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鸣琴本是北琼国王室之物,历经各代宫廷名师之手,年代久远,音色纯正。乐师们多以能看一眼和鸣琴为荣,以能触指一碰和鸣琴为毕生追求。
这些传言秦阮茵是小半月前才从张嬷嬷自豪的叙述中所知,然而文家五姐妹想来应该早就知道这和鸣琴的背景。
文家五姐妹中,大姐、二姐和三姐习学音律都已不下七年,四姐和幺妹也已学了三五年。
学音律之人,必爱其乐器。见到有名的筝琴等物,则多有想要一试身手的冲动。文家姐妹自然也不例外。
之前文家五姐妹能如此淡定,是觉得宣王府内之和鸣琴比为仿制品。因为坊间传言,和鸣琴自八年前就于北琼皇宫内丢失。此后各地常有自称为和鸣琴的古琴出没,然经资深琴师鉴定,皆为赝品。文家富甲一方,自然也曾经搜寻过这和鸣琴的下落。五姐妹没见过真品,却见过不少仿制品,对所谓的“和鸣琴”早已经失去了兴趣。
然而,当真正瞧见小丫头们抬出来的和鸣琴时,文家姐妹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几遍。这张琴的外形与书中所描述竟然分毫不差。和鸣琴,琴身长三尺六寸五,宽六寸,厚二寸,张七弦,琴身外形似凤身。相传和鸣琴为北琼国先祖守护神“赤凤”之化身,故此无论是尺寸精确度方面还是在音色纯粹度方面,后世名制琴家所制之琴都难以超越。
文家大姐最先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干咳一声提示自家姐妹注意仪态,她自己也从容地恢复满脸笑容。幽幽雅雅地上前仔细探看一遍,心中热浪翻涌,神态却依然镇静。“好琴。”
除此二字外,再说不出任何话来。因为任何溢美之词都无法形容人们心中对这张琴的渴望之心情。哪怕一个不以音乐为生命的人,只要略通乐理,也对会它如痴如醉。
其实当年北琼嫡公主阮雪清下嫁西哲宣王爷秦革的时候,北琼皇帝已经将之作为嫁妆送予公主,这和鸣琴便随着公主进入宣王府内,此后再不曾出现在世人面前。北琼皇帝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端庄得有些刻板的嫡长女,但是嫡长女远嫁之前唯一的要求,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她。只是这和鸣琴所代表的意义皇帝却不得不考虑,若是公开将琴赠与公主,必将掀起一番波澜,为此他特意派人趁夜“盗”走和鸣琴,暗中交给公主。守琴太监发现和鸣琴不见了,上报皇帝。皇帝象征性地派人追查了一遍,后便以“区区一琴,引得全国劳民伤财,是不详物”为由,下令以后不可再追,谁得此琴,即归谁有。自此,在外界眼中,这和鸣琴的去处便成了一宗悬案。也正因为北琼皇帝已经下令不再追回和鸣琴,长期以来乐者对它的追求便变得更加疯狂,身为乐者,谁不想拥有这样一张绝世好琴。
北琼嫡公主阮雪清,正是当今西哲国皇后。
古人对女子的才艺评价,一般以琴棋书画为先。这琴,便是为此准备。秦阮茵笑着接话说道,“文家大姐既然称一声好琴,好琴配素手,你们姐妹不妨就以此情此景即兴弹奏一曲如何。也不必推诿,不过是应个景儿,无须谦让太过”。
文家大姐推荐自家三妹,十二岁的文佩娇,“姐妹们习学音律,其中却只三妹佩娇在琴上的感悟最深,若是公主不嫌弃,不妨就让三妹献奏一曲”。
秦阮茵一伸手,做一个请的姿势。据她所知,文家大姐的琴艺远在其三妹之上。今日她能如此沉稳不着急显山露水,而是将妹妹先推了出来,可见是个进退有度的,也端得住架子。
文佩娇便轻轻起身,对着秦阮茵略福身躯,“小女献丑了”。
秦阮茵微一点头。
文佩娇施施然走到石桌前,却没有先坐下,而是将琴身抱起重新摆放,置琴轸朝右悬空于桌边,放定之后,自己方走到细弦一边坐下。
张嬷嬷见状,对着秦阮茵微微竖起大拇指。秦阮茵见了,心下满意,面上却平静如常。这是她们约定的暗号。对文家姐妹的琴艺进行考察,衡量标准就是皇后当年抚琴的情景,包括这琴的摆放和抚琴时的姿态。而对皇后抚琴情况最熟悉的,王府诸人里莫过张嬷嬷。既然张嬷嬷肯定了她的举动,也就是说,本该如此。
