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与正在西安被扣，举国哗然——日本鬼子入侵，竟然到了要靠劫持领袖才能停止内斗的程度。各地百姓亦陷入愤怒，受外侮至此，国民政府还在封锁消息。
消息传出没多久，程少麟也毫无征兆在南京被扣押。程少麟被扣押并不是同蒋与正一样被要求抗日，保卫东北保卫华北，而是有大佬在借机清除异已。事情就有这么凑巧，张崇严收到张翰堂讣电，也收到了总指挥部领袖被扣，驻守待变的命令。便致电自己的老校长，老首长，自己又一直叫着舅舅的程少麟，想请教自己如何应对，同时利用爷爷过世回去奔丧的这一时间，看能不能躲过这一场国民党内部的内斗，想邀请其一同回去。打电话打了大半天，寓所，办公室皆没法接通，顿时预感大事不妙，便带了一营兵直奔寓所，命令属下一个团直奔中央党部。张崇严一到寓所，看到站岗士兵全部更换，一个都不认识，想进去时，却被拦住，顿时火冒三丈，深感疑惑的同时果断与这些士兵交火，缴了这几十人的械，才将程少麟救出，回自己驻地安顿。
到驻地之后，张崇严拿出紧急军令和西安行营的电令，程少麟一看，才知道蒋司令已经被扣押，具体情况未知。正是因为此事，程少麟大概猜出了扣押自己的是谁。自己来南京，并未带一兵一卒，要不是张崇严换防回来休整，自己下场还真不好说。于是致电军事法庭，要求严查，军事法庭却回复，此事已上报西安行营，请领袖裁决。
程少麟心中暗骂了一句：“你家领袖自己都被扣住，拿什么裁决？”暗暗骂完，还是只能在张崇严所部驻地，清白未洗，并不能擅自离开南京。一旦随张崇严回长沙，那就真是“畏罪潜逃”了。
自从消息一放出，南京已是一片乱哄哄。甚至，私自扣押自己的人，已经在着手准备代行领袖职权了。这些人都认为，领袖凶多吉少，不能回南京了。
姜梦翎在兰州工作了一年，源源不断往延安输送原来红军的失散战士，王定川不识字，却协助姜梦翎辨识了不少由四川北上，经青海，再回到兰州的流散人员。全是凭的记忆，这让姜梦麟对其刮目相看。陕西甘肃在张翰初的一再放松之下，短短一年之内，全国的共军大多都聚集到了延安。剿共不但没成功，反而感觉越剿越多了。
姜梦翎收到曾艾瀚发来的电报，致电了延安，想询问了张崇武的位置和岗位，是否有时间回去。问来问去，只答复张崇武正执行最高机密任务，无可奉告。
姜梦翎猜想，最高机密任务，就已经告诉他张崇武在哪，在做什么了：张崇武应该也在西安，保卫前来平息事件的首长们。
既然张崇武没法回去，只得亲自写了一封信，亲手写了挽联，包了一百大洋，委托张翰初带回去。张翰初没收姜梦翎的钱，只带了信和挽联。
梁安图兄弟也收到了讣信，二人商议之后，决定回湖南。早年在上海，与蒋与正汪志民一起做生意时，二人表面和睦，实际互相看不起。后来各建了国民政府，再合为一体时，更是同床异梦。如今蒋与正被扣押，或许汪志民快要熬出头了。便给汪志民发了封电报，说自己准备回一趟湖南，急事都可告知孔延凯，需要支持时，无论是钱还是别的，都可直接同孔延凯说，孔延凯随时能联系到我。汪志民直接回了电：待兄回沪，速去就任上海财政厅厅长，择机升任。
这封复电，令二人扬眉吐气，心中郁结数十年，终于能回乡里光宗耀祖。
梁安图兄弟回乡下，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让张家人看看，如今的兄弟二人，再不是当初了。风水在转。
幸亏是冬日，不然道场法事不可能一连就做这么多天。待到张翰初张崇礼一家回时，全部家眷都已回来。张翰初跪在灵前，痛哭失声。虽张老先生高寿，理应是喜丧，不能太过悲痛，可一想起其生前教诲，又情难自禁。
