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程睿祺此番进京所为二事。其一，送书；其二，报喜。
书，不只一本两本而已，是整整二十大箱，全套《西哲地理志》手抄副本。
《西哲地理志》，大宗朝太祖年间举全国之力修订的西哲社稷境内一百三十二州地理志总汇，世上仅有一套完整版，保存在纩州程家。
当年主持修订工作的首官正是时任程家家主纳贤伯。地理志修成后，太祖以其“功勋卓著、无以为奖”，特赐“存书于家”以表达对修书者最崇高的敬意。程家人将整套《西哲地理志》存入祠堂供奉，彰显其所获荣耀之显赫。
此次程睿祺亲自护送手抄副本进京是奉皇帝之命行事，全套地理志都送给身在宣王府的秦阮茵。
抄书工作由三十位资深私塾和官学先生执行，整整花了一年时间才抄完全套《西哲地理志》。程柯友全程亲自监督、检查、校对，但凡发现抄错、遗漏或者添赘一个字，就会整册退回，要求从头再抄，直至无一纰漏为止。
其中艰辛，程睿祺自不会与秦阮茵细细说道，只简单说了是奉命行事，旁是一概不知。与秦阮茵约定交书事宜后，程睿祺匆匆告辞离去，独留秦阮茵一人困惑不已。
秦阮茵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送她一套地理志，而且还特意煞费苦心从纩州抄了副本送来。
不过，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对于皇帝的好意，秦阮茵一如既往选择欣然接受。
如同沙漠中行走的人看到了绿洲，这套《西哲地理志》正巧就是解决秦阮茵饥渴的一眼甘泉。
在一个小区域内憋闷了这许久，以后还有更长的日子要在小圈子里生活，对于秦阮茵这样喜爱到处旅游、探险的人来说，真的是一件非常痛苦难捱的事情。如果能通过地理志了解西哲的景观地貌，就好比在书页上游遍了全国，聊以慰藉那颗期盼远游的心，无疑是当前最佳途径。
隔日清晨，天还没有大亮，枝叶花草上的露水也还没有完全消散，十多名家丁却已集合在王府大门前多时。
程睿祺与秦阮茵约定今日卯正在此处交接图书。
虽是手抄副本，却也与原本一样极其珍稀贵重。为表现对皇帝赏赐的尊重和对抄书人的敬意，秦阮茵特意要求将装箱的图书从大门迎入王府，安置在外院大书房。
未几，穿戴整齐的秦阮茵也出现在大门口。她没有力气搬箱子，早早到来只为表现慎重恭请之意罢了。
东方曙光渐现，五两马车出现在王府前大街转角处，缓缓靠近。
嘚嘚的马蹄声清晰响亮，听得人心不由一紧。惊喜、兴奋、期待，各种因素充满了秦阮茵的内心，仿佛千等万等终于盼到了归来的良人一般，怀中小鹿乱撞。
程睿祺亲自领队。坐骑在雪白高头大马上，搭配一袭白衣，丰神俊朗的男子，就好像从画中走出来的白马王子一样，对着小公主秦阮茵微微一笑。
秦阮茵失神的瞬间，程睿祺已经潇洒地翻身下马，上前递交文书，顺便调侃道，“公主师妹真是起得早啊。”
在程家，女子们这个点也还不必起床。岳元娘归家两年也开始起得晚，每日不到辰正中是不会起的。就算有事要办，宁愿把做事的时间安排在起床之后也不会选择早起半个时辰。像秦阮茵这样小小年纪就早起的女子，程睿祺还是头一次见。
秦阮茵并不知道程家女人们的惯例，只道程睿祺是说笑，也不甚在意。轻回一句“程师兄起得更早”，转身拿着文书亲自前往点数书目。
小小年纪就能有这一份紧张和慎重，眼前忙碌的小身影再次令程睿祺不得不对之另眼相看。
秦阮茵直接或间接展示给程睿祺的惊艳，实在太多。三岁出巡东北三州，四岁在皇帝面前有发言权，五岁已有广博见闻，直到如今已经练就一身老练周密的处事手段。无论是从传闻、姑姑的介绍中获知，还是他亲眼所见所闻，秦阮茵的一切看在程睿祺眼中，就一个结论－－传奇。
只不知，如果当初秦阮茵再长十岁，程睿祺是否会对她心生爱慕。
手中随意把玩白玉短笛，程睿祺探究的眼神随着秦阮茵身影的移动而移动，一刻不曾离开。就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唇角已经上扬起一抹深刻的弧度。发生内心情不自禁的笑容，恬淡而深邃。
