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欧远芳做了两件我们根本料不到的事情,她就一下子出了名。
第一件事情发生在我们高中毕业临分配前夕。欧远芳发起,写了个《告72届全体高中毕业生的倡议书》。她神神秘秘找到运输连我的家,要我帮她刻蜡纸。我擅长刻一手端正的仿宋体。高中时代,我还是校报的主编。当时,欧远芳默默无闻,她没啥过人之处,特别是学习成绩一般,话就说不响。
她叫我保密。我做出了承诺,保证不透露给第二个人。女生信任我,还是头一回。可是,她把倡议书散发到各个连队,农场场部的大街上也张贴了,还署了她自己的姓名。其中的表达,都是那时最热火最时髦的话语。什么“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什么“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什么“扎根农场,战天斗地”。
我们班的许多同学纷纷响应了她的倡议。报名、签字。农场因势利导,确实分配了一批应届高中毕业生到了“最艰苦的地方去”——组建不久的二十三连,沙漠边缘垦荒。欧远芳当了青年排的排长。
我觉得自己被她利用了(我不是心甘情愿的吗?!)。农场都在传扬她要我“保密”的倡议书。倒是她自己把秘密弄得“让广大群众都知道”。
第二件事情发生在二十三连欢迎我们的大会暨春耕春播誓师动员大会。欧远芳代表我们发言。我已看惯了她两条辫子垂到腰际的形象。那天晚上,她出现在台上,已齐耳短发,戴着军便帽,一身草绿色的军便装。腰间系着皮带。把个女性的特征都掩盖着,真是飒爽英姿,不爱红装爱武装。
我料不到她竟有一副好口才。在学校时,正式场合,没听见过她的声音,倒是给人文静的印象。可是,连队的会堂里,她的话铿锵有力,像是朗诵,却没有讲稿。而且,不带一点话把子,还是我熟悉的社论语言。无非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誓把沙漠变绿洲”“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她还发誓:扎根连队一辈子。甚至说,不把沙漠改造成绿洲,她决不结婚。
场部的广播播发了她这个“扎根典型”的事迹。很快,春耕春播的战斗打响(那时的农事都用军事语言)。欧远芳“火线”入了党。我记得她风风火火挥舞砍土曼,而且,她不用纱巾遮头,把个脸晒得如同秋天的红苹果,她指责排里的女生戴纱巾护脸:那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娇娇嫩嫩怎么能“扎根”。
那时,农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接受“再教育”不满三年不得谈恋爱。其实,我们排里的男女,像春天的小鸟,已开始寻偶了,其中一个因素是,连队的一些老职工打起了青年排姑娘的主意。排内的男生就蠢蠢欲动,毕竟狼多肉少,同一届出来,还是有优势。
欧远芳察觉了排里谈恋爱的苗头,她不断地不点名地敲警钟,还把班与班之间重新组编,打乱原来的关系。这一点,颇得童连长的赞赏,因为,都顾着恋爱了,地里的事儿要耽搁。童连长有句口头禅:有力气就使在大地里。
第二年,欧远芳肚子大起来,那套草绿色的军便装已掩不住她明显隆起的肚子。她率先“先端着饭碗后敲钟”(农场对未婚先孕的说法)。她毕竟是农场重点树起的“扎根”典型,她肚子一天一天发面似的大起来,就像母鸡要找地方下蛋,不久她调到了场部宣教科当宣传干事。
过后,我们知道“播种”的是场长的儿子。后来,我去场部办事儿,碰见了她。她又留起了长辫子,垂到腰际,一走,像风吹杨柳那样悠柔,辫稍还系了两个蝴蝶结,红的,在她的背后,一起一舞,如同一对翩翩飞舞的蝴蝶。
选自《牡丹》2012年第10期
沃土
谢志强
起先,我们确实没察觉欧远芳身上起了什么变化。还是姑娘班放过来了消息。我们一看,真的,欧远芳的肚子翘起来了。
欧远芳还是一本正经地保持一排之长的架子,腰间还扎着皮带,只是腰身粗了,皮带跟着腰放开了扣眼。这也正常,挥铁锹,耍砍土曼,使的是腚部腰部发挥出的力气,屁股大了,腰部粗了,都是土地的回报。可是,走起路,她迟缓多了,像个产蛋期的鸭子,整个身子,紧紧围绕着崛起的肚腹,不得不做出另一番姿势,那双臂,如同划桨一般协助着摆动。
私下里,我们猜,她这个解冻的处女地,是谁播的种子?那种子在膨胀、生长,要破坏欧远芳这个好不容易树起的“扎根”典型。物色女朋友方面,我们都不敢打她的主意。要把沙漠变成绿洲,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呀?