只有张翰章的四位夫人，看到几十年未见的若南，竟拉着她去了后房。不多久，又支起了一桌麻将。打到半路想起程少蓁，安排女婢将程少蓁请来。四人一桌的麻将，房间里有六个人，站在旁边看的李夫人想起张翰旗的王知兰，张翰堂的如夫人王意如，便想将二人请来，却被其他两位夫人阻止：“我们不是一路人，就不要进一张门了。”
李夫人看着两位出身也不是很好的两位夫人，声音顿时高了一度：“哎哟哟，不是一路人，那你是哪路人？老爷子都没像你这般看不起人，你们倒好，举着狗尾巴当旗摇。也就翰堂那夫人老实，要是我呀，看我不把你那狗嘴给扯碎。”
打牌的夫人一听，站了起来，推了李夫人一把：“你说谁是狗，谁是狗！我哪里说错了，那王氏的崽，可是共产党！两个崽都是共产党！共匪哎，跟你是一路人？”
李夫人一把抓住打牌的夫人的头发：“共产党怎么了？家里来的共产党还少？想当年，周主任带来的人来家里，哪一个不是谈吐文雅，风度翩翩？共匪共匪，哪一个像匪？那么多留学回来的，跟你这大字不识一斗的泼妇，确实不是一路人！”说一句，扇一耳光，弄得程少蓁吴若南不知如何劝架，赶忙放下麻将，将二人拉开。
程少蓁边拉边说道：“嫂子，嫂子，外面的事是男人的事，难得若南嫂子回来，我们就好好陪陪人家。她若回了甘肃，再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国家大事，轮不到咱女人插嘴，我们打牌，打牌。”
李夫人坐下，余怒未消：“气死我了，翰章都从不说共匪，她倒好，天天说共匪，天天说。她老家都分到田了，还在说共匪，你们说说，有这么不识好歹的人吗？不就凭她儿子考进军校，当了个团长吗，至于这么神气嘛。”
吴若南大意是听懂了，对李夫人说道：“嫂子你别太生气，现在没人说共匪了。三嫂子你也是，家里男人都不谈政事，我们倒在这打架，说出去都让人笑话。我们在甘肃，三教九流都打交道，还就数共产党最干净。姜梦翎偶尔来我家，我也常听到他与翰初聊天，虽然说的是你们长沙话，我听不太懂，但这人，我还是喜欢的。不急不慢，四平八稳，笑起来倒也诚恳，不像坏人。”
程少蓁插话道：“要不我去将两位夫人请来吧。耳闻不如眼见，眼见还不如打两把牌，是什么人，你们就都清楚了。”
外面的宋氏族人历来都感激张老先生的对宋氏的恩德，近年来，但凡是农会涉及兰花屋场的行动，宋氏都投反对票，很多富户家的屋场都被农会分了。为富不仁的都遭到了清算，与遭了报应无异。虽然共产党员四散奔逃，枪决的枪决，判刑的判刑，可即便如此，共产党此前的作为，在贫农佃户中产生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辛辛苦苦劳作，交了税，交了租，还了贷，一年到头不但缸里无米，反而要欠十几担债。这些攻击富户的行为，基本上都是自发行为，公所和县政府根本无法把这些农户怎么样，法不责众，真要将这些农户赶尽杀绝，那些官员吃饭都会成问题——杀了母鸡吃不到鸡蛋，杀了绵羊薅不了羊毛。
一时之间兰花屋场回来了好几百人，稻谷粮米竟然一时都捉襟见肘。好在宋氏族人念及旧恩，勒紧裤腰带，都往兰花屋场送来了米。张翰堂一统数，竟然有七八百担。要在丰年免了税时，这七八百担粮确实不算什么，每家几升，就凑齐了。像这种课税沉重的几年，七八百担米，差不多要合到一千担谷子，真是太过于难得。张翰初张翰章说什么都要付钱，这些宋氏乡民死活都不要，还说什么就当是还给张家的。
几兄弟商议，这种人情，无论出于善意，出于家风，都不能收。于是带着大洋去了宋正平家，要其保守秘密。等他们兄弟一走，就出去买，买好了送到各家各户去。
晚上守夜时，女人们不允许进灵堂，便都去睡去了。四兄弟和孙这一辈烤着炭火，聊着天，互相说起这几十年的事，完全忘记了张老先生就在身后听着。
