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3年的春天，如果是在大西北，那里此时还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可是这时的南国，天气炎热的却已经让人有点倦怠了。安华宣布完后，那些没有选上“礼仪小姐”的，都暗暗对范婵和赵裳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这也难怪，她们在这里已经实习了一个星期，从早上一直到下午，中午只能休息一个小时。那个安华经理一古脑地将一大堆商品名称价格，以及规章制度、注意事项、销售技巧往她们脑袋里灌，而在这实习期间又是不发给她们工资的，要到正式上岗时才有。
谋生竟是这样得难，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们这些打工妹能被这家大商场录用已经算是相当幸运了。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城乡青年都涌进了特区来求职谋生，而要被这家大商场录用为营业员，除了要有高中学历和普通话标准外，还要机灵、反应快，更重要的一点是还得有标致的身材和姣好的容颜。
范婵正是这种女孩子。她的容貌靓丽可人，身为江南女子的身材虽然个头不高，可却是该出的出、该进的进，方寸之间尽显女性本色。再加上活泼的性格、妩媚的气质，更使她无论走到那里，都总能惹人注目。
可是从开始应征时起，范婵就觉得自己根本不喜欢这个工作，但是在特区里适合女孩子做的工作本来就不多。她来特区后找工作已经找了很久，工厂她不愿意去，可是有点身份的白领工作又实在是不好找。
虽然叔叔、婶子没说什么，可是自己心里却总是不自在。想来想去真是不能再安心待在叔叔家里吃闲饭了，更何况叔叔的家境也并不宽裕。像样点的公司看来没点门路也是进不去的，于是她勉强来应征这个大商场的营业员，本来没报什么希望的，但是竟然被录用了，于是家里家外都好大欢喜了一场。
但是这个小小成功所带来的喜悦，在范婵的心中只是短暂的一瞬。每天下班后走在繁华闹市区的行人中，她的心里总有着那么几分说不出来的落寞和空虚。的确，在这样一个醉人的年纪，如果不能按照自己的志趣和心愿，去开拓有意义的事业，那将是多么得可悲、可虑啊！
可是她的志趣和心愿又到底是什么呢？她像是知道，可又说不太清楚。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觉得落寞和空虚，有时甚至感到绝望。她后悔高考时没有更加努力，距离高考分数线仅仅二十分的差距让她与大学生活失之交臂。
复读对于她来说是不可能的，且不说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二十分差距，就是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妹妹和弟弟也都上了高中和初中，作为家中的老大，她不但要独立了，而且还要承担起家庭责任。
江南水乡号称是鱼米之乡，虽然吃喝不愁，可是经济并不发达富裕，特别是中国进入了市场经济时代后，人多地少的矛盾越来越突出，所以外出打工就成为了年青人除了上大学和参军外，不多的选择之一。
范婵先是在县城打了几年的工，当过出纳，做过营业员。但是县城里的工资太低了，在通货膨胀面前，她辛辛苦苦挣得那点工资养活自己都紧紧巴巴的，还得给家里汇点钱。新衣服和化妆品，这些青春女孩的必备品，对于她来说都成了奢望。
“闯出去！”
有一天，心底里的一个声音对范婵这样说道。于是她离开了县城，来到了叔叔家，来到了特区。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是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面对花花绿绿、纸醉金迷的特区，这时范婵意识到，她真的一无所有。人比人，气死人，但是她有时又觉得自己要比许多同龄的女孩子们幸运。
可不是吗!如果不是她长得好看，身材又好，也许连这个工作都找不到，而此时她被安华经理宣布为了“礼仪小姐“，更是引起了同伴们的羡慕和嫉妒。这使范婵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兴奋和快乐，她本该高傲地扬起头来，但是不知怎么的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将头压得低低的，好像生怕让别人看见自己。
新潮商场位于闹市区的一角，刚开张时的确热闹了一阵。那时候这里的大小老板们，一个个都笑逐颜开。开业以前在它周围有七、八个公共汽车站，所以这座商场招商时，大大小小的个体老板们就争抢着订下了摊位。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当地政府在这一片区搞起了综合治理，一时间铁栅栏、地下通道、过街天桥搞了一大堆，公共汽车站也被迁出去了老远。新潮商场就这样冷落了下来，虽然还是在闹市区，可是人流已经大不如前了，所以生意好了还不到一年，景况就黯淡了下来。
整天里偌大的百货商场总是冷冷清清的，营业员们都是那样呆滞的表情。一天到晚不管生意好坏她们总得那样站着，只有中午吃饭的时间能够坐上一会。工资奖金和闹市区中心的营业员们相比差了许多，每月里那几百元的收入，在这特区里实在无法刺激她们好好工作。
但是不管生意怎样，她们总是很辛苦、很疲劳的。别的不说，就只说她们一个月里得站二十六天，每天从早到晚，扣除中午轮流吃饭的一个小时，站八个小时就够累人的了。除此之外，她们还随时都笼罩在老板苛刻的营业额的压力下，如此这般，她们的容颜又如何能呈现出笑容和活力呢?
