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夏,我在湖北省与安徽省交界的一个英山小城买到了他的《谈艺录》,那时我刚进大学,去参加一个文学笔会,逛进一个破败的小书店,在满是尘土的货架上发现那本已发黄的精装本。钱钟书是我早就听说过的几位大师之一,等到翻开那本大32开本,才感到这简直是天书。当时想,等大学毕业时也许能读懂。
今天,我已工作了13年,仍然得承认,我还是不懂。
我敢说懂得还是那本薄薄的、翻了好多遍的《围城》。
誉钱学为学术界高峰是近几年的事。对于过往知识界注重单一学种、文学界崇尚工农文化来讲,这无疑是一种进步。像钱钟书那样学贯中西,在“文革”后的十几年,也是鲜有人见的。
往往是,侧重了生活化,少了哲学化;提倡了学者化,又少了生活化。鱼与熊掌的问题。
年轻一批作家中,大概还找不出几个可与钱钟书一比的。贾平凹是突出的,可惜他是洋文盲。能够一比的,还有个王小波,出过国,可是没什么学术著作,且过早去世。
但是,现在似乎有把钱学神秘化倾向,鼓吹的门人弟子,可以理解;争当门外食客的,可就大有玄机。有借钱学自比的,有靠钱名自吹的。红学食客太多,遂要另辟找食门径,先发现的可以领一个大金元宝,跟着起哄的可以浑身银装,往后呢,大概捞碗粥喝就不错了。读不读得懂,都跟着叫好,好比班主任点名,唯恐答应慢了挨批评。
我以为,真正要点在于一部《围城》,设若在钱钟书的天平上拿掉《围城》这个砝码,钱的分量可能大大降低。
从清末开始的洋务,洞开国门,西学东渐,以至民国有全盘西化之虞。使得仅有的学人,都有机会留洋深造,那时的文人会一门或几门外语的实在平常,特别是少小年轻保送出去受教育的,童子功大都了得,出了不少饱学之士。
翻开钱钟书的著作,可以看出当时文风所向。依笔者看来,还是考据学派的留痕,认真讲,钱学大宗,其实就是一个比较文学、比较文化的问题。钱先生与众不同的是,因着他的外语功底,不断变化着使用洋话。常常是一篇文章中,先用文言,再用半文半白,尔后有白话乃至方言,接着上英文、法文、拉丁文……不一而足。任何一位读者,如果不具备他的语言水准,断不能一气看到底。
这不能不说有一种卖弄嫌疑,以语言作障碍,以造学术景仰,至少在民族文化、波普文化上讲是过分一些。
须知,语言当然是一项了得功夫,多通语言,至少可以先行沟通中外,还可以搞拿来主义,懂外语的作家在文章中也比别人多些洋味。
但是,工具毕竟是工具,它不是本体文化,将来科技发达了,借助计算机也可以不必再受背单词之苦,用学语言的时间去学些真正本质的东西,这不更好吗?学富五车,并不能说明此人就将有大功于社会,如果学而不用、学而不会用、学而不会创造,那么即使有再多知识,也不过是一本活字典而已,只能作翰林一朽翁。
要在此声明,在下并非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要阻拦别人去深造。本人也没这个能力、这个必要。
学以致用,急用先学仍是可行的。这十几年,笔者在经济特区见识了不少硕士、博士、博士后这类,有不少到死还在这学院那研究机构从师学习,他几乎就没有为这个社会带来任何新的东西。许多人一出校门,便立感不适,看到比自己学位低的人有专利、高收入就心中不平衡,甩出一大堆理论名词来吓唬百姓。
钱先生大概不是这样。我这里不敢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但说明宋词写得好,何以要用什么拉丁文、法文去说明呢?是写给中国人看的,还是拉丁人抑或法国人看的呢?
