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宵后,东北传来消息,地震灾民已经开始陆续返回原籍。
官兵和民兵队伍年前的探查结果表明,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有三处县城,建筑几乎毁坏殆尽。此三处分别是福州西北的祁东县、同州东南的安平县和茅山县。其余郡县只需稍加整饬便能恢复正常运作。邴州籍人员在州官兵护送维持下自晋商济等地集中返回福州和同州除上述三县民众外,也由官兵护送分批迁回原址。三县灾民则汇聚到离家乡最近的晋州营区,等候统一安排调度。
民众们一路上也很配合,车马不停,务求赶在春耕之前回到家中。邴州沿海渔民还要修补船只,准备出海作业。这些都关系到他们未来一年甚至几年的生计,因此没有人有那闲情雅致欣赏沿途的风景,只恨不得长了翅膀能瞬间飞回家才好。
二月二,龙抬头。春季播种开始的时节。
随着钦差平南侯世子一同抵达三州的,还有皇上的怀柔圣旨。为勉励三州百姓积极作业、休养生息,尽快恢复生产生活,特恩赐除安平、茅山和祁东县外,三州百姓三年内农渔赋税全免,后五年农渔赋税减半。
平南侯世子焦允科,是当今皇上的大表哥。其父平南侯焦作恩,先皇后的嫡亲哥哥,是当今皇上的亲娘舅,皇族外戚。
这段时间秦阮茵闲来无事每日除了研墨练手外,便是呆在书房里搜寻一些陈年邸报。手上有两件事情要处理,其一是左相,其二是文家。她需要了解大宗官场变迁的往事,知己知彼,方能一击取胜。
老平南侯年轻时也是个征战四方的铁血真汉子,但是自嫡长女嫁入皇家后,他便以年纪老迈身体欠安为由请辞去大部分军中职务,安心在家做一个富贵侯爷。早年间先皇并未重新启用老平南侯,也未对当时的平南侯世子,如今的平南侯进行重用。这里头包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先帝怕外戚坐大,威胁到皇权统治。
颜伯宏乃是先帝元年的恩科文状元,属先帝嫡系。从有关颜伯宏等一批先帝早年间提拔的人才进官履历便可看出先帝之意,培养嫡系势力,制衡外戚。
然颜家虽然有皇帝做靠山,其根基依然薄弱,根本无法与平南侯府进行抗衡。于是在多年的官场沉浮历练之后,先帝便赐婚嫡长皇子与颜家嫡长女。如此一来,颜家即成太子外戚,与焦家同为皇亲。资历有了,身份也有了,颜伯宏得皇帝重用升任左丞相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而且此后先帝将每年的头一份赏都给了颜家,也是向百官宣告自己重视颜家之心。
从邸报上常出现的先帝对其褒奖赞誉中不难看出,那时的颜伯宏还是一个专心为皇上办差的忠臣良相。“只可惜,尝过了权利的诱惑,体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心便再也受不住了”。想到这里,秦阮茵不禁冷哼一声。
如今皇帝重新启用平南侯府,而且直接略过平南侯,启用与自己平辈的平南侯世子,其心思再明显不过。“看来皇帝要有所行动了”,秦阮茵心里默念一句,觉得这个时候接见文家正是再好不过。
是夜,秦阮茵找到深居简出的老李太医门上。老少俩闭门商议了近半个时辰,秦阮茵方才告辞离开芸香院。
二月二十三,文家兄妹抵达京城,宿在文家京城大宅。
秦阮茵并未立时发帖邀请其过府,远道而来,总要让人家先休息整顿一番,恢复一些精神。直到第三日方才让崔管家遣了机灵的小厮上门送请柬。不送请帖不代表就不闻不问,早在文家踏上京城那一刻起,他们兄妹几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秦阮茵的视线之中。这三天里文家兄妹只呆在自家宅邸,并未派人传信或亲自与外人接触。这算是过了秦阮茵考察的第一关。
早在给文家发帖之初,秦阮茵便已经在筹备这一次会面。文家女子为商女,社会地位低下,贸然邀请京城权贵家女子作陪,对双方颜面都有伤。所以在女眷方面,秦阮茵决定只身会见文家五姐妹。而至于外院,一则秦风振年纪太小,心眼不够,若是让他接见文培良,恐怕被吃干抹净还不自知,二则他还要上书房,没有这份时间。经过深思熟虑,秦阮茵决定邀请平南侯府世孙焦继祹过府,代秦风振行接待一职。秦风振还小,这些交朋会友的事情不必着急参与,只要下学时能出现露个脸便可。