所以新潮商场刚开张时，老板笑，那是老板的事，营业员们是笑不出来的。后来生意冷淡了，老板们不笑了，营业员们就更是笑不出来了。
楼里的个体老板们开始互相诉苦，都抱怨他们的东西卖不动还得按合同付高昂的租金。新潮商场这幢楼的基本开销都被他们包了，公司和商场只是坐享其成。营业员们之间则开始互相抱怨她们的经理，只知道逼她们，责怪她们的销售成绩不好，总认为她们在偷懒没有尽力。
“连哄带骗，什么法都用上了，人家不买，你有什么办法?”大家都这样哀叹。
至于说新潮商场的总经理谢平，只是把精神心思花在观察研究报表上，此时他就正在把报表上的数字与他头脑里所期望的数字一一做着对比。越看他的眉头就皱得越高，接下来就对安华打起了官腔。
“安华，”
谢总经理看着报表，眼皮根本就没抬起来，只是动口叫他的化妆品部经理安华。他早已习惯了以这样一种姿态对他的下属说话，他那精致豪华的大办公室笼罩在沉闷的空气里。
安华正坐在隔壁的办公桌前，一边不停地敲打着电脑键盘，一边忙着对货。手头还有一大堆活等着她去做：训练新营业员，组织进货，分发工资、奖金。她每天都忙得头痛脑热，可这位谢总经理仍然对她很不满意。
在这里，除了这位谢总经理可以随意走动离开公司外，其它的人每天都得工作到晚上七、八点，甚至更晚。只有公司向她们提要求，而她们的心声却从来无法表达。即使表达了又能怎么样呢?结果都是石沉大海。就像安华最近提出的请专业营销公司训练新招聘的营业员，就没有了下文。
训练新人是件多么辛苦的事啊!要教她们认货、推销和记账、结账的方法，更何况原有的那些工作已经累的安华喘不过气来了。
此时她抑制着愤怒望着她的上司，等着这位老板再说些什么为难她的话。她可以肯定那绝不会是什么好话，因为谢总经理的神情似乎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正在不高兴，而把脸绷得紧紧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慢条斯理，拿腔作势地说道：
“现在的销售成绩太差了，要赶快想想办法。已经调动了许多人，怎么还不见起色呢？难道现在的人都变懒了吗？这样的销售成绩不是我在白养你们吗？”
安华答不上话来，只是觉得满腹委曲，她觉得自己一直在被这位总经理利用着。这个谢总经理从来不向柜台上的营业员们说坏话，他的坏话都留给了她。而且单听坏话还不够，还要她拿出销售成绩来。
于是她就必须得向柜组上的那些营业员们，传达谢总经理对她们的要求：每个专柜每月的销售额是多少，上班时间不准坐下休息，衣服要时髦，化妆要浓，中午吃饭只能一个小时，上班时间不准聊天、多喝水等等、等等。
那些年轻的营业员们没有一个不讨厌安华的，总以为她在故意和她们过不去。所以几乎每个营业员都跟她顶过嘴、吵过架。
“安华，你现在坐办公室了，你忘记了以前站柜台的苦了?”谢总经理这样问道。
安华刚从四川到特区来打工时，原来是在副食品部当营业员，因为被谢总经理看中了她那四川女人的干练、泼辣和很会来事，就被调到了化妆品部。先当了一段时间营业员，然后就调到了楼上的经理办公室做上了业务经理。可她却丝毫没有那种做经理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和以前在副食品部卖香肠榨菜其实没什么两样。
可是在同事们的眼中，她却成了她们羡慕的目标：安华是坐办公室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楼上，不似她们要一天站到晚，丝毫没有轻松的时间。但她们也憎恶她：因为安华天天逼着她们做这做那，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挑剔。而且安华还很会用离间计，让同柜组的营业员们互相猜疑、互相监视，然后再向她打小报告。
站在安华的立场上，这些都是她必须要做的，如果她不这样做，她又如何能做到“经理”这样一个位置上呢?她是好不容易才当上这个“经理”的。
一回想起当营业员时的情景，安华就觉得后怕。那时候站得太累，女人家总有那么一些极痛苦的日子，可也必须忍着。她站柜台站了五、六年了，若离开现在的这个位置，仍然去站柜台，那样的生活她实在不敢想象。
但她觉得她已经为老板做了太多的事，可得到的待遇却实在的低，每月的工资加奖金只比普通营业员们多一二百元。这可是在特区啊！
一想起这些来安华就时常闷闷不乐。由于经常处于这种紧张的状态中，她得了头痛的毛病，一痛起来就让她难以忍受。她觉得自己在这里已经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而仅仅是这间办公室里的一台机器，就像那台呆头呆脑的电脑一样。
可不管怎样的抱怨，怎样的痛苦，也只能这样默默地忍着。拖家带口的，她必须在特区，也只能在特区这里生存下去。她用一种沉郁而又无可奈何，逆来顺受的目光望着谢总经理。