既然要横向比较,起码也要让具有某一种语言能力的人从头看到尾,这样你的文章才能起到作用。
有一段相声,甲问乙懂不懂外语,乙老老实实说不懂。甲便得意了,说,不懂就好办了,我给你唱首英文歌曲。这里起码有两种意思:你不懂,就听不出好坏;你不懂,其实我也不懂,瞎编个鸟语蒙你。
钱先生自然不想蒙人,但却启发了不少仿钱之士,于是出了不少王钟书、孙钟书、李钟书……纷纷掉起书袋子来。
引经据典、牵强附会,这本是考据派陋习,完全不必今人再去费时。可凡理论文章,不在文末附上一大堆出处,仿佛没有水平、学养不够似的。
国外的学府,论文之类确乎流行注脚,有人说,洋老师认为注脚反映一个人的治学态度,不严谨的人常常忘掉引文何处,这对先学确有不敬。且国外知识产权抓得紧,这也是尊重别人研究成果的一种表现。
此说为拖扫帚屁股者无疑又立了一项出处。
笔者以为,必要的引是应该的,为引而引则有虚夸之嫌。
其实,引用人越多,越说明自己没有新观点新发现,最后只是证明自己的无能而已。
话再从头说起,像钱先生那样为文的,在民国时代并不少见,只不过其他人要不没有钱先生那样耐心,要不因国共两党政治问题所隔,所以成不了大名。
笔者曾潜心学了好几年哲学,要不就进不去,要不就进去了出不来,最后终于像参禅悟道,似乎也进得去,仿佛也可以出得来。却好比进葡京赌场玩心跳,那里门太多,通道又曲里拐弯迷宫一般,结果往往是从正门进去,却从旁门出来,要进洗手间却误入老虎机,完全不能按自己意愿来。人说,你还是去得太少,去多了就熟了。可谁会有闲心常去?除非是职业赌徒。知识界人士学哲学,好比财人进赌场,总想搏它个满载而归,好给自己文冠上添金,结果有时正相反,反而失去更多。
最后笔者明白一点:哲学家的任务简而言之,就是将一件简单的世间现象给以复杂的解释。说得越复杂、越玄妙,其水平就越高。
好像有点民间治病的跳大神。
钱先生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学问还有此一说,我们温和一点,不算误人子弟。
据闻,钱先生本来还要再写小说,无奈最后不了了之。这里面也许有许多原因,可能钱先生还要自责一番。依我看,这却怪不得他老人家。须知,《围城》作为中国现代乃至当代讽刺幽默长篇小说,已是顶峰之作,别人超不过可以理解,钱先生自己超不过,更可理解。他的目标已经那么高,还能再写平庸之作吗?所以他在小说方面封笔是明智之举,善莫大焉?
除掉《论艺录》《管锥篇》等,我以为不算太紧要,从中国近现代文化史中再找出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学究,一样顶得上去。
比如说近两年热起来的辜鸿铭、吴宓、陈寅恪等,哪一位比钱钟书差?
1925年,36岁的陈寅恪在没有什么著作的情况下,就和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三人一起被聘为清华园国学研究院四导师之一。要说语言功夫,陈寅恪不仅精通英、德、法、日、俄、希腊文,还能熟练运用梵文、巴利文、藏文、蒙文、满文、土耳其文以及已经死去了的突厥文、西夏文和匈牙利的马扎尔文,陈的及门弟子季羡林先生专门撰文谈及乃师还曾攻研过印地文、吐火罗文、朝鲜文、希伯来文,我想这总该比钱先生算是语言大师吧。
可陈寅恪仍属学究派而非创造派。现在想起来,钱之卖弄犹如当年毛主席批评钟灵在写标语时,在一个人字的右腿上多划三撇。
若要除掉《围城》,那钱钟书就不存在了,至少他的名字在中国文化史上只是像纸那么薄的分量了。
关键还有一点,我们要端正自己对钱学的认识,不要像《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些从众者,皇帝大人光着屁股就是光着屁股。不存在就是不存在。
要警惕为皇帝造“新衣”的人,这非常非常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