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材加工厂照旧机器轰鸣,木屑飞扬,迷蒙着眼睛,阻碍着呼吸。只有树木刚进入切割机时,飞速旋转的锯齿溅起的湿漉漉的碎屑,像一轮有光晕的月亮,散发出一股清香的气息,有大山里的味道。不过,这清香没有持久,很快就在干燥的空气里蒸发掉。整车整车的树木,堆积在工厂大院里,树皮还带着湿气,两头的切割面上沁出滴滴溜鼓树汁,等待着切割。切割出来了木板或木方,经烘干,打捆后,就要远渡重洋到日本韩国去。
刚来的日子,二丫总怕树木不够用,工厂停产,失去了工作。她第一次听到厂长指着树木堆给洋里洋气的客户介绍说——咱们这儿资源丰富得很,给你们供个三年五年是没问题的——心里像是委屈时得到了安慰。她又听过几遍后,就有些厌倦了,工作也失去了热情,变得像机器一样,机械地重复着昨天的动作。
新年前的几天,二丫他们放假了。一年来除掉父亲来看过她几次——也许还偷偷地看过她——母亲妹妹弟弟还没见过面。二丫买了些过年的用品还有要送父母妹妹弟弟的礼物,高高兴兴坐上阮铁柱花五十元租的车,荣归故里了。父母看着女儿打份得花枝招展,整个人都变了模样,高挑身材映着俊俏的脸庞,漂亮得像是换了个人儿似的,心里不住地高兴。想再仔细抚摸女儿,又感觉生疏,怕她不是自己的女儿,是城里来串门的姑娘。母亲高兴之余,为女儿为自己买这么好的衣服而心痛,像喝了香甜的粥一样,只是太热,烫伤了喉咙,也说不出什么。
木材加工厂原是镇政府所属的企业,两年前承包给了镇里有威望的王老虎。
王老虎是他妈在抗日战争时期生的,五短身材,如果裆部只用一条白布勒上,极像日本武士。他一脸横肉,灰暗中像是带着血丝,如没煮熟的猪头肉。但王老虎在民意中的印象不错,镇里的除了小孩外,大多数人对他都表示尊敬和好感。
他每天口袋里都装三四盒香烟,见谁都发。谁家里有个红白事,他也都主动到场张罗。有困难的找到他,手头上有钱也决不让来人失面子,五十、一百,尽管拿去用。
王老虎的名字是他爹在他落地哇哇大哭时起的,后来一直没变过。他没上过学,从会走路就到跟他爹进山,为生存和大山森林搏斗。王老虎的名字曾经响铛铛地红遍过十里八乡,是因为他徒手打死一只老虎。那时他二十五岁,还没有媳妇,浑身有的是劲。
那年秋天,快要下霜的时候——王老虎先前经常这样讲,后来出台了动物保护法他就很少说起了——俺和爹去奶子山沟里下套逮野猪。下完,回来的路上,爹听到呼呼的风声,树丛哗啦哗啦地响,拉了我一把小声地说,老虎,老虎,快蹲下,别吭声。俺爹在山里混一辈子了,那是经验相当的多,俺学到死也学不全。俺和爹蹲下后,我小声问爹,咋了?爹说,差不厘有山老虎。俺爹怕俺反应不过来,把我和山里的老虎区分开了。
我头皮都麻了,把火筒子枪举起来,手都抖擞。俺爹立起耳朵听,我也立起耳朵听,只听到树梢上风吹树叶的声音,别的也没动静。我说,爹,是不是你听错了。爹说,没错,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见过两三次哩,就是这动静。山老虎不随便吃人,你不动,它不会咬你。估摸着有一袋烟的功夫,也没啥动静。我说,爹,咱走吧!爹又四处撒摩几眼,点了一下头。我刚站起身,就听呼地一声,山老虎立起来比我还高,扑了过来——虽然都叫老虎,见面可不客气——当时就给我摁倒了,我用火筒子挡着,没咬住我。我根本不知道我爹这个时候在哪儿,感觉像是我倒下时,把我爹也砸倒了。我翻过身,把山老虎压下身下了。离太近,火筒子也用不上,我就用双手抓着山老虎的两只耳朵,刚想起来得用手掐它的脖子,它竟然站了起来,把我也掀起来,又摔出去好远。山老虎扑过来,想把我摁在身下,我双腿一蹬,蹬着山老虎的肚皮,山老虎飞过去好远,趴地上了。我不能给山老虎翻身的机会,马上扑过去,又把山老虎压身下了,这一回我就用双手掐住它的脖子,直到手没劲了才松开。山老虎还有气,我对着它的太阳穴,左右开弓二十多拳,山老虎的耳朵都冒出了血。
俺和俺爹把山老虎抬回了家,忙乎半夜把山老虎扒了皮,剔了肉,骨头架子放在大缸里泡了一缸酒。忙完,我和俺爹喝几杯烧酒压压惊,我问俺爹,你不是说人不动,山老虎就不咬吗?俺爹说,可能现在山里动物少了,没吃的,逼急眼了。第二天乡里乡亲都来俺家吃老虎肉,整整一大锅。后来县里住镇上的什么工作组知道了,来俺家表扬俺几句,把山老虎皮要走了。
王老虎本来就哥儿一个,他爹也是独苗单传,小门独户,一天忍气吞声的,在邻里间也不敢出大气。这一下子火了,谁都敬让三分。王老虎讲这段和武松差不多的故事时,一方面有夸耀自己的意思,还有震慑别人的作用,和公安炫耀武力有异曲同工之妙。
山老虎是怎么被打死的,只有王老虎和他爹知道。王老虎快五十岁的时候,他爹已风烛残年了。这晚,王老虎跟坐在炕上的他爹商量大事,想把女儿王银莲介绍给镇上的马长山做媳妇。老头一万个不同意,还说了马长山一大堆坏话,说他为人不正,靠着打架斗殴挣几个钱,跑关系拉选票,当了个小官,不会有好下场。
王老虎急了,呵斥说:“英雄不问出身,怎么了?人家那是能耐。我还打死过山老虎呢,你打个我看看。”
王老虎他爹爬过来,抓着他的衣角撕扯着说:“你……你个兔崽子!那时候,不是我背后顶着山老虎头开了一枪,你早没命了,早把你咬死了……”王老虎转过来一只腿跪在炕上堵着老头的嘴说:“你老昏了吧,我可告诉你,现在有动物保护法,说出去得判你的刑。不信,你明天去镇政府说个试试,当时就得捆起来你,信不信?”多亏王老虎没再讲一遍打虎的过程,说完放开手。老头子喘了一口粗气,再有一句话的功夫,可能就憋死了。
历史是很难看清楚真面目的,别说大到国家了,就是小家庭也分不出眉目。当年的虎皮已经被什么工作小组的同志要走了,现在也难寻其踪。要是能找到,看看老虎的头皮有没有枪孔也能辨认出打虎真相。可虎皮落入干部之手,上哪儿寻觅呢!
王老虎在他爹心中的形象一瞬间跌入到历史最低点,但丝毫不损害他在公众中的形象。他爹已经没有了话语权,即使出门上街呼喊,也没人相信。一句人老昏花,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有理跟阎王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