“你想还有什么好办法吗？我看还是再办一期有奖销售吧?”谢总经理问道。
这个主意真让安华头痛，以前办有奖销售总是会生出许多事来，还得受气求人，累到头来赚了钱只总经理一个人快活高兴，她们是连多余的奖金都没有的。可谢总经理既然提出来了，就是说他已经决定要这样做了，她做下属的，那有违抗、不依的道理?
“这一次找新营业员来做‘礼仪小姐’。那些老营业员们一个比一个笨，再用她们会让人笑话的，你把上次用过的宣传单再拿出来用。你和电台、电视台，还有晚报社联络，请他们为我们做广告，开始那天要放鞭炮。还有，新的营业员训练得怎么样了?进度要快。赶快训练出来，最近附近又有二三家商场要开张，新营业员们要赶快上柜去拉生意。”
于是在刚才的课堂上，安华把这些指示传达给了新营业员们。回到办公室里，她一边揉着痛得仿佛快要爆炸的头，一边想着下一步该干什么。
安华那时只有三十多岁，可是在特区这七、八年的磨练，已经把她从一个水灵灵的四川姑娘，修炼得宛如一个中年妇女。她在谢总经理面前从来不多说话，总是保持着那么一种谦恭的神情。她很能揣摩谢总经理言词间的每一项要求，然后再尽力去完成各项任务。
她在营业员们面前，有时严厉地要求她们做这做那，有时则会轻松地与她们开玩笑、讲笑话。新招聘的营业员们对她又敬、又怕，可是老营业员们却没有一个喜欢她的，因为相处久了，这些招数就不灵了。
但是总的来说，安华还是很会做人的，她与各种人相处有各种不同的方式和方法。她从不把那些小营业员放在眼里，尽管她过去的地位与她们一样。她对那些滑头的个体户也同样的滑头，而且比起他们来更有几分狡黠、几分狠毒。
她会很随便地和那些生意人开一些有点淫荡的玩笑，她口齿伶俐，最后总能够把对方损得还不了嘴，而且挨了骂还美滋滋的，就好像挨她的骂是人生一大快事一般。但是人在江湖，总得有求人的时候，比如现在她就得极甜蜜、极温柔地对着话筒向对方谄媚：
“要请您为我们公司插播一条广告......当然条件要优惠点了......这得请您多多帮忙啊......行行行，没问题，只要您一句话，我绝对奉陪......好.....好，就这样，我等你电话，拜拜。”
打完了一连串的电话，安华硬着头皮下了楼，然后就开始严厉地督促起那些女孩子们准备宣传单，备货。
范婵化过妆后被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尤其是安华还拿来了一件低胸连衣裙让她换上，那连衣裙的领口开的低低的，她的胸乳好大露出了一块。站在落地镜前，范婵真不敢相信那镜子中的妖女竟是她自己，一时间整个心胸都被羞耻和委屈填满了。她站在那里感到万分尴尬，不知不觉中眼眶里已经噙满了泪水。她含着泪，却又不敢让那泪水流出来，生怕会被人看到了笑话。
其实现在安华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楼下的忙完了又得忙楼上。“唉!这样的生活何时才能有个尽头？”只要有空，她就总是要在心中这样不停地悲叹。回到了楼上看到谢总经理不在，她焦躁的心才总算得到了稍许的安宁。
安华在沙发里坐下，尽情舒展着四肢，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她打算就这样一直坐下去，最好再能睡上一小会，直到谢总经理回来。这是多么舒服惬意的好时光，也是她站柜台时所梦寐以求的。
可是不行。安华没办法享受这样的好时光，她坐在那里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许许多多杂乱的画面。各种人、各种事，过去、现在和未来。她想驱散脑海中这些杂乱的念头，可她越是这样做，那些景象就越是在她的脑海里加速旋转了起来。偏偏这时她那头痛的老毛病又来侵挠她的神经，于是她只得放弃了打算放松一下的想法，觉得自己真是命苦。
安华站起身来揉着太阳穴向办公桌走去，她的视线落到了桌上的那台电脑上，这使她的心终于轻松了一点。“唉！亏得有了电脑。”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那时刚刚开始普及的电脑可以为安华减少许许多多的麻烦，使她的工作轻松了许多。在没有电脑以前，那一堆堆的帐表、数字简直压得她抬不起头来。每当做报表、订计划时更是让她焦头烂额。
安华写的一手好字，文章也写得不错。可是她天生讨厌数字、公式，上学时她的数学成绩一直在六十分上下徘徊，她能高中毕业，大概全靠了文科成绩。她的算盘打得更糟，这一切使她对这所谓高级职员的工作感到烦躁，如果不是为了面子，有时她真想还是站柜台的好。
后来有了电脑，可刚开始时却让她感到更为烦躁，在她看来电脑实在是一种很神秘的机器，当她笨拙的在电脑键盘上敲敲打打的时候，她对电脑充满了敬畏。她的拼音已经忘去了许多，再加上根深蒂固的四川口音，有时为了拼出一个字来常常要弄个满身大汗。后来硬着头皮居然能够象模象样地使用电脑了，越往后她就越感受到了电脑的奇妙。
