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进来,三弄叔并没有站起来。看得出,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已经无力站起。我按着他的手势,在东边的条凳上坐下。掏出一支烟,递过去,并给他点上。三弄叔吸了口烟,身体好像缓过来一点儿劲,便说:“今儿个回来的?”
“嗯!”我一边应着,一边看三弄叔面前的那架琴。看着这琴,我便问:“叔,琴是你斫的?”
“唉,琴有命,降不住它了。你看,弦都断了。这一世我也作够了。肝子坏了,心也快死了。”三弄叔平静地说。
三弄叔对我的到来,无惊无喜。我走出屋门时,三弄叔是想站起来送一送的,可他最终还是没有站起来。当年那个英英武武高声大气的人儿,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日月真是吃人呢,一天一天地吃,吃得你毫无戒备。
我在心里叹着气,离开了三弄叔的小院。
残垣断壁上衰草摇曳,唯有那丛带刺的仙人掌,从墙顶蓬勃地向下蔓延着。
晌午的阳光下,小院依旧温馨慵懒着。
补记:
回城半个月后,父亲打来电话,话语平静地说:三弄,跳塘死了!
三弄叔出殡那天,我赶回了村子里。他的丧事办得很潦草。难道真是为了得到那几根做琴的古木,把国庆诬为小偷的吗?现在我也不全信。兴许,三弄叔并非单单是这个私心,这里面可能还有什么隐衷呢?
明年的这个时候,新坟就变成旧土了。寒日那天,我也会给他烧一打纸钱吗?我在想。
选自《百花园》2013年第4期
距离
陈敏
麦豆说,他曾真真实实地看见过一只精灵。
八岁时的一个早上,麦豆被一个声音唤醒。声音来自他母亲。母亲叫他起床撒尿。麦豆小时有尿床的毛病,贪睡久了,就会尿在床上。
麦豆迷迷瞪瞪爬起来,东倒西歪地向茅房方向走去。母亲叫住他,唤他把尿撒在苹果树根。母亲怕他没睡醒,脚下不稳,掉进茅坑里。
是麦收时节,天亮得早。麦豆便将脚步移到场边的苹果树下,把憋了一夜的尿痛快地撒向苹果树根部的草丛里。
草丛中忽然闪出一个东西,至于它是什么,他几乎没看清。从奔逃的速度上看,像是一只藏匿于草间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一定是只老鼠或者什么其他的小动物吧。作为一个八岁的孩子,好奇心让他要将它弄清楚。他定神细看,那个从草丛跑出来的玩意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变成了一疙瘩坨,看不清面目的黑坨。麦豆盯着黑坨,黑坨就在麦豆的盯视中一点点清晰起来,渐渐的,它的面容依稀可辨,它变成了一只狸猫。狸猫的头圆圆的,脸也圆圆的,眼睛里射出两股黄灰色的光。他盯着它眼中的两道光,他直视,它也直视;他侧目,它也侧目。甚至,当他向它扮鬼脸时,它也向他扮了个鬼脸。直到最后,他没有控制住,竟对扮鬼脸的狸猫笑了一下,狸猫便在他的一笑中一点点幻化,终于幻化成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的邻居廉叔——一个前一天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刑满释放者。廉叔正在园子里,侍弄着一地的菜苗。
麦豆对廉叔的所有了解均来自母亲平日里的唠叨。母亲像谈论日常琐事一样,谈论廉叔。据母亲说,廉叔是个长相英俊而又懂文化的农民,没做过一件坏事,却坐了三年牢。导致他坐牢的原因是他的嘴巴:他骂翻了一辆军用汽车。
