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六盘山“花儿”的特性
李恩春
内容提要:六盘山“花儿”是中国“花儿”中较为年轻的新的“花儿”品种,许多人对它还不怎么熟悉。本文通过宏观观察和微观分析,不仅从唱词、曲调两个方面总结、提炼出了它的六个特性,同时还对它的一些特点的成因进行了有益的探索。
关键词:六盘山、“花儿”、特性、探索
一、名称与流行地区
本文所说的六盘山“花儿”,是指流行于六盘山及六盘山周围广大地区的风格上相似而有别于洮岷“花儿”、河州“花儿”的第三类“花儿”品种,不包含这一地区民间歌手唱的洮岷“花儿”和河州“花儿”。六盘山“花儿”有多种不同的叫法,在当地一般笼统地叫作“花儿”“野花儿”或山歌,笔者1961年在甘肃中部搜集民歌时民间歌手就是这样称呼的;有的以这类“花儿”流行的地域起名为陇中“花儿”;有的以这类“花儿”流行在山区叫“山花儿”,或具体一点叫关“山花儿”、关(山)陇(山)“花儿”、六盘山“花儿”;有的以这类“花儿”流行的河流流域命名叫泾(河)渭(河)“花儿”、漳(河)渭(河)“花儿”;有的以这类“花儿”是土生土长在本地的叫土“花儿”;有的以这类“花儿”演唱时的气候条件(多干旱)和演唱者的嗓音情形形象地称为“干花儿”或“干腔花儿”,正如一首流行于新中国成立前的静宁“花儿”里唱的:“驴瘦了爱啃碱土墙,人穷了爱唱个干嘴腔。”
二、唱词特性
(一)承接的多样性
六盘山“花儿”中一首唱词的句数可多可少,有二、三、四、五、六、七、八等多种句式。四句式是最常见的,容纳的内容一般比二句式、三句式丰富,是形成五句式、六句式、七句式、八句式的基础。一首六盘山“花儿”唱词的句数多少,完全取决于所表达的内容,句与句之间的承接方式也因内容的不同而具有多样性。
1.重复式。就是严格重复某一个句子,或变化重复某一个句子。六盘山“花儿”常用的是内句重复和隔句重复。
(1)内句重复。即在一首“花儿”唱词里不是重复外句(头一句或最后一句),而是重复一个内句,变成其中两个相邻的句子相同(严格重复)或相似(变化重复)。这种内句重复的唱词承接方式,是六盘山“花儿”的特点之一,是三句式向四句式过渡或用三句式唱词填四句式曲调时民间歌手的创造。河州“花儿”唱词由于格式的限制,内句严格重复的承接方式不可能使用,变化重复的承接方式用得极少。洮岷“花儿”以三句式和双句三段式为特色,在其四句式里偶尔也可见到内句重复的承接方式,但没有六盘山“花儿”用得多。定西流行的一首六盘山“花儿”就是内句重复的唱词承接方式。第一段是第三句完全重复第二句(曲调不同),第二段是第三句变化重复第二句(内容不变韵变了):
词例1
大豌豆开花者尖对尖,小燕儿垒窝衔泥哩。
小燕儿垒窝衔泥哩,你要的“花儿”我给哩。
铜铃铛大吵着绕马尾,羊羔儿咂奶双膝跪。
羊羔儿咂奶跪下了,你不是黄蜡者泪下了。
(2)隔句重复。一般都是变化重复,即奇句变化重复奇句,偶句变化重复偶句。“花儿”歌手在编创唱词时用得更多的是单项隔句变化重复,或重复奇句,或重复偶句,奇句偶句同时隔句变化重复的相对较少。下面这首庄浪“花儿”就是奇句偶句同时隔句变化重复——变句尾的韵(倒数第二个字)和词义:
词例2
鸡娃子叫了天明了,扔不下“花儿”的好人了;
鸡娃子叫了天亮了,扔不下“花儿”的热炕了。
2.顶真式。顶真也叫顶针、鱼咬尾,就是下一句的句头“顶着”(戴着、重复着)上一句的句尾。如固原“花儿”:
词例3
上山的骡子儿下山来,下山者喝一口水来;
出门的哥哥哟回家来,回家来看一回我来。
像这样第二句头重复第一句尾、第四句头重复第三句尾的顶真格承接方式,在六盘山“花儿”中用得很普遍。第三句头“顶”第二句尾的,如海原“花儿”:
词例4
甘肃嘛凉州的好吃喝,为什么嘴脸儿坏了?