四兄弟中，只有张翰旗心态最好，不知是不想让兄弟们难过故意装的，还是确实因为自己年近古稀早就看透世事，竟然还笑道：“父亲九十六，程伯伯九十三，何先生却只有六十。你们说，他们三人若在泉下相见，会不会已经聊不到一块去？”
张翰堂一听张翰旗说到何先生，看了一眼张崇严：“我听说，何先生死时，正与你部作战。是真的？”
张崇严脸一红，满是羞愧之色，点了点头：“我哪里知道，一个共军的高级领导人，怎么可能还带着民团驻守一个小镇。我手下那团长，怎么可能认识何先生？不过后来，我最终还是将这团长枪决了，算是给何先生报了仇吧。”
张翰堂握住张崇严的手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想父亲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父亲、母亲皆已不在世，是我害了你。张家这家业，本来是要由你继承的。你有没有想过回来？如今我也老了，张家的家业要再交到崇文手里，怕是会没了。你看看，他的本事，全用在娶妻纳妾生娃上了。”
张崇文被张翰堂当着这些伯伯兄弟这么一说，羞得无地自容。
张崇严说道：“我回来前，舅舅被扣押，还在我驻地，我目前这几年肯定还不能回来，待爷爷灵柩上了山，我就必须立即回南京。日本人怕是会要出兵华北、上海了，一旦开战，势必南下西进，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便无羁绊，唯有以身死国！家里的事，怕是还要拜托弟弟们。”
张翰旗道：“我前清时，便立志推翻满清，如今日本人反而协助宣统皇帝建了满洲国。国内的事，能轮得着他日本人插手？我若再年轻二十岁，怕是会与崇严一样。不过崇严，叔叔不管你怎么想，成家还是要的，血脉不能断了。大哥大嫂不在，我们这些叔叔婶婶可替你操持。”
张崇严叹了口气：“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何先生是我这一生的污点，五叔，我知道崇武是共产党，不知道爷爷过世崇武都不回来，是不是还在记恨我，不过你放心，今后我绝不再与共产党为敌。”
张翰堂道：“你们兄弟各为其主，不是你们所能掌控的，你不要太放在心上。内斗并不是英雄，知错能改，终究是好事。”
张翰初说道：“姜梦翎也在兰州，你有没有话要带去？”
张崇严摇了摇头，站起身，走到张老先生灵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就出门去了。
众人看着张崇严落寞的背影，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
坐了不多久，都回房歇息去了。独留下张翰堂守在灵前。王敏之等几人夜来无事，又被法师做法的声音弄得睡不着，便来到了灵堂陪张翰堂。北方的生意受影响很大，几乎要断炊，王敏之迷茫异常，进退两难。张翰堂知道一些北方的事，也看出来王敏之的困惑，问道：“你们还想待在保定吗？”
王敏之沉默不说话。
张翰堂道：“离乡背井，让你们漂泊这么多年，是我的错。我还有一些钱，足够你们回来生活。”
王敏之听张翰堂如此说，眼泪就下来了：“东家，我不甘心！”说罢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苦起来。
张翰堂看着王敏之头上的白发，看着王敏之眉眼间深深的皱纹，瞬间觉得自己确实老了。再加上父亲那一辈的掌柜伙计，几乎全都入土，更加觉得时间的无情。拍了拍王敏之：“世道在变，你不要自责。东北沦陷多年，日本人肯定觊觎华北，是迟早的事。国民政府的实力，熬不了多久，一旦华北再沦陷，你也会深陷泥潭。想东山再起，你怕是只有一条路——认贼作父，跟日本人做生意了。你会吗？”
