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影一大早就站在了窗前。失眠的夜,怕极了孤单。既然是不能睡了,不如站在窗前等待清晨的阳光。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能俯看到奕涵家的院子。墙边的秋菊开得正好,此刻他在做些什么,怎么不到院子里来了?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自家院中,那一排排的向日葵全体垂下了头,不再是她的守护卫士。前两天听丽姨说葵花籽已长成,可以摘下来吃了。可是她最近郁郁寡欢,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况且她的“守护卫士”可不是用来吃的哦。
耳边又传来了上楼梯声,一定是紫琪,又逼着她去看医生。清影头也没回,只道:“紫琪,我说过了不看医生,我谁也不想见。”语气中透着些许不耐烦。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沉默了半晌,缓缓响起一个沉稳而温和的声音:“连我也不见么?”
清影一惊,迅速转过身来,那儒雅含蓄的身影正立在门口。她惊讶的望着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在做梦。紧接着眼前就蒙上了一层雾气。她嗫嚅着道:“是你……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他淡淡一笑,故作惊讶的道:“哦?我为什么不会再来了?”眼前的雾气更深了,她的声音也更低了,甚至连自己都听不清。“我——我一定吓着你了。因为,我这样……这样……”那个“丑”字实在难以启齿,她不知该如何表达。
“我不觉得有什么,除非你不欢迎我来。”奕涵仍柔声说道,及时帮她解了围。“哦,不是的,怎么会呢”,她连忙道,“那我给你倒茶去。”“不用忙了”,奕涵向前走了几步,定定的望着她,她依然戴着口罩。奕涵已经决定要帮助她正视自己,走出过去的阴影,但他并不急于让她摘下口罩,而是在书桌前坐了下来,缓缓道:“我曾答应过你,等你病好了,我就给你讲恩宁——就是那个种紫藤花的女孩的故事。你现在愿意听吗?”
清影有些意外,但很快点点头,也找了地方坐下。奕涵尽可能简略的讲了恩宁的事,但这些年来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清影听得入神了,也暂时忘了自己的紧张与烦恼。
当讲到恩宁离世之后,奕涵停顿了一下,望了一眼清影,继续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其实你的容貌和恩宁很像,连受伤的位置也很相似。我不觉得这伤有什么不雅观,就如我一直觉得恩宁临走前的样子是很美的,甚至比从前更美。因为你和她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即使有一点小瑕疵,亦是瑕不掩瑜。你们同样是漂亮而可爱的,就像——天使。是的,天使。”
清影睁大眼睛望着他,目光中充满惊奇:“真的有个女孩子和我长得很像吗?”奕涵点点头:“是的。”“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小心的问道。“因为我想帮你走出阴影。”奕涵轻声言道。她一愣:“阴影?我有阴影吗?”“难道没有么?”奕涵盯着她的眼睛反问道。“唔,也许吧”,她垂下眼帘,“可是……”“可是你不愿面对,或者是不敢面对。”奕涵替她说了下去。清影又一惊,眼前的这个人似乎能看穿她,令她无所遁形。
一阵沉默。奕涵又缓缓开口道:“我已从丽姨那听说了你的事,我并不是要刺探什么,只是想看看怎样能帮到你。其实恩宁刚走的时候,我也曾颓废过好长时间,除了伤心,更有一份深深的内疚与自责。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要避开我,恩宁就不会离开兴州,那天她就不会去火车站,那么也就不会死了。或者如果那天我坚持去送她,那么冲进火场的应该是我,她也不会出事。总之,我很怪自己,我宁可死的自己,也不想让恩宁受到伤害。可是世事难料,常常令人措手不及,不是我们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恩宁是个孤儿,从小就没有亲人的温暖,可她没有放弃自己,一直很努力的生活,还尽量去帮助他人,从没抱怨过什么。她虽然已经去了,但我总觉得她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她一定希望我能振作,代替她好好的活下去。我想,金叔也是如此吧。他们救人的那一刻,一定认为是值得的,一定没有后悔。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把他们的爱传递下去,这才不辜负他们的付出与牺牲,你说是吗?”