嘴脸儿坏了我知道,尕妹妹把我害了。
3.连环式。顶真格的唱词承接方式如果连续多次使用,就构成一环套一环的连环形式。六盘山“花儿”由于唱词句数不受限制,这种形式用得比较多。顶真格分词语顶真和句子顶真两种,句子顶真的连环承接方式笔者在《从“五朵梅”花儿说起》一文中已有举例,这里举个词语顶真连环的例子。下面这首静宁“花儿”唱词内容情节上的“跟”“追”与形式结构上的连环,珠联璧合,浑然一体。
词例5
“花儿”走上我跟上,好像明星追月亮。
明星追上月亮了,“花儿”害上相思了。
害上相思你不要怕,老哥我把你心上挂。
4.反驳式。或叫辩驳式。即后一首“花儿”的头一句,把前一首“花儿”末尾一句的唱词结构加以调整,使其内容相反,就是反驳式。在我国民间,有的地方把这种唱词承接方式叫“头驳尾”。庄浪流行的这首两句式“花儿”对唱,就属于“头驳尾”式:
词例6
男:你是谁家的小后生?
髦角(辫子)搭在脚后跟。
女:你不要嫌我的髦角长,
髦角搭不到你身上。
在六盘山“花儿”中除了“头驳尾”的反驳式外,还有一种上句驳上句、下句驳下句的反驳式,我们不妨把它叫作“对应反驳式”。“对应反驳式”可以以对唱形式出现,也可以以自问自答的形式出现。如静宁“花儿”:
词例7
麻秆不是顶门的,“花儿”不是哄人的。
麻秆常把门顶哩,“花儿”常把人哄哩。
5.围绕式。这种唱词承接方式有点像对联写作中的嵌字手法,不过对联中多嵌入的是不同的字词,“花儿”中则嵌入的是相同的字词。也就是说,一首或几首(多是对唱)“花儿”整个围绕一个中心字词展开,这个中心字词往往是生产生活中常见的,如“山”“羊”“花儿”“吃穿”或某一个数字。用得频率最高的自然是有关情爱的字词,如“缠”“想”“来”“留”“走”“背名”“背名声”等。一位妇女在旋(筛)米时,想起了自己心爱的人,边旋边想,越旋越慢,把心都想烂了。请看庄浪流行的围绕“旋”字展开的一首“花儿”:
词例8
马尾罗儿旋米呢,旋来旋去旋你呢。
旋呢旋呢旋慢了,我想你者心烂了。
(二)结构的灵活性
民歌唱词的结构形式是体现民歌特色的重要因素。洮岷“花儿”与河州“花儿”的区别之一,体现在唱词结构形式上,最突出的是前者每句单字尾,后者奇句单字尾偶句双字尾,即单双字尾交替。同时,结合演唱时所套用的曲令而增加的衬字、衬词、衬句及称谓句,不论洮岷“花儿”还是河州“花儿”,各个曲令中正词与其他词句占的位置虽有不同,但却各自有各自的定格形式。换句话说,洮岷“花儿”、河州“花儿”的唱词结构形式是严谨规范的,传统的洮岷“花儿”演唱形式基本程式化,传统的河州“花儿”曲令制约着唱词格式的突破。相对而言,六盘山“花儿”的唱词结构形式显得很灵活。它既有洮岷“花儿”式的每句单字尾结构(词例1),又有河州“花儿”式的单双字尾交替结构(词例3)。就常用的四句式来看,还有“单单单双”“单单双双”“单双双双”“双双双双”等多种句尾结构形式。“单单单双”,即前三句单字尾,最后一句双字尾。如庄浪“花儿”:
词例9
白布的凉圈闪开了,四路的光棍撵开了。
四路的光棍不要撵,这搭搭无你的相干。
“单单双双”,即前两句单字尾,后两句双字尾。如灵台流行的一首花儿。“洋面”指机器织的平纹布。
词例10
崖洼上刺玫才开开,干妹人好脚蹬来。
脚踏二百洋面着呢,头里褡裢上好看着呢。
“单双双双”,即头一句单字尾,后三句双字尾。如庄浪“花儿”:
词例11
杨大郎领兵上口外,杨二郎摆了队了。
手提上草帽棉线拆了,四股子落了泪了。
“双双双双”,即每句都是双字尾。如静宁流行的一首红色“花儿”。这首“花儿”反映了红军长征来到六盘山时人民的喜悦心情。
词例12
十五的月亮当天照了,黑暗暗里麻麻亮了。
红军的哥哥热炕上坐了,阿妹妹心欢着唱了。
六盘山“花儿”二句式,一般上下句都是单字尾。如陇西“花儿”:
词例13
看着看着你来了,
“花儿”呀寻着你来了。
六盘山“花儿”三句式,有的句尾是“单单单”,即每句都是单字尾。王洛宾当年在六盘山脚下听到的“五朵梅”唱的那首《眼泪花儿漂满了》就是一例(笔者以前已作过介绍)。有的是“单单双”,即前两句单字尾,最后一句双字尾。张家川回族自治县的魏韵琴1966年唱给笔者的一首“花儿”就是这样的。据魏先生讲,这首“花儿”流行于民国17年,也就是1928年。
词例14
穷汉家娃娃你不要愁,
跟上个阿哥逛外头,
骑大马背上钢枪。
从唱词句式结构看,六盘山“花儿”五句式是二句式、三句式的组合,六句式是二句式、三句式、四句式的选择组合,七句式是二句式、三句式、四句式、五句式的选择组合,八句式常见的是两个四句式组合,也有其他句式的组合。从唱词句尾结构形式看,单字尾用得比较多,有些河州“花儿”唱词偶句的双字尾套用六盘山“花儿”曲调后被改成了单字尾(三字尾);双字尾常用在唱词的下句或整首词的末尾一句。六盘山“花儿”的唱词字数,大体一句在七至十个字左右。洮岷“花儿”唱词中的“三字对”形式,河州“花儿”唱词中的“折断腰”形式,也能碰到,但比较少。六盘山“花儿”的长短句,有对称式的,也有不对称式的,但它的结构形式和字数安排要比洮岷“花儿”、河州“花儿”灵活得多。对称式的长短句,一般出现在双句式结构的唱词里,以四句式为例,可以是“长短长短”,也可以是“短长短长”。“长短长短”的,如静宁“花儿”:
词例15
东北的人参是养身的宝,
价钱贵哩;
维下的朋友是心上的肉,
割了疼哩!