那用来记账理货的计算机程序，在安华看来更是一种神奇的东西。计算机程序能干许许多多以前她难以想象的事情，过去需要干上一两个小时的记账统计，计算机程序瞬间就能完成。至于加减乘除之类的事情，更是不在话下。
计算机程序还能通过打印机打印出一张张精美的表格，修改起来也是这么得方便。所以刚用了不久，她就对电脑有了一种依赖的情结。如果再回到以前那种手工方式的抄抄写写算算，简直比让她重新站柜台来更让她无法忍受。
又到了月底，又得计算一堆堆的数据，打印一张张的报表。安华打开了电脑电源，在DOS提示符后输入了计算机程序名，然后开始输入一大堆数据。完成了这些工作，她默默等待着计算机输出计算后的数据和报表，只要打印出表格来，她的这项工作就算完成了。而在以前，这些工作至少需要她花上一个下午的时间，用不用加班还很难说。
她收住了思絮，去看电脑屏幕，却并没有看到她所熟悉的计算完成的屏幕画面，也没有听到她渴望的叽叽喳喳的机械打印机的打印声。她感到莫名其妙，连忙不停地敲击键盘，可那电脑屏幕一动不动，并没有其它的反应。她急出一身汗来，连忙手忙脚乱地把电脑关了再打开。
第十二章创业年华
安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可这次更糟，屏幕上显示出了一串英文，虽然学过一点点英语，可那一串故障提示却总是看不出个究竟来。“完了、完了！”她不停地小声叫道，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汗从她的额头、液下不停地往出冒，手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而这时范婵和赵裳正坐在走廊里的长沙发里默默地等待着，安华像是已经忘记了她们。安华不发话她们也不敢动，一方面这使她们两人的精神处于紧张之中，可另一方面对她们来说这又是一个难得的休息。
几个星期以来，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这一天里最难熬的时刻。整个上午都是工作加培训，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用午餐。为了找一家便宜点的餐馆得走一段很远的路，吃完后就得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上下午班。
安华对她们的考勤非常严格，来不得半点马虎。可每当这时正是她们的食物在肠胃里消化的时候，身体里大部分的血液都集中到了肠胃里，这使她们的大脑昏昏沉沉的，总是忍不住想打呵欠，上下眼皮直往一起贴。所以今天的这个时候让她俩感到特别得舒服，她们想那些同伴们肯定都在羡慕她们，于是对她们能在这里这样坐着反倒庆幸起来了。
范婵不时地望望墙上的挂钟，看到时间还早，就将视线投向了谢平总经理的那间精致豪华的大办公室。因为门开着，谢平总经理不在，所以她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了这么豪华、这么气派的办公室。
在她出生和成长的江南水乡，连高楼都很少能看到，所以以前只是在电影、电视上才能见到这样的世面。她注意到办公室的左边摆着一只大玻璃柜，里面陈设着很多精美的装饰品。在正面的墙上挂着几幅**的人体油画。右边的墙被窗子占去了大半，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很大的老板桌。而安华的办公桌在隔壁房间的一角，她的那张小小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台挺大的电脑，给那间办公室增添了几分现代的气息。
她听到安华正在不停地打电话，安华在电话里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她的电脑出现的故障。安华说的活灵活现，不由地将范婵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去。范婵好奇地又仔细望了望那台电脑，在她看来那台电脑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她对电脑知之甚少，只是觉得那是一台奇妙而又神秘的机器。
过了不久，翁伟昂提着个帆布包急匆匆地走进了新潮商场。他三步并做两步地直接向楼上的办公室走去。他接到了安华的电话后，就快快地吃完中午饭。他可不是来逛商场的，新潮商场其实是他的电脑店开张以来的第一个单位客户。
这是因为他在南国证券分管行政工作时从新潮商场进过货，认识了总经理谢平。所以在他下海创业后，谢平也很讲义气，从他这里进了几台电脑。