焦继祹时年十八,与文培良年纪相当。且这些年赋闲的平南侯府多以经商庶务为业,想来二人共同话题不少。让两个城府相当的人相互对弈,也不失为一件乐事。若是皇帝启用了这一批年轻人,以后他们极有可能成为下任君王的顾命大臣。
早先那些媳妇子婆子家的适龄丫头也被招进府来。不过这一次秦阮茵的态度强硬许多,这一次是为选员工,而非为了玩乐。“咱们有言在先,不入我宣王府,则一切与我无由,若是决定进府办差,就要受府内规矩约束,按规矩办事。若是出了差错,轻则斥骂,重则扣钱,若是犯了事,轻则逐出王府,重则送交官府法办。你们先考虑清楚。”对于这些给一点颜色就开染坊的人,有些话还是明说得好。妇人之仁,换来别人的得寸进尺,何苦。
小丫头们左右环顾自家妈妈娘,在媳妇子婆子们如刀般锋利的眼神示意下,皆垂头默不作声。秦阮茵轻哼一声,对媳妇子和婆子们说道,“一旦入了我宣王府,则首先为奴,后而为女。斥责打骂皆有主家掌握,一切都由不得自己。若是你们有何不舍,现下就把人领回去,我绝不强留。”先把话说得重些,以后万一有事也不至于落得无从下手。
大厅里气氛冷极了,堂下站着的仆妇丫头们,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秦阮茵眼风扫过众人,“我再问一次,走或者留,最后给你们一次选择机会。”
有两个婆子慌慌张张领着自己孙女告罪退出大厅。秦阮茵一眼看去,正是柳嬷嬷暗中调查所知的手脚有些不干净的两个老婆子。心下冷笑一声,还算有些良心。若是这两个小丫头进府办事,有这样两个贪婪的妈妈,早晚要出事。到时候,吃罪受罚是免不了的,王府规矩,一顿板子后逐出府去。
“我宣王府也不是你们想进就能进的地方。既然你们如今已经选择了宣王府,那么接下去就是王府对你们进行选择。”秦阮茵沉声说道,只有双方相互满意才能合作愉快,“从现在开始,以三个月为限,做试用期。期间工钱按粗使丫鬟算。三个月后,我会组织两位嬷嬷和五位一等丫鬟对你们进行打分,分数优异者留下,直接以二等丫鬟论。分数中等者,以三等丫鬟论。分数过低者,领两个月三等丫鬟工钱,遣退。”
或许这些婆子们活了一把年纪也没见过这样的选人方式,一时间都站在大厅里呆若木鸡,毫无反应。直到柳嬷嬷和张嬷嬷干咳几声,方才醒悟过来,一个个都表示愿意服从。秦阮茵见状,也不多说什么,一挥手,瑞珠就上前将一只小盒子递过众人面前。盒子里装着十几只阄,阄里写着两位嬷嬷和五大一等丫鬟的名字。女孩子们抓到谁的名字,就跟着谁学做事。
秦阮茵不强迫女孩子们改名,但若是她们小姐妹之间愿意改个统一马甲,她也不反对,只是规定,名字一旦登记入花名册,便不可再改。享受自由的同时也要受到约束,若是一天改一个名儿,谁能认得清楚。
经过近一个月的学习,端茶倒水之类的活儿小丫头们已经做得得心应手。
与文家的会面日期定在三月初三。以女儿节的名义邀请一位姑娘小姐们过府相聚,也不至于给外人落下口舌。对于此次会面,秦阮茵的目的就是考察文家五姐妹的才学品行。既然文家发展的关键在这五人,自己要投资文家,必然得要对她们有所了解。
三日,秦阮茵一早便起身收拾打扮。
春意盎然的季节,又是女儿节这样一个充满梦幻色彩的日子,衣着上自然要以粉色为基调。秦阮茵偏爱淡水蓝色。
柳嬷嬷找出年前两月自己亲手绣了金线桃花的浅蓝斜开襟春裳上衣,和一条同色十六幅绣桃枝长裙。这半年里小公主身量长高不少,她凭着估计预留了长度,今日为小公主穿上一试,竟然无需修改分毫,心中不禁得意,看来自己宝刀未老。仔细地为小公主在两侧耳后梳好两个对称的垂髫,扎上两个粉色蝴蝶结。
秦阮茵原地转一圈,彩带飘飘,衣袂缺缺,大眼睛轻轻一眨,小女儿家的灵动活泼和可爱之态一览无余。素面朝天罩一条纯白绣粉红桃花瓣的面纱,自有一番清爽纯净的神秘。
巳时初,翠竹手下的小丫头之一平乐回禀柳嬷嬷,各处已经照公主要求安置妥当。柳嬷嬷满意一点头,让回去继续做事,自己则进到暖阁里与秦阮茵回报。未几,瑞珠手下的小丫头琥珀和翡翠回报,各处果品点心已经摆置妥当,茶水已经在烹煮。