“短长短长”的,如海原“花儿”(两段八句):
词例16
到来了,
好像娘家叫来了;
“花儿”啊,
你把你那小“花儿”领着来。
见娘亲,
两眼不住泪淋淋;
“花儿”啊,
心中有话对娘说实情。
不对称式(自由式)的长短句,一般出现在单句式结构的唱词里。如同心“花儿”:
词例17
南山里的牡丹呀红艳艳,
盏盏灯,
哪有尕妹妹的脸儿好呀,
爱死个人呢,
哪有尕妹妹的脸儿好呢。
六盘山“花儿”的唱词不仅受洮岷“花儿”、河州“花儿”的影响,同时,还与陇南山歌、宁北爬山调有相互交融的情形。如平凉流行的“花儿”《二细草帽十八盘》《这山看着那山高》的唱词,分别与陇南山歌《二细草帽十八圈》、宁夏盐池流行的爬山调《这一山上望着那一山上高》相仿。只是前者调换了称谓(哥换成妹、妹换成哥),后者变了最后一句。另外,还要着重说一下,六盘山“花儿”唱词中自然地散发着当地语言的乡土气息,凸显着当地语言的特殊表达方式。比如陕甘宁一带的“信天游”唱词里惯用的叠音词结构形式,在六盘山“花儿”中也有显现。静宁就流行着这样一首“花儿”:
词例18
日头爷上来慢性性,晒得“花儿”汗津津。
天上云彩打转转,“花儿”穿上花衫衫。
天上云彩起朵朵,“花儿”穿上花裹肚。
天上云彩往西走,曹(咱)俩个多时成两口?
(三)押韵的自由性
六盘山“花儿”唱词的押韵方式很自由。既有一般歌词常用的押尾韵的方式,也有押头韵、腰韵(腹韵)的方式;既有长尾韵、歇尾韵、全音步韵,也有旁叠韵、勾连韵、连环韵;既有“花儿”中惯用的同字韵,也有富有本地语言特点的异字韵。这里,我们就选几首六盘山“花儿”唱词,透视一下其押韵上的奥妙。先看一首庄浪“花儿”:
词例19
大路上走下个穿蓝的,干妹子看下个脸圆的;
大路上走下个穿青的,干妹子看下个年轻的。
这首“花儿”句尾是单音节同字韵(的),句中(腰)是双音节同字韵(下个),句头奇句偶句各是全音步的三音节同字韵(大路上、干妹子)。同时,奇句偶句分别又是句中全音步同字韵(走下个、看下个)。腰尾连起来看,前后两句分别都是五个字相押,属长尾韵。再看一首平凉“花儿”:
词例20
出门的阿哥你回来,洋钱儿多少够呢。
裤子穿成个马笼头,汗衫儿剩下个领了。
这首“花儿”四句唱词的尾字并不押韵,可读起来仍然给人以和谐顺畅的感觉,究其原因有二:一是押头韵、腰韵,句头(第一音步)一、三句相押(出、裤)、二四句相押(钱儿、衫儿)、句中(第二音步)句句相押(哥、多、个、个);二是句尾(第三音步)把韵藏起来了,用了勾连韵、旁叠韵,第一句倒数第三个字(你)与第二句尾字(呢)相押,第二句倒数第二个字(够)与第三句尾字(头)相押,三四句倒数第二个字(笼、领)相押。最后看一首西吉“花儿”。词中的“搿”是方言,即交、维的意思。
词例21
搿“花儿”不要搿远的,
搿一个隔墙子叫喘的;
隔墙不远隔河远,
隔下个墚墚子叫不喘。
这首“花儿”不仅押尾韵(一二句相押、三四句相押、一三句、二四句不同位同字韵),还押头韵(句句相押)、腰韵(隔句相押),更耐人玩味的是它由“搿”的重复出现转到谐音“隔”的重复再现所造成的连环韵,接得自然,转得巧妙,显示了民间歌手非凡的创作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