卖给新潮商场的这几台电脑，是翁伟昂用配件组装的，这在那个年代叫兼容机。安装的软件从DOS操作系统，再到应用软件，当然都是盗版的。因此如何让这几台电脑安稳地度过一年保修期，就成了当时让翁伟昂惴惴不安的一件大事。
所以一接到安华的求救电话，翁伟昂二话没说就关了店，赶到了新潮商场。因为那时候他还雇不起人，他必须节约每一块钱成本，所以在那时雇人对他来说是不可承受之重。虽然顾了这边就得关店，可是当他走进这座商场时，情绪还是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因为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创业的曙光。
来到了楼上，翁伟昂被安华热情地迎进了办公室里。那安华见了他就像看到了大救星一样，弄得他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看见在过道的长椅里坐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令他的心多少有些异样的感觉。
但是作为刚闯进计算机世界的新手，他的心中有一种七上八下的感觉。他也是在边学边干，虽然在安华的眼里他是一位计算机专家，但他知道自己这是在赶鸭子上架，然而这正是他所需要的那种与过去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安华已经利落的为他砌上了茶水，在他身边向他描述着她遇到的故障。安华那热情洋溢的面容和丰满的腰身在他的眼前晃动，使他的心中不由地涌起了一阵莫名的冲动。
在他的生活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女人了，当翁伟昂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再也找不出什么别的话和安华说，于是赶忙坐到了计算机前，这对他来说似乎更象是一种解脱。
翁伟昂打开了电脑电源，开始了他的工作。他熟练地敲击着键盘，运行了几个程序，故障现象和安华在电话里告诉他的一模一样。
他想了想觉得有两种可能性，一是硬件故障，二是软件本身的问题。但是在一般情况下，如果计算机硬件出现故障，在计算机启动时会有报警信息。他又运行了硬件检测程序，一切正常，他排除了硬件故障的可能性后，思路就转到了软件上。
这个应用软件是翁伟昂用盗版软件改的，只是用高级语言写了几个简单的程序调用菜单，其实是换汤不换药，根本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故障。那么就应该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计算机病毒。
一提起计算机病毒，那时候的人们就有一点谈“毒”色变，因为那时候的计算机病毒虽然简单，但是会跟人们开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玩笑，干扰人们正常的工作。
更要命的是，当年的那些初级黑客们搞的恶作剧，也许会使人们数日数月甚至于数年的工作数据化为碎片。从那个时候起，计算机病毒越来越成为了一个世界性的问题，困挠着即将进入网络时代的计算机用户。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讨厌病毒，翁伟昂就是其中之一。因为每遇到一种新的病毒都会使他感到兴奋，就像是又遇到了一次新的挑战。这次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病毒呢？
翁伟昂将病毒检测软盘插入了软盘驱动器，重新启动了计算机，然后敲入了检测命令，检测盘开始了检测工作，不一会就显示出了检测信息，“又是Ｄ２！”他小声说道。
ＤＩＲ－２病毒那时已经算是一种老病毒了，用现成的病毒检测盘就能检测并清除。当翁伟昂向安华解释故障原因时，安华一脸茫然，都不敢靠近那台计算机了，就像是害怕染上艾滋病一样。
翁伟昂看到安华这个样子就笑了起来，于是他又向安华耐心地解释：计算机病毒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计算机破坏程序，“病毒”的命名只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因为与正常的计算机程序相比，它的作用不是帮助人们更好的工作，而恰恰相反，是故意破坏人们的工作。而且这是人为制作和自动传播的，并非计算机自己产生。
其实计算机病毒，都是由一些对计算机软硬件知识非常精通的电脑专业人员编写的，他们就像是计算机专家里的变态者，科幻译制片《大西洋底来的人》里的那个胖胖的科学狂人。这些人不是利用他们的专业知识造福于人类，而是从他人的烦恼和痛苦中去寻求快乐、满足，甚至于金钱和权力。