欧远芳的言行里,根本没把我们(更谈不上连队的光棍)放在眼里。充其量,我们是实现她的理想的劳力:超定额夺锦旗。我们还在跟沙漠较劲,她自己的土地已种上了庄稼。看她还怎么兑现自己的誓言。
姑娘那边,已传来话,说欧远芳正在采取措施,放弃这个“种子”。她不敢去农场卫生院,那么多人关注着她,一去,还不彻底暴露了?人出名了,也麻烦。
据说,欧远芳狠劲地做了两件事儿。
第一件,挑担子。身为排长,她主要是巡视掌握、督促各个渠段或地块的进度。农场最苦的活儿,是挖排碱渠。那段日子,很少看到她来我们班的工段。她跟姑娘一起挖渠。她选择了挑泥。挖到渠底,铁锹甩不上去泥了,只得挑。红柳编的筐子,一头二十来公斤,她还要别人往上加。扁担挑着渠泥,像沉重的翅膀,悠闪悠闪地往渠堤飞。汗珠在她脸上滚动,她咬着嘴唇,不肯歇。渠坡,又陡又滑。我们男的是挑担和装筐,隔一阵、换一换。
欧远芳坚持着要挑担子。可是,那么重的泥筐,仍没把她肚里的“种子”压出来。那“种子”响应她的号召那样在她的土地上牢牢地扎了根。姑娘们都不忍了,要替换她,她执意不肯。
第二件,往下跳。欧远芳在高中时代,如果还留下印象的话,那就是跳高、跳远,像鹿、似鹰。学校的体育比赛项目,她还拿过女子跳高的冠军。大概她受到了跳高运动的启发,她在工地休息时(挖渠工地,统一了休息时间,上下午各一刻钟),悄悄进了工地不远的沙枣树林带。
一般情况,姑娘去的地方。我们不便去。姑娘发现,欧远芳攀到沙枣树上,往下跳,再攀上去,又往下跳。她是用这种方式堕胎。
连队有几个妇女,怀了孕,去收晒出的被褥,也会流产,像瓜还没成熟,就离开了藤。背地里,她们羡慕欧远芳:她那片肥沃的土地竟然遭了灾不流失水土。
树上离地面,有两米高,可是,欧远芳还是跳不掉“种子”。据说,连长知道了欧远芳怀孕的事儿,心直口快的童连长这回却不点穿,只说要给欧远芳安排个轻松的活儿,暂时到连队干填个表、拟个文的事儿。
欧远芳拒绝了。她要坚守“战斗第一线”。我知道,她在硬撑着那个誓言。不久,场部来调欧远芳。按照童连长的脾气,类似欧远芳这种情况,早在“点名”会上(全连职工大会)点欧的名了。甚至还会叫她站在台上亮相。据说,场长给童连长打来了电话,童连长就装着没看出。
碰到这类事儿,童连长决不含糊,他会训斥弄大姑娘肚子的男方,说:该端饭碗的时候我会让你端,现在,你有力气就使在大地里。
童连长不敢这样对待欧远芳,只说:可惜呀,培养一个能干的女排长多不容易呐。
听说,欧远芳产出了个死胎。不知换了个环境还是怎么了,难道场部坐办公室太舒适?反正,欧远芳再留不住“种子”,怀了,就流。她那土地再也长不住庄稼了。沃土盐碱化了。过了两年,场长的儿子跟她离了婚,说起来。场长就宠着这么个独子。
选自《牡丹》2012年第10期
梅花引
杨小凡
在故乡,农历十月初一是个坎。过了这一天,说入冬就入冬了。
村子是一天比一天瘦了,谁家的黑狗、白山羊和灰鸭子都缩了身子,村前的一泓水也消瘦而寂静,再也没有夏天那汩汩的欢笑了。
这两天,我虽然费些劲儿,但还是调休了,我决定要回故乡给逝世的母亲冬祭。
进村的时候,已经快晌午。到了村口,我突然被一种声音惊住:这是古琴声。
莫不是三弄叔又在抚琴?我向琴声飞出的小院望了一眼,便确认这就是三弄叔的小院,残垣断壁上衰草摇曳,唯有那株带刺的仙人掌,从墙顶蓬勃着向下蔓延着。于是,我立住了脚,这琴声久违了二十多年啊。
见父亲在院子前等我,我回望了一下弥漫着琴声的小院,向父亲走去。
“三弄叔这琴声,真是太美了。窝在乡里一辈子,真亏!”
