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小雨一场接着一场,总是不温不火淅淅沥沥的下着。早饭后小宛拨开挂在门上的锁,钻进了老房子的院子里。她站在石榴树下仰望,微风携着潮湿吹过小宛的脸颊,有几缕头发贴在了耳前,轻风细雨过后的石榴树叶子泛着着油绿与阴郁的光,一个个小灯笼镶嵌在其中,像是红黄色的油彩绘在了一起,点缀着深秋的硕果累累。
最近几天家里总有客人到访,厨房的储藏间里多了一些月饼,爸爸下班回家的路上,像往年一样去云景轩买了小元和小宛都爱吃的酥皮月饼。
八月十五要到了。
小宛和小元正趴在桌子上吃月饼,小宛小心翼翼的剥掉一层层的月饼皮,边剥边往嘴里放,她总是喜欢先吃掉皮,最后再吃馅。
晚饭的时间,门外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沈博和林秋文来了。
小宛和小元跟随爸爸出来把沈博和林秋文迎进家门,沈博把带来的一些茶叶和月饼放在客厅桌子上,边比划着边说:
“才几个月没见,小宛和小元都长个子了呢。”
“林阿姨,你的小宝宝呢?”小宛好奇的问。
“他在家呢,小宛和小元明天跟爸爸妈妈一起去我们家看小宝宝好不好?”
“好!”
妈妈提着水壶进来,刚要冲茶,沈博急忙摆手;“哥哥嫂子别忙,天色不早了,孩子们跟奶奶在家,晚饭已备好了,等着我们回去呢,这么长时间了,孩子的事已办妥当,今天来是想邀请你们明天去我们家里坐坐。”
“办妥了就好,明天我们一定登门庆贺。”爸爸笑着松了一口气。
“小宛和小元明天去我家看小弟弟哦。”沈博冲小宛和小元说。
小宛学着哥哥的样子也点点头。
第二天早饭后,小宛跟随妈妈来到老房子的石榴树旁,妈妈用剪刀剪下了几个红红的大石榴,有两个还裂开了,露出了红红的籽。小宛迫不及待要吃,妈妈掰开了一个放到她的手里,她小心翼翼的剥着石榴籽:
“妈妈,张嘴--”小宛踮起脚尖把几粒石榴籽放到妈妈的嘴里,妈妈摸着小宛的头发:
“真甜!”
妈妈问:“我们今天也把石榴带去给林阿姨和她小宝宝尝一尝好吗?”
“好。”
去沈博家的路上,小元和小宛一起剥石榴,红红的石榴籽把小宛捧着的小盒子填满了,两个人的手指甲都被石榴皮染成了淡黄色。小元抓起一把放到妈妈的手里,妈妈捏起几粒塞到正在开车的爸爸的嘴里。
吃完盒子里的石榴籽,爸爸的车拐进了一条宽阔的巷子里,宽阔平坦的青石路面一直延伸至巷子另一端,车子在一个高耸的院落门口停了下来,门庭顶部铺着了黑色的琉璃瓦,在门口一侧小竹林的映衬下,颇有古风古色的韵味。
沈博和林秋文出来带大家进了客厅,小元打完招呼冲沈博和林秋文鞠了一躬。
“小元每次来家里都要这样行礼,以后不用这样啊,太见外了。”林秋文摸着小元的头说。
妈妈说:“小元这孩子心事重,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
妈妈和林秋文去厨房忙着中午饭桌上的菜,沈博带着爸爸、小宛和小元去看望刚睡醒的小弟弟,沈博抱起小弟弟,小宛伸手摸了一下他肉肉的小手,问:
“叔叔,他现在会叫我姐姐了吗?”
“他还是小宝宝呢,不会说话,等再过几个月就会啦。”
小宛高兴地转身对哥哥说:
“哥哥,看我现在是姐姐了吧。”
“叔叔家还有个灵筠姐姐呢。”爸爸扭头问沈博:”怎么没看见灵筠啊?”
“她呀,喜欢跳舞,最近忙着学校的演出呢,估计午饭的时间就回来了。”
菜摆满了桌子,灵筠脸上带着妆回来了,小宛的一句“姐姐你今天真美”再次俘获了灵筠的心,对这个小妹妹更加喜爱。
饭后,爸爸和沈博坐在庭院的紫藤架下喝茶,沈博问:
“哥,小宛的事情以前听你和嫂子说过一些,我一直不太理解,当年你们是办过领养手续的,后来为什么会跟我们生老二一样要交罚款呢?”
爸爸放下手里的茶杯,有些似海深沉的眼神望向远处:
“小宛的事得从头说起,其实小宛这孩子是被遗弃的。”
“就因为她是个女孩?”
“对。”
“小宛来到这个世界的瞬间,身边的人首要关心是她的性别,没有人会关注到她的四肢是否健全,她的小脸有多么可爱,她的哭声有多么清脆。”
“你见过她的生父母了?”