一天廉叔在布满泥泞的马路上行走,一辆汽车从身后呼啸而来。汽车的后轮胎把地上的一颗石子弹了起来,石子不偏不倚地进到他的脑袋上,他的脑袋就被砸出了一个洞,疼得他龇牙咧嘴,捂住流血的伤口,跳脚大骂。他的骂词里带有诅咒成分。他诅咒那辆汽车会翻,那辆汽车没跑多远果真就翻了,翻进了沟底。他随便的一骂只是一时的宣泄,却迎来了他生命中的惨痛,有人亲耳听见他骂了军车,也亲眼看见那辆车在他骂后没跑多远就翻了,证据确凿,于是,廉叔就被告发了。
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没人相信,完全可以被说成是巧合,最多也只是说这个人嘴巴毒。可说是廉叔骂翻了汽车,几乎人人都信了。原因简单,他曾有一个会巫术的母亲,尽管他母亲因长年多病,经不起牛鬼蛇神污名的羞辱,早已病死。可巫婆的后代哪有不受遗传的?巫师的舌头哪有不留毒的?时逢动乱岁月,打人抓人死人的事天天发生,亦不容商量。廉叔当场被抓,判刑三年,罪名:骂翻汽车犯。
麦豆望着廉叔,感到他既熟悉又陌生。思绪恍惚,总觉得在记忆中,他曾反复出现过,如同隔世。
母亲隔窗喊他。
没等他向母亲讲述他的所见,母亲已先开口了:你看见的是个精灵,孩子,对精灵这样的东西,你不能和它对视,也别盯着它的眼睛不放,你得给它留个台阶,让它下去,然后走开。母亲说所有的人和事,你都别太近距离地去看,看得太清,就不好了。
麦豆的小脑袋瓜怎能明白如此深奥的理论?他却记住了母亲的话。
很多年后,麦豆在父亲临终前病榻上的忏悔中明白了母亲那番话的含义。是父亲一手告了隔壁的廉叔,也是父亲给廉叔定了一条世界上从没有过的罪名:骂翻汽车罪。
选自《百花园》2013年第1期
朋友
孙艳梅
父亲每年都要去一百多公里以外的日照市几趟,不为看海,只为看望一个小老头儿。
老爷子不会开车,每次都让我带着去。依我看,那小老头儿实在不好看。瘦,矮,这不说,还邋遢。冬天裹一件闪着油光的黑羽绒服,袖着手,吸着鼻。夏天穿两根筋大背心,松松垮垮的,一根带子挂肩上,另一根搭胳膊上,还喜欢猴似的蹲椅子上。
当然,父亲退休后也是个老头儿,可父亲是个有风度的老头儿。大热天,他的衣领也挺括熨帖,袖口紧扣手腕。
俩老头简直天上地下。
父亲和大背心老头儿在一起,喝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或者在院子里翻翻地,抽抽烟。大背心老头儿还是个木讷的人。我看着都觉没意思,可从大背心老头那儿回来,父亲的心情就很好,有时候还吹起口哨,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很轻快,轻快得不像一个老头儿。
大背心老头儿,父亲喊他老杨,他是父亲单位的一名退休职工。
其实,我第一回带父亲去日照,就知道了他和老杨的事儿了。
很多年前的父亲能写会画,尤其写一手漂亮的板书,他们单位东面墙上,有块黑板,由父亲负责每周出一期黑板报。那回,父亲在黑板上画好毛主席头像,写罢时政要闻,见还剩一小截粉笔,扔了可惜,就在主席头像周围画了些美丽的花儿。粉笔使完,父亲跳下凳子,自个儿仰头打量了一阵。版式精美,没有错别字。他能想象到一会儿同事们那惊叹的眼神了。父亲晃晃累酸了的胳膊,上厕所去了。
父亲出来,远远看见黑板下面围了一堆人,熙熙攘攘的,还有吵架声,忽高,忽低。父亲赶紧跑过去。是大刘和小杨在干架。大刘站着,小杨躺地上。明显地大刘占了上风。
大刘说:没瞧出来,小人,你竟是。
小杨说:我不是。
大刘说:都被我逮着了,还不承认。
原来小杨趁父亲上厕所空儿,偷偷擦父亲办的黑板报。他正用袖子擦得起劲,被大刘逮了个正着。大刘冲上去就把小杨从凳子上推下来,摔了个小杨四仰八叉。
围观的同事把小杨扶起来,指责他。小杨很尴尬,但还说不是。大家都愤怒地说你别再狡辩了。父亲仰头看去,自己费了一下午功夫弄好的黑板报已经花得不成样子,也忍不住动气。寻思自己和小杨并无过节啊。大刘说,你还不知道吧,宣传科要提拔一个副科长,你是他的竞争对手。我就气不过才推的他,竞争就竞争,干吗玩阴的?