文佩娇低头略一思索,纤纤玉手便开始拨弄起来。音符一出,全场皆静。其中尤以文家诸姐妹的脸色最为精彩。文佩娇脸上禁不住露出狂喜模样,手下再无犹疑,勾挑轮拨,旋律婉转流畅倾泻而出。
秦阮茵对这类古琴了解不深,来到这个世界后也还没来的及学习相关知识,但前世她也学过音律乐理。所使乐器不同,音乐却可相通。
文佩娇所奏之曲为《阳春白雪》,旋律清新流畅,节奏活泼轻快。意在表现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万物向荣之景象。本意是为赞美生机勃勃的初春美景,与此情此景相应和,已是绝妙。而此时此刻,则更包含了另一种深意。
秦阮茵隐藏在面纱下的小嘴嘴角微微上扬,文家还真是有自信。
一曲终了,文佩娇起身谢幕。
秦阮茵带头鼓掌致意。文佩娇的演奏姿态比不上皇后也是正常,各人气质不同,如皇后那种傲人中带着温和的国母气质,非一般人所能比拟并肩。她小小年纪能有此手法,已属不易。况且今日所考并非琴艺本身,而是一种感觉。何时奏何曲,何曲恰如意。作为有身份地位人家的媳妇,在外人面前不会轻易弹唱献艺,多的时候是对他人所奏之曲进行评赏。而能对他人乐曲进行正确评赏的前提就是自己本身拥有那种技艺和境界。显然,目前的文佩娇技艺足矣,境界不高,在气场控制上还十分生涩。希望假以时日增长些见识后,她能有所领悟。
丫鬟嬷嬷们手上无物者也都相继鼓掌,却没有人说话,这是秦阮茵的规定,对演奏者表示尊重和礼貌,掌声要洪亮、经久不衰。为此大家还特意练习过。
文佩娇第一次享受到了众星拱月的感觉,小脸微红,忙以手绞帕子掩饰内心慌乱的喜悦,偷瞧一眼大姐眼色,看到她眼中的赞赏和肯定,方才安下心来。
当然这个小细节也没能逃出秦阮茵的眼睛,她特意留了心观察几人之间的互动。
想来文家最初的计划是将两位嫡女按豪门嫡妻标准进行培养,三位庶女则以中等潜力门第为参照。不过,文佩絮今年已经十七岁。豪门嫁娶,非一年两年不得行,文家父子能等,文佩絮却是等不得。
秦阮茵也调查过,京城权贵子弟中与文家大姐年纪相当而未正式大婚或定亲者有三。右相杨仪辉嫡次子之嫡长子杨修慷,十八岁。其二为晋北候岳穆礼嫡长子嫡长孙之嫡长子,即晋北侯嫡长三世孙岳册辰,十八岁。其三便是平南侯府世孙焦继祹,十八岁。
男子十七岁行冠礼,出于“成家立业”之考虑,成年后一两年,或者两三年内,家里便会为其物色媳妇。所以凡权贵中年十九者,多已定聘,凡过二十者,多已婚配。因此整个京城高端权贵圈中适龄未定婚者,只剩下这三人,旁的或为庶出或者家族地位不够显赫,必然不是文家的菜。
三人中,又以平南侯世孙为最优选择。杨修慷其父为嫡次子,以后不得另行开府分住,在家中只能依附大伯一家,没有主导权。而晋北侯的三世孙,将是未来的晋北侯,地位太过显赫。就算是抱着“抬头嫁女,低头娶妻”的心态,岳家低头也不至于低到文家。
当时也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秦阮茵才选择邀请焦继祹接待文培良。
未几,有小丫头远远寻来,瑞珠过去听信。瑞珠得信后,近前回禀柳嬷嬷。柳嬷嬷方才以平常之音回禀秦阮茵,午膳已备下。
秦阮茵满意一笑,平声说道,“前面就是摘星阁,吩咐下去,午膳就摆到那里吧”。刚才的表演三人各自尺度把握得很好,相互之间配合得也很默契,既显示了王府规矩森严,又体现了公主身份之高贵。率先起身,由柳嬷嬷扶着往摘星阁走去,领着众人一路边走边看,悠闲自在。
摘星阁摆膳分两桌。一桌长案在屏风之后,是秦阮茵的专座。另一圆桌置于花厅正中,是为客桌。第一拨小丫头端了花瓣水给众人净手,之后第二波小丫头们双手端菜品鱼贯而入。
第一道开胃凉菜,是四色生食色拉。番茄、黄瓜、胡萝卜和生菜丝,浇酸奶酱。这是秦阮茵亲自指导府中厨子们所做。酸奶也是厨子按她所述发酵鲜年奶制成。为这一道菜,两个厨子摸索了整一个月时间,不知道花掉王府冰窖里多少蔬菜。
大部分时候秦阮茵请客的原则都是照顾客人们的口味,投其所好,使其尽兴。但是偶尔,也要尝试推出主人家的特色菜,体现主人家的品味,尤其是在那些需要树立主人优越感的客人面前,比如文家。
