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月
晚饭后,漫步于故乡昔日走过的杏子林。仰望中天,没有一丝云,就像一泓碧水灌注苍穹,形成了一个漫无边际的“天湖”。高悬于我瞻仰中的,并非一轮丰盈的满月,但这于我,已经是极大的满足,也许是从来就以为不尽圆满中的更具妙不可言的动人与深刻罢。
霎时,月儿由遥远的“湖畔”跃入“湖水”中,激起层层光的波纹,波纹一圈圈地向四周扩散,使整个“湖面”都笼罩在淡淡的、柔和的光晕中。
不—会儿,“湖面”上笼起了疏密不均的云雾,有的是薄薄的一层,有的是长长的一缕,有的是浓浓的一团,月儿就在纱帐似的雾气中飘浮、游荡。
云雾渐渐散去,而此刻的月儿在绝无一丝云霞遮蔽的晴空中,委实是太圣洁了。那是一张巧巧地翘着嘴角和不曾被吻过的唇儿,那是一只于旷世的缄默中蕴藏着万语千言而从未照过影子的明眸,那是一条从安徒生的童话里蹑足遛出的美人鱼,那是一首只有用心灵才能读懂和悟出其中三味的禅诗。
这会儿了无纤尘,亦了无人语,只有我踽踽独行在林子里幽曲的羊肠小道上。环顾四周,远山、树木轻轻地笼上了一层银色的月华,而参差的山崖下背光处,又烘出几个浓重的暗影,一如山水画中的皴点。近处葱葱郁郁的树在月光的朗照下,筛下了斑驳的倩影。
夜是伟大的艺术家,对白天人们熟悉的景物,进行了认真的再创作,使之更富于哲学性和美学性。具象,因明朗而单纯,因朦胧而复杂。夜给了我一个貌似有限却是无限的空间。
此时,无须花香,无须鸟语,只求以杳无声息的沉静,把一腔心曲诉与月儿。
久久生活在火柴盒似的楼房中,确实很难摆脱心灵的“围城”了。每当晚来风疾,耳畔响起的是卡拉OK的喧嚣,汽车鸣笛的尖利,而不是别枝惊鹊,蛙声蝉鸣。今晚却很好,置身于这恬静的山野中,与清风为伍,有明月作伴,该是一种享受、一种奢侈吧。
于是想起不知是唐代哪位诗人“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句子来,想起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一个自由的人。”乃至和衣躺下,默望着深邃的天空,不知不觉产生一种飘浮的感觉,似乎进入了羽化成仙的境界。
于是,那朗然如璧的月光过滤着我的思绪:宇宙无限,生命有限。我们活在这个星球上,生命,无论对于谁都只有行使一次的权利。“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生命的进程原来就是时光流动;对生命的占有亦即是对时光的占有。一个人要紧的不在于他在尘世安逸、平庸地逗留多久,而在于他用有限的岁月去成就什么。时间不仅仅只是一页页飘动的日历,而是用充满内涵与创造去计算。
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拥有过一个人生的春季,然而当人生的春季过后,就步入白发霜叶的森林。此时,蓦然回首,你会生出多多少少的感慨和遗憾。在那些明媚的春光里,我们忽略了几多美好的感受,挥霍了几多美好的思绪,我们过于满足时光的富有而疏懒于耕耘,以至今天难以补种那些荒芜的土地。
看高远深邃的苍穹,是对人生的参悟,寄情山野,沐浴月光,它使人浮躁的心境趋于沉静。白居易有“五欲已销诸念息,世间无境可勾牵”句,我不能说我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但至少和这样的境界有些相通了。
怀念一棵树
在家乡西海固,生长着一种植物,它就是一种最普通不过的榆树,当然也是一种最耐干旱的树种。它占据了大地和天空两个世界。它的根扎得很深很深,可谓“根深叶茂”。即使在其它植物因干旱而无法正常生长时,它仍然可以存活;它的种子随风飘荡,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与其它树种相比,它不像杨柳那样婀娜多姿,孤芳自赏;也不像桃李那样绚烂多彩,取悦于人。不管是生长在悬崖的缝隙抑或贫瘠的土地,只要有一粒种子,它就不择地势,不畏酷暑,随处生长。尽管它外表丑陋,身上有太多的疤痕,却从不自暴自弃,悄然地兀自把生命绽放。在诸多树种中,只有它才称得上树中的伟丈夫。
当你踏上西海固这片贫瘠的土地时,农家的房前屋后,路旁沟畔,随处都能看到茂密的榆树。在乍暖还寒的初春,大多植物的生命还蜇伏在地层深处,但榆树那僵硬的枝条已开始变得柔软,枝丫上新长出的嫩叶,迎着金黄的阳光,透明如片片碧玉,在轻拂的春风中晃动;榆钱的花苞已悄然地探出小小的脑袋,绽露出淡绿色的生命。不几天,那一串串、一嘟嘟缀满枝头的榆钱花便成为孩子们解馋的美味佳肴。在赤日炎炎的夏天,那高大魁梧的躯干,蜷曲飘拂的长须和浓得化不开的团团绿云,注一潭诱人的清凉,刚从麦田里忙碌回来的人们便聚在老榆树下休憩。