巳正一刻,文家姐妹在张嬷嬷的引导下进入幽然轩花厅。文家大姐文佩絮领着四个妹妹对秦阮茵行了全福大礼。秦阮茵安然接受几人之礼,一个眼色下去,明珠自端着一只披着红绸的小托盘上来。姐妹几人按长幼顺序进前一步回话,秦阮茵与之寒暄几句,问些年纪、女工、读书之类的问题后,便取一枚玉牌予之。
这一套五枚玉牌乃是取一整块上好的贡品翡翠分切制成。每块玉牌正面雕刻一种花卉,背后以大篆刻其主姓名。五枚玉牌既为一体,又各有千秋,其中也包含了秦阮茵一点小小的示威。玉牌正面所雕的花卉,正是五姐妹各自最钟爱的品种。女儿家的喜好乃是闺中之事,轻易不可与外人知,而她秦阮茵却偏偏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其中深意,想必文家的人也该明白。
“一些小玩意儿,姑娘们留着玩吧。”秦阮茵话说得轻松,文家大姐二姐的脸色却是微微变了色,年纪小些又是庶出的三姐妹则仿佛未明其意。
五人入座后,琥珀和翡翠二人上前奉茶。这茶盏里也是暗藏玄机。五只茶盏,各不相同,全部是这一个月里新定制的。盏内所盛之茶,也各不相同,为五姐妹各人最爱。文家大姐最爱白毫银针,所配茶盏为透明水晶所制,而文二姐所喜之白牡丹,则以紫砂茶盏冲泡。五人对应这五盏茶,若是琥珀二人稍出偏差记错了一个,则王府将颜面尽失。故此二人早自半月前便开始专门训练这一项。
经过见面礼和迎客茶的提示,想来五人够聪明的话必然已经知晓秦阮茵的动机。文家大姐不愧是处在嫡长女地位,接受良好教养长大,见识上也比其他姐妹强些。就着水晶茶盏鼻前一闻,笑着说道,“腊月雪水,八分熟”。
秦阮茵心中满意,面上却不显露丝毫痕迹。单凭文大姐这一份功力,文家用心之程度可见一斑。饮过迎客茶后,秦阮茵扶着柳嬷嬷,引导五姐妹游赏王府后花园。秦风振上书房去了,小李太医还在晋州,胡默老先生今日也特意避到芸香院去,整个王府内院已无男子,女子们可随意走动而无需避讳。
出幽然轩后沿小径所到第一处观景台便是晚枫亭。此间三月,枫叶尚且未红,本不是晚枫亭景致最佳的时节。然晚枫亭周围种满枫树,远望出去对面却是一片桃花林,芳菲正盛。文家姐妹随着秦阮茵看风景,神态却并未显得轻松。想必此时此刻定是在猜测小公主的用意。
秦阮茵引众人到此,却是真真只为观景。桃林花开满地落英,远观绚丽,近观凄冷。不领众人近前桃源亭赏景,为的就是此因。见五姐妹神色间勉强露出的欢颜欣赏之情,心中暗叹可惜了,谨慎太过,必将错失人间美景。
小坐一刻钟,复起身下了枫林山,朝大戏楼前的滴翠岩去。滴翠岩状似一幕大屏,屏顶坠下鳞次栉比的倒钟乳,常年雨水植被浸染下,披上了一层厚厚的苔衣。水滴自钟乳石尖滑落瞬间,便如碧绿的翡翠珠子一般,煞是好看。水滴打在岩下水潭里,叮叮咚咚恍若瑶琴之音,清脆明亮。滴翠岩下搭着一间小亭,翠微亭。
小丫头们打伞引着众人进入翠微亭。秦阮茵静静坐着,闭上眼睛好似在听这水声,又好似在感受一种旋律。“本宫出生前,父皇和母后常喜在此处吹笛弹琴合奏,伴着这叮咚水声,想来必是别有一番韵味。本宫如今却只能依着想象,感受当年的天籁。只可惜,如今再无此等美事。水声依旧,乐声已远,岂不伤感”。良久之后,秦阮茵方才开口以悠悠之音说这一番话。
张嬷嬷这时候就笑着说道,“公主不必伤感,老奴记得皇后娘娘入宫时并未将当年之琴笛带入禁宫。公主想听琴乐,老奴这就叫人去取了这和鸣琴来,可好?”
秦阮茵如恍然大悟一般,“如此何其美哉。你快快去取。”张嬷嬷便带着四个小丫头出了亭子。几人远去后,秦阮茵便转向文家五姐妹,以闲话家常的口气问道,“你们姐妹在家可都有学些甚么曲子。”不问是否学过,只问学过什么。
文家大姐微笑着起身回话,“禀公主”。
话音未落,秦阮茵便出声让她坐下说话,“女儿家闲聊些闺中事罢了,不必如此正经。且随意坐着说笑便好。”
文家大姐于是重新坐下,依旧微笑着,“姐妹们在家不过略学些音律不至落个盲瞎罢了。哪里称得上曲子。让公主见笑了。”
“诶,文家大姐谦虚了,本宫听闻文家乃是儒商,家族中才人辈出。想来你们姐妹必是那顶好的。”
“承蒙公主抬爱,小女等不敢当。”文家大姐继续谦虚。只不说公主谬赞,而称自己不敢当,说话也是极有技巧的。
二人说话间,张嬷嬷领着小丫头们抬皇后娘娘的和鸣琴进入翠微亭,在石桌上置放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