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伟昂阅读着这些他能搜集到的历史资料,渐渐的将他记忆里零散的历史知识,拼接为了一副较为完整的历史画卷。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深夜,在昏昏沉沉中他脑海里的时光机,又引领着他回到了19世纪,他仿佛看到两宫皇太后和恭亲王奕接到了天津教案的快报后知道这个事情闹大了,立即排遣直隶总督曾国藩自保定启程奔赴天津,会同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处置天津教案。
饱经沧桑的曾国藩接到谕旨后长叹一声,知道这个案子的处理要做到上合圣意、下顺民情、外符洋人之心比登天还难,稍有差池就是又一场惊天动地的中外战争。道光朝的鸦片战争,咸丰朝的大沽口之战,恍若又在眼前。洋人们论理不论情,只要觉得有一条道理,就敢把军舰开过来,更关键的是洋务运动虽然搞了将近十年,但是还处于农牧手工业时代的大清国的那点家当,根本就抵挡不住工业革命武装出来的洋人们的坚船利炮。曾国藩情知此去凶多吉少,于是启程前命家人给自己准备了一口棺材,做好了办砸差事以死谢罪的打算。
法国方面态度强硬,要求处死中国负责的官员。曾国藩到天津后一面调查案件,一面与法国方面交涉。当时朝廷中以醇郡王奕譞为首的官员多数主张不对洋人退让,不惜一战,因而情势紧张。曾国藩考量当时的中外军事实力对比和国际局势,知道与列强再起战火,无异于以卵击石,自然不愿与法国开战,于是首先对英国、美国、俄国作出赔偿,以使最后能单独与法国谈判。
可天津教案尚未了结,就又爆出了两江总督马新贻遇刺身亡的大案。1870年(同治九年)8月22日,接任曾国藩之位仅两年的两江总督马新贻在箭场参加完阅射后步行回官署,刚走到官署后院门口,突然从人群中闪出一人,一边口呼冤枉,一边拔出匕首,刺入马新贻的右肋。冷兵器时代的刺杀行动难度非常高,可是就在检阅完军队回家的路上,在成群的亲兵随从护卫下,堂堂的两江总督竟被一个大街上窜出来的刺客刺中了,而且刺得部位很准,马新贻第二天就毙命了。慈禧太后接到奏报后吃惊地说道:“马新贻此事岂不甚奇?”
大清开国二百多年以来,谋杀身居封疆大吏之位的总督仅此一例,于是朝廷立即颁下谕旨,饬令曾国藩再度出任两江总督,严查“刺马”大案。另命正在陕西协助左宗棠镇压回民叛乱的李鸿章,接任直隶总督并处理天津教案的善后事宜。
李鸿章到达天津时已是金秋时节,他与曾国藩分别数年,因有师生情谊时有书信往来,他知道近年来老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可仍然没有想到老师竟然衰老成了这个样子。此时的曾国藩刚至花甲之年,却已经弓背驼腰、老态龙钟、精神萎靡,走起路来步履蹒跚,银屑病也愈发严重了。
李鸿章行过礼后扶着曾国藩进了客厅,坐在了茶几旁的太师椅上。革职留用的崇厚与新任天津知府丁启睿、知县萧世本等官员幕僚,坐在了两侧的楠木椅上。
曾国藩用无神的目光望着李鸿章说道:“少荃啊,我这半生受尽疾病折磨,银屑病未好,目力又一天不如一天,奏稿都写不了了,全靠代拟。看着你身板硬朗,精神矍铄,老夫羡慕啊!”
李鸿章看着尽显疲态的曾国藩,眼眶里有点湿润,说道:“门生请老师多多保重。门生受朝廷差遣,前来接替恩师受领直隶关防,关防要紧之事,请一并交付门生办理吧。”
曾国藩叹了口气说道:“我信里不是嘱托你在保定多待些日子吗,天津教案如此棘手,你又何必匆匆赶来代我受过呢?”