如果把树比作朋友,它便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它不懂得什么朝三暮四。提供果实,就年年提供果实,不到老朽,不会停止;贡献阴凉,就永远贡献阴凉,不分贫富老幼。如果把它当做风景,它便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荒芜的土地,只要有了一棵树,便有了生机;裸露的石山,只要有了一棵树,便变得温柔。
我出生在西海固乡下的一个小山村。七八岁时,正是大炼钢铁的年月,家家的粮食都不够吃。我是家中孩子里最大的一个,从懂事起就帮大人干活。拾柴、放牛、挖野菜……一开春,榆树绿得最早,榆钱花就成了大家的爱物。我家的门前有一棵大榆树,树冠如盖,躯干有三人合抱之粗,铺展于一片蓝色的背景之中,远远望去,极像一朵墨绿色的云。据老人说这棵树是村子里的树王,这树王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它浑身注满了大地的灵气,有无数鸟雀生活在其中。每年榆钱花开,它最先毫不张扬地把那份惊喜带给人们。
我对家门前的那棵老榆树更是怀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记得每年当那种带着泥土芳香的甜丝丝的榆钱长成时,小伙伴们便欢呼雀跃,一齐向老榆树冲去。到了树下,甩掉脚上的鞋子,个个猴子似的往上攀援。坐在高高的树杈上,捋着金灿灿的榆钱花,随着树枝的摇摆悠荡着,看看天地是那么广阔,心里充满了奇异的感觉。
在闹饥荒的年月,每到青黄不接时,是鲜嫩可口的榆钱填饱了饥饿的肚子。榆钱饭、榆钱粥在那个年代不知救活了多少生命。为了充饥,我也不甘落后。老祖母在我腰里栓一根很长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栓一个小筐。我光着上身,穿着短裤,光着脚丫,像一只敏捷的小猴,身轻如燕,两手抱住树干,两条小腿一夹,身子往上一纵蹭蹭地爬了上去。捋一把榆钱送入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看好榆钱最多的枝条迅速捋到筐中,捋满一筐就用绳子递下去。一上午采的榆钱就够一家几天的口粮。后来又赶上了低标准的年头,村里的好多人无粮充饥,不知为什么,那年的榆钱花却开满了枝头,人们开始是拼命地捋,不久就什么也没有了,到后来,只好吃榆树的皮,煮着吃,浮肿病像瘟疫一样漫延……
如今,我的孩子们也已经过了那七八岁、十几岁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他们有时也从老家带来榆钱花,说要做榆钱汤喝,那都是为了尝鲜,不是为填饱肚子。当年常叫我攀折榆钱花的老祖母已离开人间许久了,故乡那棵老榆树也不再繁茂的枝干似乎瘦骨如柴,在一次暴雨的袭击中挣扎着倒下去了,倒在山洪暴发的溪水里,倒在故乡的土地上,走向了自己生命的终点,它已成为我心中那一道深藏的风景。
老榆树永远地倒下了,可它一直在我心里站着,成为我记忆深处一道永远的风景。
不忘那一年
第一次参加高考的情景,仿佛又在昨天,那喜悦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
记得中学读书时,正是“文革”风潮袭击校园的日子。学校停课闹革命,“学生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也首当其冲地回乡参加劳动。由于出身于剥削阶级,往日温馨的家顷刻也跌入了臭不可闻的谷底。父亲被挂牌批斗,我也成为主要的“改造”对象,无情的现实碾碎了我读大学的梦。
我曾期盼着,渴望生活会有个转机。然而,渴望与失望交织了整整五年。五年间,我忍辱负重,磨炼意志,也沉淀着对人生的体验。当我看到一个个“白卷英雄”、“革命闯将”被推荐上大学时,我曾骚动不安的心总凋落得枯黄一片;看着日渐困顿的家境和无故批斗的父亲,我的心在流血,我在痛苦中熬煎。