小杨腿一瘸一瘸的,半月才好,没有人同情他。
父亲很不屑小杨的行为,疏远他如路人。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果然提拔了,后来父亲的仕途顺利,科长,副局,直至单位一把手。而小杨,混成老杨,也没带“长”字。老杨很犟,有一年,他老婆从工厂里下了岗,正好局资料室缺个人,父亲决定不计前嫌,寻思只要老杨说一声,就让他老婆进资料室,可老杨硬是一声没吭。
老杨退休的那天,父亲代表组织和他谈话。都退休了,还有啥解不开的结!出屋,父亲和老杨紧紧拥抱。父亲的眼睛有些湿润。两人一块参加工作,共事三十多年,说没有感情是假的。
那年起,父亲每年都要去看望老杨。
我说,职工那么多,若挨个探望,一年别干别的了。
父亲说,老杨不一样。
怎么?
父亲说,老杨退休时我代表组织找他谈话,说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件往事。老杨说,那回他发现小黑板上毛主席的头像周围,竟画了好多小白花儿,这还了得?
父亲出了一头冷汗。父亲对我说,你没经历过那个年代,你不知道其中的厉害。
选自《百花园》2013年第5期
评鉴与感悟
谢志强的《欧远芳的誓言》《沃土》、陈敏的《距离》、杨小凡的《梅花引》和孙艳梅的《朋友》这五篇作品都努力为我们呈现出了特殊年代中的非人生活以及人性的扭曲。掩卷沉思,不禁感慨: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让人与人之间不再有信任。当然,在特殊时代也不乏可贵的坚守着的朋友挚情,大潮过后,也依然有痛苦挣扎、忏悔的灵魂。
《欧远芳的誓言》和《沃土》中,欧远芳伤害着他人,扼杀人性。然而,未婚先孕,对她“不把沙漠改造成绿洲,决不结婚”的誓言构成了强烈的讽刺。欧远芳最终也成了受害者。以沃土比喻其生育能力,显得深刻而熨帖。欧远芳以“革命”的名义监视着同类而泯灭人性,也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与自爱。为了把孩子打掉,欧远芳不惜用挑重担,往下跳等方式不断折磨自己。最终,欧远芳产下一个死胎,并且永远丧失了生育功能,场长的儿子也跟她离了婚。沃土与丧失生育功能构成了更为深层次的讽刺,凸显了欧远芳的悲剧的丰厚内涵。欧远芳的悲剧是那个时代的产物,这个普通的高中女孩也最终注定成了时代的牺牲品。现在看来,欧远芳的行为是多么的无知,为了堕胎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并且最终造成了一生难以挽回的遗憾,随之而来婚姻也最终破裂。然而,我们不禁要问,是什么造成了欧远芳的生命悲剧?正是那个年代!在那个狂热的年代,人变成了非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性变得扭曲。两篇作品的语言看起来是非常平和的,甚至带有些许的幽默,但正是这样的语言,更加体现出了作家对于对那个特殊时期的控诉与批判。
《距离》中,“骂翻汽车罪”,多么荒诞、却又是那么真实!完全不可思议、甚至可笑至极又不合理的事情,可以变得理所当然,其原因就在于那是一个特殊时期荒唐的时代!无辜的廉叔因为一句受伤害而发出的宣泄之言被判刑三年。作者在简单平和的叙述之中,将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扭曲展现得淋漓尽致。
与前几篇描写有所不同的是《朋友》,作者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在那个年代仍旧保留人性有着感情的人物形象。为了帮助朋友,老杨不惜多年被误解,甚至面对自己命运的逆转也毫无怨言,直到退休才说出了真相。老杨是有骨气的,无数人误解,甚至是父亲也对他疏远,他都没有去辩解。他把秘密埋藏在了心里,直到自己退休,因为他知道,一旦说出真相,父亲将会面临很大的危险。在那个个人崇拜泛滥的年代,父亲因为有老杨这位挚友而躲过了一劫。在那个人与人之间相互敌视的年代,老杨依旧保存了作为一个人基本的而又可贵的至善之心。“你没经历过那个年代,你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作品中,平淡的叙述中那个年代的恐怖气息,令读者心中的寒意久久挥之不去。
时代的大浪潮过后,痛苦灵魂的挣扎和忏悔也叩击着我们的心灵。《梅花引》以内敛的叙事,引发读者无尽的思考。作品中的三弄叔最终在悔恨中自杀,他带着对于汪家人的愧疚走完了自己的一生。然而作者也并没有确定,或许三弄叔的行为还有什么不得而知的隐情。《梅花引》的主题到底蕴含了怎样的深意,恐怕不同的人理解并不相同,这也就更多地在于读者的发掘与感悟。这种内敛的叙事,造就了作品的成功。
(李亚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