原来曾国藩接手天津教案后,为了避免战火不得不对洋人恭恭敬敬。经过复查之后,他定性天津教案“彼直我曲、理在洋人”。他发布了《谕天津士民》公告,对天津民众严加斥责。随后确认教堂育婴堂并无诱拐伤害孩童之事,于是在法国公使的要求下,商议决定最后处死为首杀人的18人,充军流放25人,并将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革职充军发配,赔偿外国人的损失46万两银子,并由崇厚出使法国道歉。
这个交涉结果,朝廷大臣及民情舆论均甚为不满,史书记载“诟詈之声大作,卖国贼之徽号竟加于国藩。京师湖南同乡尤引为乡人之大耻”,这使曾国藩的一世盛名毁于一旦。天津教案的消息,也对全国其他地方有所影响,产生了对西方传教士的谣传和不信任,这些谣传又在一些地区造成了新的教案的发生。以醇郡王奕譞为首的王公大臣们纷纷上折抨击,曾国藩被痛骂“外惭清议,内疚神明”。最让曾国藩伤心的是,在京的湖南士子云集教子胡同湖广会馆,众口一词骂他是卖国贼,怒气云天中将他手书的楹联捣毁砸烂,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这幅楹联是道光二十五年科举时,湖南籍考生大放异彩,越过进士门的有十人之多,状元也被湖南人摘得,当时在京的湖南籍士绅弹冠相庆,就请曾国藩题写楹联。那时他风华正茂,仕途似锦,官居詹事府右春坊,位列三品。于是欣然写下了“同科十进士,庆榜三名元”十个大字,悬挂在湖广会馆之中。如今这把灰烬令这位堂堂的一等侯爵、文华殿大学士兼直隶总督的名望一落千丈,曾国藩忧愤交加又病了一场,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
朝廷派李鸿章接替曾国藩的直隶总督之位善后天津教案,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虽然再度出任两江总督还有“刺马”大案等着他,但再大的案子,只要不牵扯洋人,对他来说就是小事了。他问李鸿章道:“你与洋人交涉,准备怎么办?”
李鸿章哂笑着答道:“我想与洋人交涉,不管他说什么,只同他炸空苗、打痞子腔。”
“这个痞子腔怎么个打法,你打给我看。”
在座的官员都笑了起来,曾国藩也难得地露出了笑意,李鸿章红着脸连忙解释,炸空苗、打痞子腔都是他家乡合肥的土话,意思就是先说些大话吓唬人。
曾国藩又叹了口气说道:“那也得吓唬得住才行啊!现在英法两国的海军提督就在大沽口。上个月法国兵轮还向沿海渔村开了三炮,向我朝示威。我担心英法两国兴师问罪,再生战端。”
李鸿章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老师尽管放心,恐怕法国已经无暇对我朝用兵了。”
李鸿章此次之所以不理睬曾国藩让他迟些再来的好意规劝急急地赶来,一方面是希望替老师多分担一些责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对善后天津教案已经有了九成的把握。因为李鸿章订阅了《上海新闻》和《北华捷报》这两份洋报纸,由幕府中的华洋通事负责翻译以供参酌。已经具备了国际视野的李鸿章从翻译过来的新闻中得知,法国与普鲁士交恶,普法战争已经开始了。
曾国藩听李鸿章细细道来之后心里略感宽慰,他的儿子曾纪泽学过几年英文,所以他对普法交恶之事也略有耳闻,但一生谨慎的曾国藩还是好意提醒李鸿章道:
“普法战局我朝两目茫然,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可仅凭洋人们的报纸新闻妄加推断。无论普法之战谁胜谁败,天津教案仍然以和为上。别看洋人们现在狗咬狗打起来了,可咱们千万不要幸灾乐祸。万一结下了这个梁子,就算眼下法国无力出兵兴师问罪,可来年这些洋人们歇兵后又会结伙再来。打起中国人来,他们就又是一伙的了。”
李鸿章不愿驳老师的面子,只得点了点头,可心里颇为不以为然。他出任江苏巡抚兼五口通商大臣时,常与洋人打交道,对与洋人交涉颇有心得。他知道洋人们倚强凌弱,但是论理不论情。英国是当时世界上的头号强国,法国紧随其后,只是英国即使没有法国帮办,也敢单独挑事,而法国就没有这个本事了。所以他算定如若不借助英国之力或与列强联手,法国是不敢单独与大清开战的。更何况普法两国已经交战,天津教案主要是针对法国人的,英美俄比等国公民都是误伤,中国老百姓看洋人都觉得差不多,既分不清长相,也分不清语言,所以只要恭亲王奕与私交不错的英国公使威妥玛谈好条件,达成谅解,请英国海军提督将集结在烟台的英军兵轮率先撤回RB,即使他压低赔偿条件,量法国也不敢贸然挑起战火。更何况他已命他的淮军精锐在直隶集结,并非不可一战。
今天的直隶毕竟已经不是道光朝的虎门、咸丰朝的大沽口了,三十年前林则徐兵败广州时,军械枪炮与英军没得比,可在兴办洋务之后,今日的淮军毕竟是用洋枪洋炮装备起来的,而且在征战太平军、捻军、平定陕甘的历次战争中久经战阵。作为洋务运动的领军人物,李鸿章有淮军做后盾,又有江南制造总局和金陵机器局供应枪子、炮子,所以此时他对法国的态度要比曾国藩强硬的多,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以武备为基础与法国人炸空苗、打痞子腔,这也说明洋务运动对于提升中国的综合国力,开启中国现代化进程,确实是有贡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