“亏?他作了一辈子呢。”父亲不以为然的话里,似乎还夹带着更为复杂的叹息。
“我觉得他挺好的啊,一辈子能文能武能伸能缩的。”我不解地说。
“你知道个啥?人在做,天在看。唉,他呀,开始遭报应了啊!”父亲又叹了口气。我真的不解,父亲怎么会对三弄叔这个态度呢。
这时,父亲又开口了:“人啊,虽说是吃土还土,可阳世上走这一遭可不能错了步,一步错,步步错,报应就会找上门的。”
听着父亲这话,我觉得在父亲的心里肯定是对三弄叔有意见的。或许,三弄叔在父亲心里是有着不可饶恕的过错的。不然,八十几岁的父亲不会突然是这个样子。于是,我便想知道,到底在三弄叔身上发生过什么。
“爹,你咋老说报应呢。有些事儿,也许不像你想的那样呢。”
父亲迎着微风向前走,并不回头看我,而是说:“离地三尺有神灵啊。”
可是,三弄叔的几十年前的事儿,却从我的脑里子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就像正在发生着的一样。
那是个下午,村子里突然响起了铜锣声。我跑过去时,大人们已经将麦场围成了圆圈:一辆板车上装着四根水桶一样粗的木头,三弄叔两手掐腰,身后是两个背着长枪的民兵,板车前站着一个穿单衣的年轻人,脖子上挂着一个纸牌子,牌子上用墨汁写着“地主小偷汪国庆”,“汪国庆”三个字个还打着血红的×。
这时,三弄叔突然厉声喝道:“这木头是你偷的!”
“是。”
“是你一个人偷的吗?”
“是。”
“不老实!你一个人能装上去?”
“能。”
“缷下来!再装上去!”三弄叔的声音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于是,汪国庆开始卸板车上的木头。他用腿顶着板车框,弓下腰,用肩先顶着根木头,一咬牙,用力向上便把木头扛起来,腿离开车框,再一用劲,就把木头搁在地上。
这时,麦场上响起来高呼声:“打倒地主小偷汪国庆!”有几个妇女虽然喊着,但脸上却写着可怜兮兮的痛。汪国庆在人们的呐喊声中,站起来,低着头,呼呼地喘着气。人们喊得都累了,声音便渐渐小起来。这时,三弄叔开口了:“装上去!”
“嗯。”
卸下来容易,装上去难。但汪国庆毕竟是有把力气的,那时他也就十八九岁吧。按说,正是有力气的时候。大概有一个多小时,汪国庆终于把四根木头又装上去了。当四根木头装上去的时候,我分明看到汪国庆从嘴里吐出了一口红痰。
汪家曾是富裕人家,从祖上都会制琴和弹琴。听说,三弄叔七岁的时候就被送到汪家学制琴和弹琴。这样说来,他叫汪国庆的父亲应该是叫过师父的。
进了村,没走多远,又到三弄叔那个小院前。
这时,琴声还没有停。我便又站住。父亲知道我还是被这琴声勾着,就没再说什么,只顾自己朝前走去。于是,我便转向三弄叔的小院。
琴声越来越清晰。我站在院门口,不想惊动这琴声。
我知道,这是古曲《梅花引》。我还知道,这琴声已经进入第二部分:旋律急促刚健,节奏大起大落,跌宕多姿,悠长飘逸。我分明看到,一株红梅于风雪中临风摇曳,铮铮铁骨,冷香四溢。琴声进入了最后一章。寂静的琴声于喧嚣之中,趋缓婉转,袅袅回旋,欲罢不能,恍惚迷离无定,神秘虚无。
我正沉浸在遐想之中。突然,一个高音颤过,琴声戛然而止。我醒过来,疾步走进院里。只见三弄叔正坐在堂屋的当门,两手抚琴,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