引，这吸引力都在渐渐消失。可是，精神上的影响并没消失，也永远不会彻底消失。她有了一个观念去比较男人———尤其是以她身边的男人去比较。
在这整个期间———一晃3年过去—赫斯特沃一直过着平平稳稳的生活。
在一个旁人偶然看来，这生活既无明显的下坡又无明显的上坡，但从心理上讲是有变化的，这变化非常突出，完全能清楚地从中看到今后的情况。从他离开芝加哥以后，心理上的变化就产生了，一个人的事业或物质发展和他身体的成长颇为相同。要么他变得越来越强壮、健康、聪明，正如青年的成长一样，要么他变得越来越虚弱，年老，迟钝，正如人走向老年一样。此外别无选择。人到了中年停止年轻力壮的发展和开始产生衰老的趋势之间，往往会有一个时期，两种趋势几乎处于完全平衡的状态，不大会向两端发展。而假如给予足够时间，这种势均力敌的状况就会向坟墓一方倾斜。这种倾斜先是很缓慢的，然后逐步加快，最后走向死亡。人的事业也通常如此。假如它增长的进程从未中断，假如平衡阶段永不到达，就绝不会倒塌。有钱人常常过着这样的日子，他们有能力雇用年轻人，从而使其事业免于消忘。这些年轻人把事业的利益视为己有，所以能坚定地促进其发展。如果绝对只让每人关照自己的事业，并给他足够时间让他长命百岁，他的事业便会象他的力量和意志一样消亡。他和他的事业都将彻底毁灭，烟消云散。
但是现在看看这种平行的变化从何而起。一个事业宛如一个人，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吸引着他人的才智和力量，而不仅是其创始人身上固有的东西。除了工资把年轻人的才智吸引到事业上面外，它还与年轻人的力量结为同盟，这就使得它即便在创始人的力量和智慧枯萎时，仍能存在下去。一个社会或国家的发展会使事业得以保存。或许人们要从它上面得到日益需要的东西。这样创始人对它的特别照护便立即丧失。它现在不需要过多的指导管理、深谋远虑了。人要消亡，需要却在不断继续或增长，因此事业不管落入谁人之手，都会继续存在下去。而有些人根本认识不到他们才能的衰退。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其事业或成功的地位被剥夺，他们才明显地看到自己已失去了以往的能力。赫斯特沃被置身于新的环境，清楚地看到他已不再年轻。倘使他看不到这一点，便全然应当是这种情况：他处于一种很好的平衡状态之中，这状态还没有显露出每况愈下的变化。
由于他并不善于推理和反省，因此也就不能分析他精神上、也是身体上正发生的变化，不过他却感到了沮丧消沉。把过去和现在的状况经常对比，他便看到一年不如一年，这就使她经常处于忧郁或至少是消沉状态。现在，实验表明，精神如果经常抑郁，血液里便会产生出某种叫做“破坏素”的毒质，正如乐观豁达的优良品性会产生叫做“生长素”的有益化学成份一样。由悔恨而产生的有毒物质，会使身体组织受到巨大伤害，最终使人的身体明显衰退下去。赫斯特沃就陷入这种恶劣的处境之中。
最后，他的性情受到了影响。他的眼神不再流露出在亚当斯街时所特有的那种欢快活泼与锐利机警。他的步履不再那么轻捷、坚定。他成天陷入苦苦的沉思、沉思、沉思。结识的新朋友也不再是有身份的名人，属于更低级、更耽于吃喝玩乐、更粗鲁一类。在这帮人当中，可能得到经常光临芝加哥那家酒馆的上等人士所给予的欢乐。他被独自抛在那儿忧思。
慢慢地，非常慢慢地，那些来沃伦街酒店喝酒的人，他不大愿意去招呼、让他们过得舒适欢心了。他所抛弃的那个王国的重要意义，开始越来越慢地显现出来。当他在那个王国里面的时候，身居其中并不显得如此美妙。当时好象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去那儿，有华丽的衣服和金钱，可现在他被拒之门外，它变得多么遥远。他开始象一个人看见有围墙的城那样，看到所面临的局面。门口被人把守着，你无法进去。而里面的人并不在乎出来看看你是谁。他们在里面过得如此快活，以致把外面的人忘得一干二净，而他就在外面。