爸爸点点头:
“前些天小宛的生父找到我,他的出现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他的身份?”
爸爸摇摇头,“我们一直以为小宛被遗弃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她出生家庭的经济条件不好,不得以才将小宛抛弃,见到她的生父才知道,小宛上面还有个姐姐,小宛被抛弃,他们又生了一个男孩。而这个人你也认识,跟你是同行,也是茶商,北巷边那个‘忘川茶社’的老板,柳乾坤。”
沈博还是吃了一惊,端起盖碗往公道杯里倒茶的时候被水烫到了手指,赶紧捏住耳垂:
“他这个人一向是强毅果敢的,小宛这件事是他的处事风格。原来他们其实就是想要个‘儿女双全’,但以他们的经济状况多生养一个也不是什么问题,无非就是孩子户口有些麻烦,以他的能力都是有办法解决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是啊,这也是我始终想不明白的。”
“柳乾坤如何找到你的?”
“说来有些曲折,我堂弟的妻子是小宛生母的表妹,在逢年过节的家庭聚会中我跟他仅有过两面之缘,据说他的父辈当年是生意人,茶叶生意做的很大,同时还经营着别的生意。几个月前我带着小宛跟新华书店的朋友在东兴楼应酬,柳乾坤正好也在那吃饭,应酬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大堂遇到,简单寒暄之后,他对我身旁的小宛格外关注,当时我心里就犯嘀咕,大约半个月后他就去了家里,趁小宛不在告诉我们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么来看,把小宛留在你们家是他早有预谋的事。”
“很有可能。”
“那他前去相认是什么目的?”
“柳乾坤提起他的妻子周芳,这几年变得敏感多疑,对小宛越来越是挂念,小宛的外婆这两年身体状况也不好,总在周芳面前提起这个被逐出家门的孩子,并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能与小宛见上一面,再听她唤一声‘外婆’就了无牵挂了。柳乾坤担心周芳的精神出状况,也希望能满足老人的心愿,就自己登门来道破天机,但他没有提出要把小宛带走的要求。我们体谅他们的思女之痛,他们夫妇可以常来家里坐坐,等到小宛接受了这种关系,要不要去看望她外婆可她可以自己决定。不管怎么说,小宛又多了几个人的关爱,她该是高兴的吧。”
爸爸抿了一口茶:
“面对这样的事情我和你嫂子首要考虑的是孩子的感受,我们生活的街头巷尾都是多年的街坊邻居,从我把小宛抱回家的那天起,有关她身世的流言蜚语就没有停止过,她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虽然她才五岁,但可以感受到她对安全感的缺失,又有些敏感、心思重。不可否认的是,她的生父母对她所做的一切,对她造成了一生不可逆的伤害,无论是在性格上还是心理上,我们只是努力去把这种伤害减少到最低而已,我们能做的是可以让她接近于像在正常家庭中出生的孩子一样去生活,去感受家庭带给她的安全感和幸福感。柳乾坤是不是要把小宛带走也许只是时间的问题,我们只是希望小宛可以开心快乐的长大。如果有一天柳乾坤真的要把她带走,我们大人们该以何种方式向她提起,是离开还是留下,对于她来说,这种抉择是十分残忍的。”
“柳乾坤已然有一儿一女,小宛也是违反国家政策生下来的,小宛若是回去了,户口又怎么解决。”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吧,他这个小儿子都相安无事,说明他是有很多办法的。小宛大概是不会离开我们的吧,我们也舍不得她。”
“如果柳乾坤把小宛带走了,你这些年受到了的惩罚又怎么面对啊?”
“是啊,记得去办领养手续时,我们是不符合要求的,毕竟我们已经生养了一个孩子,可是又怎么忍心把一个刚刚出生三天就被抛弃、嗷嗷待哺的孩子双手送到孤儿院呢?上天重新给了这个孩子在父母的疼爱下长大的机会,我们害怕一旦放手,会被良心谴责一生,其实就是胆小,”爸爸笑着自嘲,“领养手续办不成,但总要给她上户口,没办法,我们就按照正常出生的流程补办了手续,上了户口,但也落实了小宛属于我们违背国家政策所生的第二个孩子,各种惩罚接踵而至,我在教委的工作被一撸到底,紧接着也收回了我经营管理的学校服务站,好在没有开除我的党籍,虽然职称不同了也还能在留学校教书,已经很好了。”
“哥,我一直想问你,值得吗?”
爸爸笑着低垂着眼睑,将茶碗里的茶一饮而尽:“我有了个女儿啊,当然值得。就算小宛跟她的亲生父亲走了,这五年她带给我们的快乐和回忆也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我认为是值得的。”
午后热烈的阳光透过头顶的紫藤叶子,在茶盘上留下斑驳摇曳的影子,一串串紫藤果荚从原木色的紫藤架上垂下来,这些长长的类似豆角一样的果子,对拥有它的主人来说,除了用来观赏,别无其他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