王敏之突然坐正了身子：“东家，你提醒我了！现在受局势影响，张家的生意一落千丈。反正半死不活，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冒险，走另一条路？”
张翰堂道：“哪里还有路？程少麟当着省主席，都罩不住张家了！湖南这几十年，官银，大洋，通商券，国民币，代金券，哪一回不是湖南百姓的真金白银换回一大堆没用的纸？唯独大洋好一些，能值点硬货。我们生意做得再好又如何，到头来还是几年辛苦，换一堆纸。要吴赤诏领你去库房看看，各种币和券，是不是成堆成堆地扔在那。”
王敏之道：“我们押宝共产党！现在还没什么人跟他们做生意，我们跟他们做！我听山西过来的人说，他们要的东西都难办，但付钱都是用金条，爽快得很！”
张翰堂听罢，眼前一亮，不自觉地往后看了一眼张老先生的灵柩，看到张老先生的遗像，感觉张老先生正对自己微笑。张翰堂迅速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等你们回来，我们再说。”
张翰堂又想起了姜梦翎。
等张老先生下了葬，除了张翰旗，其他人都各自去了各自的地方。张翰初到达兰州时，获悉西安的事已经解决，蒋与正已离开西安，共产党部队正式进入国军序列。张崇严灵堂前所说的话，张翰初认为有必要告知姜梦翎，便亲自前去姜梦翎寓所。张翰初差不多有半年没见过姜梦翎了，一去寓所，人并不在，便又去了他的公署。一下车，眼前的门牌着实吓了张翰初一跳：八路军驻甘办事处。
卫兵一看是省政府的车，敬礼放行。张翰初询问姜梦翎在哪，卫兵说党代表办公室在西侧，有门牌。张翰初停了车，直接走到姜梦翎办公室，姜梦翎抬头看到张翰初，惊讶中透着兴奋：“翰初兄，回来了？”
张翰初走进屋：“你们什么时候成国军了？我看那牌子……”
姜梦翎笑道：“就前不久的事，国共合作了！枪口要对外，自己人打自己人，被外人看笑话。”
张翰初问道：“那你们职权，是否有变动？”
姜梦翎道：“有一些，但变化不大。还是安排延安来的同志去苏联，筹措运输从新疆发往延安的物资，营救流散同志。”说罢笑了笑，“按照周大老板的指示，还有一项工作，就是做好你们这些军政大员的统战工作。”
张翰初连连摆手：“统战？统战什么？统战抗日？不不不，我多年不带兵，可别统战我。我来，是有一事告知你。此番回家，崇严也回来了，说了些何先生的事。”
姜梦翎一听何先生，神色立马变得低落：“当时我也在，不提也罢。”
张翰初回道：“崇严非常后悔，我们在灵堂前聊了很久的天，他原话说今后不再与贵党为敌，请求你们原谅。”
姜梦翎瞪大了眼睛：“他真是这么说的？据我们的情报处反馈，他已是领袖眼前的红人，带了四个师，几个特别旅，完全是集团军的规制，用以拱卫南京京畿要塞。以领袖的用人习惯，不是绝对可信之人，不可能重用至此。他能这么说？”
张翰初道：“在我父亲灵前所言，怎能是假？我并不是看在他是我侄子而徇私，而是觉得既然愿意知错改错，贵党能放他一马，便放他一马。若有可能，我希望你汇报贵党，撤回你们的行动队。”
姜梦翎哈哈一笑：“翰初兄把我党当什么了？我党极少派出行动队做这种事，十之八九是你们自己吓唬自己。五次反围剿，都是防御，什么时候主动进攻过贵军？不过既然崇严有悔意，如今国共合作，全民抗战，能全力反击日本人，才是改错的体现。我的话，也希望翰初兄转告令侄。”
张翰初被姜梦翎说得哑然。闲聊了一会，就回了自己公署。一到办公室，干净的办公室上，放着厚厚一摞电文，厚厚一摞待批的公文。张翰初顿时心里一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