每天他都能从晚报上读到那围城内的各种活动。在赴欧旅客通告里，他看到经常光顾老酒馆的要人的名字。在戏剧栏里，不时刊登他所认识的人最新成功的消息。他知道他们一如既往地狂欢作乐。普尔曼式豪华列车把他们运往世界各地，报纸用有趣的报道欢迎他们，高雅的旅店大厅、光彩夺目的餐厅把他们紧紧地关在围城之内。那些他认识的人，那些和他干过杯的人——个个腰缠万贯，却把他忘得干干净净！惠勒先生是谁？沃伦街酒店算什么？呸！
如果有人认为，这些思想是不会产生于一个如此普通大脑的——这些感情需要有一个发展得更高尚的灵魂——那么我得力劝他考虑一下这个事实：抛弃这些思想的往往正是更高尚的灵魂。正是这种更高尚的灵魂产生了哲学思想，而又坚决地拒绝对这样的事作深入细致的研究——拒绝去思考它们，自讨苦吃。普通型的大脑，对于一切有关物质利益的事都很热心——非常热心。正是没有头脑的吝啬鬼，才会为损失100美元钱心疼得要命。正是爱比克泰德①这样的人，才会在取消最后一点物质利益时露出微笑。
到了第3年时机成熟，这种思想开始在沃伦街的酒店里产生了结果。
顾客人数比赫斯特沃到那里后的最好时期略有下跌，这使他烦恼和焦虑。
有一个晚上，他对嘉莉承认说本月的生意比上个月差。他这样说，是因为她又提出想买些小东西。他好象并没有和她商量给自己买衣服的事，这一点她不是没有看到。她的回答是十分温和的，可思想却不服。他对她一点不关心。她还依赖万斯夫妇求得欢乐。
可现在万斯太太对嘉莉说，“我们想还是不住这房子了，把东西存放起来。我们要出去过夏天，用不着花这笔房租用。等再回来的时候，我想我们将住得离商业区近一些。”
听到这消息嘉莉的确感到悲哀。她多么喜欢有万斯太太作伴啊。这公寓里她没有认识的人。她又会孤孤单单起来。
一方面赫斯特沃为利润有所下跌感到忧郁，另一方面万斯夫妇又要离开，真是祸不单行。所以嘉莉既感到孤独又得忍受她丈夫的苦恼，实在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她变得烦恼和不满，认为这也不一定是对赫斯特沃而言，而是对生活而言。这是什么生活呢？的确是一个极为单调乏味的循环往复。她都得到了什么？不过这套狭窄的小住房罢了。万斯夫妇可以去旅行，可以做值得做的事，可她却呆在这里。总之她究竟为什么而生？她又想了些事，然后流下眼泪———眼泪似乎是应该流的，也是世上唯一的安慰。
这种状况又持续了一段时间，两个人过着相当枯燥无聊的生活，然后处境变得更差了一些。一天傍晚，赫斯特沃想了一下用什么办法不让嘉莉老想着买衣服的事，以及自己整个而言所欠缺的经济能力，说：
“我认为和肖内西合伙是干不了什么大事的。”
“怎么啦？”嘉莉说。
“哦，他是一个迟钝、贪婪的‘爱尔兰佬’！对酒店根本不同意改进，可不改进又怎么赚钱呢。”
“你不能说服他那样吗？”嘉莉说。
“不能；我已试过了。如果想改进，我唯一看到的就是自己开一家酒店。”
“干吗不呢？”嘉莉说。
“唔，我所有的钱都陷入那里面去了。如果有机会节省一段时间，我想是能够自己开一家酒店赚到很多钱的。”
“我们不能节省吗？”嘉莉说。
“可以试试，”他建议说。“我一直想，如果我们在商业区租一套更小些的房子，省吃俭用过一年，我就会有足够的钱，再加上已投资的部分，就可以开一家不错的酒店。那时我们就可以随你心愿安排生活了。”
“怎么安排都行，”嘉莉说，不过想着已走到这样的地步就感到难受。说起住更小的房子，听着就象很穷似的。
“在第14街下面第6大道附近，有许多漂亮的小套间，我们可以去那儿租一套。”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去看看，”嘉莉说。
“我想一年之内就能够摆脱那个家伙，”赫斯特沃说。“这样下去是什么也得不到的。”
“我会去看看，”嘉莉说，注意到所提出的搬家对他似乎很很重要。
那以后搬家终于成了事实，这就嘉莉而言是深感苦恼的。实在说来，她还从没遇到如此令人伤感的事。她开始把赫斯特沃彻底看作是一个男人，而不是情人或丈夫。作为太太她感到自己完全被他束缚，她的命运无论如何都和他连在一起，可她开始看出他变得郁郁不乐，沉默寡言，而不是一个年轻力壮、欢快活泼的男人。现在他的眼睛和嘴唇都显出了一点儿老相在她看来还有些其它东西使他陷入年老的困境。她开始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偶尔也回想到实际上是他迫使她一起私逃的。