一天,我正在田间劳作,邮递员送来了一个大纸袋。拆开一看,原来是母校的班主任寄来一份高考招生简章,还附一封鼓励我参加高考的短信。我一遍又一遍地品读着,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高考,久违了的高考!我期盼已久的心愿即将成为现实,自己终于跟别人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赛跑”了。又一想,丢开书本多年了,上考场还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必定败北无疑。在我矛盾、犹豫之时,父亲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娃呀,吃瞎穿瞎不算可怜,肚里没有文化,那就算真可怜。你还是抽空啃啃书本去考吧。”看着历经风雨沧桑、瘦骨嶙峋的父亲,我的泪再也禁不住了。
考期一天天地迫近,我触摸着生活的伤痕,一心扑到知识的海洋里去寻找温暖。高考那天,尽管我很沉着地答卷,但也遇到了不少卡子,记忆如同雨后的烂泥路,总是坑坑洼洼。在我正为解答一道道难题紧张、焦急地抓耳挠腮时,临考父母的叮咛在耳边回响,委实醒人神儿。考场犹如战场,等我攻下一道道难关,心情也随之晴朗了许多。
不久,放榜了。出乎意料的是在诸多考生中,我成为幸运者之一。在学校里,我如饥似渴地吮吸着知识的甘露。追忆那逝去的时光,深深地遗憾着十年浩劫中年华的虚度。至今等到懂得怎样做学问时,才感到人生不再,沧桑渐添。岁月在流淌,但我总是不忘参加高考那一年。
深切的怀念
水平去世的噩耗传来,简直令我有些猝不及防,我真的没想到水平这么快就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人生真如一场大梦啊,满打满算,水平从发现有病到离开人世大约半年时间,病魔疯狂地吞噬着他原本健壮的身体。最终,他未能逃脱死神的暗算。
最早结缘水平是九十年代初。那时,我正在清苦的乡村中学教书。白天给学生上课,夜晚就着昏黄的小油灯“爬格子”。此前,我曾向《宁夏教育》投过不少稿子,可是碰过不少钉子,我准备再碰一次钉子。可这次却不同,我收到来自编辑部的一分样刊,并附一封约稿的短简,文末署名王水平。他在信中坦诚地指出原稿中还存在的问题,并对文中运用不当的词句精心作了修改,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一一作了订正。并在信中给了我许多精神上的鼓励和支持。在他宁静大气、干净灵动的字里行间,我触摸到一颗热爱本职工作,献身编辑事业的灼热的赤子之心,同时又使我感受到文学同道难能可贵的亲合力。我觉得水平是一个温良谦恭,平易近人的人,内心是那么虔诚,谦和,他认为在给予别人帮助的同时,也就获得了心灵的洁净。他对诚实、坚卓的写作者都抱有一种博爱、宽厚、帮助的崇高情愫,在他身上闪耀着作为一个编辑所具有的铺路石般珍贵精神的光芒。他是我在人生道路上值得依赖和交往的朋友。此后,我们开始交往,这场朋友一做,就做了十多年,直到他生命的终点。
虽心仪已久,初见水平是94年初夏的一天,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清秀斯文的一介书生,而是腰圆背阔,体质健壮,是一个极其善良、严肃、认真的人。年纪大约40多岁,额上却是一条条的皱纹,刻着他经历的沧桑,他知道我喜欢读书写作,即视为知己。一见面就跟我神侃起来,谈读到的好书,谈教学研究,谈写作等,他从来不谈很多人热衷的消遣与放纵的话题如金钱、权势、地位等等。他的声音淳厚,富于磁性的质感,在沉静平和的缓慢语速中,流淌着温煦如春的话语和穿透纸背的思想。水平说他和我心性很相契,无论是新的教学理念,还是对人生、艺术、社会、自然的看法上,我们都有不少灵犀相通之处。他不只一次告诉我,我们之间首先是朋友、是兄弟,然后才是作者和编辑的关系。我每次写信都用“您”来称呼他,并尊称他为先生,他几次诚心诚意地告诉我不要这样称呼他,他要我直呼其名,这样更随便,更亲切一些。无论在作文还是做人上,水平的文品与人品都是我敬仰和尊重的先行者。我发自内心地视他为先生。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感情丰富,性格直爽,没有心计,口无遮拦,喜怒哀乐都从他那对燃烧着的明亮的大眼睛里透露出来,绝对文人气质。
其时,我并不懂得怎样搞教学研究,撰写教学论文,只是在暇余时间喜欢“涂鸦”,并没有多少作品;而他呢,已是《宁夏教育》一位资深的大编辑了,发表过好多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