文家姐妹没见过这种拌菜,一时间无从下手。沉默片刻后,文家大姐率先看到屏风里隐约透出的秦阮茵的身影,便学着她的样子,直接以手取食。其他姐妹看见大姐的样子,微微倒抽一口冷气。直待见到大姐发出的暗示后,方才也一一学样以手取食。食不言,心中虽有千万疑问,却无法在此时发问。
喜报三元,酸酸甜甜,是文佩若的最爱。
其后的十几道菜品,多为王府厨子的拿手菜。秦阮茵也没有提出别的新菜品,只特意交代了一定要做得量少而精致。秦阮茵所谓的量少,就是六口的分量。瑞珠等人为文家五姐妹布菜,一人一份,盘中盈余一份。每一道菜都只吃一口,十几道菜可一一尝过,也不至于撑到胃。况且今日宴会,真正目的并非为了让五人吃饱,而是为了观察五人的餐桌表现。
十几道菜中,包含有三道焦继祹平素爱吃的菜,也是秦阮茵有意为之。看文佩絮淡淡的神情,想必文家老爷子也曾对她透过底。文家对焦家的了解,应该已经细致到对焦继祹的喜好都了然于胸的地步。她今日穿着打扮以水绿色为主,而这颜色也正是焦继祹最爱之色。
秦阮茵淡淡一笑,既然一切分析与事实都相吻合,那么自己也可以放心一些。
用罢午膳,小丫头们端上清茶和花瓣水,瑞珠等人伺候五人漱口、洗手。秦阮茵的一切都由柳嬷嬷贴身伺候。文家姐妹本还以为最后会上水果,但是没有。秦阮茵的习惯是餐前两刻钟吃水果,因此水果已在翠微亭内用过。
客随主便,秦阮茵是主,不是仆,她只要招待文家即可,却没有必要为此改变自己的习惯去迁就和满足她们。
餐后散步,秦阮茵引导众人往望月亭山后福厅而去。从摘星阁到福厅,一路边走边欣赏风景,正好两刻钟脚程。福厅里已经为五人安排了午后小憩的房间。
在福厅正厅休息片刻后,秦阮茵请五人自便,留下瑞珠五大丫鬟后,自己先回了幽然轩。五人想要嫁入豪门,还要经历许多考验。不过,一切都不急于一时,至少今日文佩絮的表现就很可圈可点。妹妹们年纪尚小,有了姐姐在前做榜样,以后也不至差到拿不出手的地步。她对今日的试探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投资文家,值得一试。
申时初,五姐妹相继午歇醒来。也许她们根本未曾入睡,不过这些对秦阮茵来说根本无所谓。瑞珠和翠竹等人服侍五人重新洗漱梳妆。收拾整齐、打扮妥当后,在大丫鬟们的引导下来到幽然轩花厅。张嬷嬷请五人稍等,公主尚未起。
秦阮茵早已经收拾妥当,不过要等五姐妹先到她才能出场,必要时候就是要端起架子。和柳嬷嬷在内室悠闲地说着笑,看她刺绣。柳嬷嬷走线很快,这三尺见方的绣品已经绣好了四分之一多。直到张嬷嬷进来禀报五姐妹已经到花厅,二人方才停下手中活计。三人围着小圆桌坐下,说了会儿闲话,复又检查一遍秦阮茵的打扮,见一切都妥当后,一起出内室,朝花厅走去。
花厅里,小丫头已经给五人奉上茶水,这一轮茶品是统一的大红袍。文家姐妹见秦阮茵进来,齐齐起身福礼相见。秦阮茵坐下受礼后,方请五人坐。
“歇得可好?”
文家大姐侧身面向秦阮茵回话,“多谢公主挂心。姐妹们歇得好极了。”
秦阮茵嘴角一扬,也不多说什么,仿佛真的在享受茶品一般。香气吸入口腔,顿感全身清爽,从鼻尖呼出,自有一股幽幽之暗香。饮一口,口味干爽顺滑,齿颊留香。御赐贡品大红袍,果然不同凡响。
文家五姐妹见状,也端起茶盏品茗。
花厅中静无杂音,只偶尔闻一声茶盏盖碰瓷声。
一盏茶下,人早已从午后的困顿中彻底清醒过来。看五人的脸色,想必文家日常在茶道上对诸人也都有培养教习。文家大姐一派娴静,文二姐佩若脸色温和,三姐闭着眼一副享受摸样,年纪小些的文佩含和文佩灵则乖巧地端坐着,神态上自然显出一种天真。
小丫头们给各人换了新茶。
正巧此时,有小丫头领着文家丫鬟来见文家姐妹,前院文大少爷已在等待,问姑娘们可好了。
秦阮茵见状,端起茶盏。文家姐妹顺势告辞。
“此次进京,可要常住些时日,也好常来王府里陪我说说话儿。”秦阮茵笑着同五人约定。话题自此也算是进入尾声。
张嬷嬷送五人出二门。
文家姐妹走后,秦阮茵招唤出北风,让他派人留意文培良最近动静。
如果不出所料,文家近期必要在京城置办田庄和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