不知，如果此时秦阮茵回头，是否会不顾一切迷醉在这抹清晨的笑容里。
如果只是如果，终究不是现实。初见时他没有那份心思爱上她，再见时她亦没有勇气回转身看他。
命中注定要错过的人，哪怕相遇一万次，依然会错过。
日出东方，朝霞绯然，亘古轮回的昼夜交际见证了一段错位的情缘，而身为这段情缘男女主角的两人却浑然未知。
太阳升起，温度越来越高，花草树木上凝结一夜的露珠渐渐蒸发消失。明天、后天、大后天，草木依旧，露珠也会再次凝结。却不知，他日的露珠是否与今天的水滴同一颗。
直到辰时过半，搬运工作才算全部完成。二十只大箱子占满了外院大书房的地面，最后几乎连落脚点都没有了。
昨儿秦阮茵已经连夜派人拿了书房的尺寸去找常霸虎，让他做五个顶高的大书架。书架搬来之前，这些书还要在箱子里呆一段时间。等到书架到位，秦阮茵打算亲自编目码书，这样以后再来寻书也会更方便简单。
崔管家自领着送书来的程家家丁和马夫去吃早点。早在亲点完数目后秦阮茵就领着程睿祺到了循善堂，让秦风振招呼他一起用早膳，而她自己则独自回去幽然轩，忙了一个大早，她也需要享受一份美味早餐补充体力。
送走秦风振后，程睿祺也不再过多逗留，告辞离去。秦阮茵命人包了王府厨上新研制的抹茶夹心糕点礼盒，客客气气地送程睿祺出门。
热闹了一个早晨的王府突然静了下来，秦阮茵感觉怪冷清的，懒怠做事，径自回转幽然轩补眠去了。她不是起得早，根本是一夜未眠。
昨儿夜里秦阮茵又跟胡老先生上山看了一宿的星星，仍然什么都没有看到。胡老先生捋着胡子惋惜地叹了口气，与秦阮茵约定“下个月下旬再来”。
一直到申时秦阮茵才迷迷糊糊地转醒，想在床上赖会儿，柳嬷嬷却不依她。夏天闷热，睡得久了容易中暑。况且秦阮茵确实已经睡得够久，再不起来吃点东西，肚子该受不了了。
秦阮茵洗漱整饬完毕，正好翠竹提着食盒子进来。
“天气热得叫人提不起食欲，我想直接喝银耳莲子汤。”
看着一桌子冒热气的饭菜，秦阮茵小意地对柳嬷嬷撒娇，小嘴嘟得高高的，叫了看了忍不住生出几分怜爱爱，几乎立马就要答应了她的请求。
然而，柳嬷嬷却是淡定得很，断然婉拒了秦阮茵的要求。“汤羹太凉容易伤胃，公主先吃些热食暖暖胃。银耳莲子汤已经在晾，等您用了午膳，汤也该凉了。”
“可是真的很热。”
秦阮茵继续发动攻势，她料定柳嬷嬷最后还是会从了她的。
“您要是觉得热，嬷嬷在一旁给您打扇，若是一人不够，就让翠竹瑞珠和拂晓一起来。”
柳嬷嬷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任凭秦阮茵撒娇卖萌，怎么也不肯妥协。
秦阮茵的小身板本就虚弱，如何受得了凉物灌肠。能抵抗求情，秉持“为长远打算”的原则，柳嬷嬷对秦阮茵的关心真是到了骨子里。
“不用不用，我自己吃就好了，呵呵。”
秦阮茵汗笑推辞。虽然柳嬷嬷最近好像变得更严格了，但一切都是为了她好，秦阮茵心中都明白的。
黄昏落日前秦阮茵照旧到垂花门前迎接秦风振下学回家。秦风振却并非一个人回来，还带来了表哥焦继祹。
见焦继祹满面心事的模样，秦阮茵心下闪过一丝警觉。面上不动声色，脑子里却已经在盘算，如果焦继祹再开口提赐婚之事，要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把他捻出去。
秦风振突然伸手牵住秦阮茵的手，遮蔽在广袖之下，轻轻拽着她打了个记号，眼神也只片刻的示意。
得此提示，秦阮茵心中顿时肯定了猜测，果真是为了此事。对秦风振几不可见地眨了眨眼，小手回握他的手，赞许一笑。
虽然全程两人未说一句话，但是交流的信息却不少。秦风振能将此等两难之事拖回到王府里借秦阮茵出面拒绝，单凭这一份心计，就是一大进步。秦阮茵对此感觉非常满意。有些事情，她不介意替秦风振消挡。
三人在循善堂花厅坐定。
喝过茶点，秦阮茵还没开问焦继祹来者何意，只见焦继祹先起身躬身长揖到底。
这一举动，倒真是叫秦阮茵吃惊不小，难道事情竟严重到如此地步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