新住房位于第13街，在第6大道西面半个街段处，只有4间屋子。这个新的环境不如旧的那么使嘉莉感兴趣。这儿没有一棵树，西面看不到河流。沿街建筑密密麻麻。这里有12户人家，都十分可敬，但绝不象万斯夫妇。更有钱的人需要住得更宽一些。
嘉莉被一个人留在这个小小的屋里，也不需要女佣了。她把房间布置得够美观的，但就是高兴不起来。想到生活不得不节省一些，赫斯特沃心里也不好受，不过他说自己毫无办法。他得尽量去忍受这种局面，随它去了。
他极力让嘉莉明白没有任何恐慌的理由，只需庆贺他在年底可能得到的转机，那时他就能经常带她去看戏，让她吃到丰盛的美餐。这只是时间的问题。他此时的心情是主要想一个人呆着好好考虑一下。他陷入一种病态的忧思中，表明他也是一个受害者，只有报纸和自己的思想才值得占去他的时间。爱情的欢乐已再度溜走。现在全部的问题只是活下去，在极其平凡普通的生活中尽量过得好一些。
下坡的路是没有什么立足点和平地的。环境条件使他产生了那样的心境，这心境又加大了他同合伙人之间的裂口。最后那个合伙人也开始希望赫斯特沃退出酒店。然而事情发生了，这片土地的所有人的一笔房地产交易，把事情弄得糟糕透顶。
“你看到这个了吗？”一天上午肖内西对赫斯特沃说，指着手里《先驱报》的房地产一栏。
` “没有，说的什么？”赫斯特沃问，低头看着那些消息。
“这片土地的老板已把土地卖了。”
“不会吧？”赫斯特沃说。
他看了看，上面有一则通告。奥古斯特·维勤先生于昨日以57000美元，登记将沃伦街和赫德森街角处25X75英尺的地面，转让给杰·弗·斯劳森。
“我们的租约什么时候到期？”赫斯特沃问，思考着。“明年2月吧？”
“是的，”肖内西说。
“上面没说新老板要拿它做什么吗，”赫斯特沃说，又看着报纸。
“我想不久我们就会听到的，”肖内西说。
果然事情出现了。斯劳森先生还拥有与这酒店毗邻的土地，将修建一座现代办公大楼。现在的这座房子将拆除，大约要用一年半时间另建一座。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逐步发展的，赫斯特沃开始考虑酒店今后会怎么样。一天他对合伙伴人谈起此事。
“那有何用处？”肖内西说。“这儿再找不到一个街角了。”
“你认为在其它地方开赚不到钱吗？”
“我不愿去冒险，”另一个说。
这个日益迫近的改变在赫斯特沃看来相当严重。生意终结意味着他将损失一千多美元，而到时自己又无法攒到另一千美元。他明白肖内西只是厌倦合伙了，大概房子修起后想独自租到新的街角。他开始焦虑起来，觉得提必须重新联系生意，开始看到不断迫近的经济困难，除非出现转机。这就使他毫无心情去享受自己的住房，愉快地和嘉莉生活，因而家里便笼罩着忧郁的气氛。
与此同时，他尽量花些时间去四处奔走，但机会并不多。再者，他也失去了刚到纽约时的那种感人的风度。苦恼的思想使他眼里蒙胧上了一层阴影，这可不会给人留下好的印象。他手里也没有了1300美元作为和别人交谈的条件。大约一个月后，肖内西发现他毫无进展，就明确地说斯劳森不愿意延长租期。
“我想这生意得完蛋了，”他说，装出很担心的神态。
“唔，如果得完蛋，就让它完蛋吧，”赫斯特沃厌恶地说。不管自己有什么想法，他都决不愿对方知道。他不乐意那样做。
一、两天后他明白必须对嘉莉说点什么。
“你知道，”他说，“我看那儿生意将会再糟糕不过了。”
“怎么回事？”嘉莉吃惊地问。
“唔，那片土地的老板已把地卖了，新老板又不愿再租给我们。生意也许做不成了。”
“你们不能在别的地方另开一家吗？”
“好象没有地方了。肖内西也不愿意。”
“就是说你的投资收不回来了？”
“是的，”赫斯特沃说，脸上现出一副愁容。
“唉，这不是太倒楣了吗？”嘉莉说。
“这是一个阴谋，”赫斯特沃说。“就这么回事。他们会立即在那儿另开一家酒店。”
嘉莉看着他，从他的举止上猜出了这意味着什么。这事严重，非常严重。
“你认为还能想点别的办法吗？”她胆怯地问。
赫斯特沃想了片刻。说什么有钱、作投资的骗人把戏全完了。她现在看出来他已破产了。”
“我不知道，”他严肃地说；“我会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