清影的泪水大滴大滴的落下来,她别过头去拭泪,声音哽咽的道:“金叔,我很对不起金叔,我让他失望了……”奕涵的眼圈也红了。他抽出几张面纸递过去,也没有劝阻,能痛快的哭出来也是好的。
清影哭了一会儿方略略止住。她正视着奕涵,那一对浸在水雾中的眸子越发的晶莹、清澈。“我明白了,我不能再逃避了”,她坚定的说,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我不要再这样了,我不要让母亲为我发愁、让丽姨他们为我担心,也不要让金叔去得不安心。可是,我该怎么办呢?”她求助的望向奕涵。
“钟小姐,你还很年轻,不应该整日困在这间屋子里,或者说困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应该多出去走走,接触阳光,接触社会,接纳他人。只要你愿意走出来,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我——我可以吗?”“你当然可以”,奕涵鼓励道,“你愿意面对过去,就是个很好的开始。那么,你敢面对自己吗?”“我自己……”清影迟疑着,不禁用手按按口罩。
“你肯把口罩拿下来吗?”奕涵试探着问,并紧张的观察着她。还好,她没有像上次面纱被吹走时那样大的反应,只是犹豫着,手指在口罩边缘徘徊。奕涵正想说什么,一转头看到了书桌上的纸笔。他随手拿了支毛笔,蘸了蘸墨水,在一张白纸上点下了一个墨点。然后把纸张递给她:“看看这是什么?”清影已经看到了他这一连串动作,便随口答道:“一个墨点。”“还有呢?”奕涵仍耐心的问着。清影好生奇怪,又仔细的看了看。“就是一个墨点啊,这代表什么呢?”“哦?你难道没看见这一张白纸吗?”奕涵煞有介事的问道。
清影愣住了。是啊,这是一张白纸,她为什么“看不见”呢?是不是在她心里,已经把那个小小的墨点放得无限大,大得足以遮挡住她的视线,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也许,一切并不是她想当然的样子。那么,她是不是该放下自己的固执与偏颇,再好好的看看这个世界呢?她望向奕涵,奕涵也正望着她,目光中满怀理解、鼓励与期待。她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却不知自己怕的是什么。
“别怕”,温和的声音又再度响起,“那些噩梦都过去了,只要你醒过来。勇敢些,没有什么再能伤害你的,嗯?”她使劲的点点头,是的,我不要再被那些噩梦所困扰,我一定要战胜它。他相信我可以的,他那样勇敢,我也要勇敢。没有什么再能伤害到我,这就是我的“守护卫士”呵!清影做个深呼吸,慢慢伸出手,略带颤抖的摘下了口罩。奕涵温柔的对她微笑,她也羞赧的报以微笑。
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响起紫琪的声音:“小姐,午饭已经做好了,你好歹出来吃点,这几天你都……”她忽然停住了,因为她发现了奕涵正在屋里。“秦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还没等他回答,紫琪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看到钟小姐居然没戴口罩、没戴纱巾,没戴一切遮挡之物,就这样整个脸庞都暴露在外。虽然紫琪已跟着她三年多,却几乎没见过清影的真正容貌。习惯了她挡着脸的常态,如今这样反而觉得不寻常了。“小姐,你……”紫琪惊诧得张口结舌,话也说不完整,而后忙高声叫着丽姨。
“来啦,来啦,出什么事了,这样大呼小叫的?”丽姨急忙上楼来,腰间还系着围裙。早上她带奕涵进来是背着紫琪的,因为不愿和她多费口舌,也免得她告发到太太那里。不料刚才忙着做饭,竟没留意紫琪上楼来,这下可有得烦了。不过,丽姨发现紫琪并没有纠缠于奕涵这位不速之客,而是面露惊讶的望着钟小姐。丽姨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由得也一惊。但她很快就明白了什么,立刻笑容满面的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快请小姐下楼吃饭吧。秦先生也一块来吧,有你爱吃的笋炒肉呢。”清影询问性的望向奕涵,他很快点点头:“那好吧,有劳丽姨了。”紫琪还想说什么,丽姨忙拉着她往楼下走,口里说着:“快跟我去准备碗筷,别只顾站在那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