为了彻底清除病毒，翁伟昂必须把新潮公司的这几台电脑和软盘都查杀一遍，免得再交叉感染。翁伟昂在这边忙着，安华又开始忙下午的工作了。
见到安华，范婵和赵裳站起身来，安华发给了她们一人一个红包，并向她们两人不停地叮嘱着：
“我把这里的事做完后马上就去，我已经交待人照顾你们了。范婵，你负责拿麦克风读宣传单。赵裳，你负责给顾客献花、发宣传单。你们要时刻保持住微笑，绝对不能板起脸来，态度要亲切，动作要优美，有诱惑力。”
范婵穿着那件安华特意为她借来的低胸连衣裙，上面吊得低低的，可下面却差不多拖到了地板上。赵裳则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范婵走路时得提着长裙服的裙角，挽着赵裳的手，一步步小心地向楼下走去。
翁伟昂的工作终于接近了尾声，这只是一次小小的故障，好在Ｄ２病毒一般只感染可运行程序，这样就不会损坏数据文件，这样安华在这台电脑里的大量数据信息都可以幸免于难。
在可运行程序里，绝大部分的程序杀毒程序可以轻易地清除，有些破坏较大的可执行文件虽然无法清除，不过删除后重新拷贝就能解决，也不是什么难事。完成了一件像样的工作，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他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
翁伟昂望着这几台自己亲手组装的电脑不由浮想联翩了起来，“我的创业梦想会这样实现吗？”
这时他看见安华正向那两个女孩子起劲地交待着什么，随后那两个女孩子就向楼下走来。当这两个女孩子从他面前走过时，他不由自主地朝她们望了一眼。
在这个高大魁梧的陌生男子面前，范婵顿时被羞得满脸通红，活像个新嫁娘。她从翁伟昂面前经过时把头埋得低低的，只怕自己那张妖精似的脸被他笑话。不知怎么的，平常觉得空荡荡的大楼，现在却仿佛一下子充满了人，她觉得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盯着她发笑，在暗暗地笑着她，指点着她。
她不敢正视人家看她的眼睛，觉得自己就像个毫无知觉的傀儡似的，被人催了眠，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没有了丝毫自己的思想。
突然范婵在心里暗叫了起来，因为她猛然想起刚才安华交待要她对着麦克风说几句欢迎词，现在只剩下几分钟了，可她的心里还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她急了，心里直念着：完了，完了，这回完了。
走出了商场的大门，范婵看到大门口的小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的人。范婵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想来想去只想出了“各位来宾，欢迎你们光临”这么一句话。她绞着双手，手心里粘粘糊糊的，可又不敢往衣服上蹭。
过往的行人们不时好奇地望着她们两人，范婵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是个怪物，她难过地在心里哀怨。她真希望自己现在不是在这里做礼仪小姐，而是坐在课堂里或是站在柜台旁。
不知是谁递给了她一个麦克风，她猛然意识到该是自己讲话的时候了。
“各位来宾，欢迎你们光临。现在本店第八期有奖销售活动就要开始了，希望你们能踊跃参加．．．．．．”
讲完话后，范婵的心“咚咚”直跳，她紧张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她生怕自己会说错了什么，可看大家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再仔细地回想一下自己刚才讲的话，确实也没有什么说错的地方，这时心里才一阵轻松。
她看见顾客们纷纷走进了商场，几个商场的工作人员在人群中快活地穿梭忙碌着。不知什么时候安华也加入了其中，她向范婵这边望来，并向她点了点头，她也向安华笑了笑。
看热闹的顾客越来越多，一直延伸到了公路上，使的交通都堵塞起来，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这时鞭炮声又噼里啪啦地响起，于是人们凑热闹的嘈杂声、汽车的喇叭声与鞭炮的噼里啪啦混合在一起，一种荒唐、怪诞的感觉像团团迷雾般迷乱了范婵的心。
鞭炮声终于停了，凑热闹的人也渐渐地散去。她们终于回到了店里。范婵茫然地放眼望去，只看到柜台里各种各样的商品，一个个营业员们站在柜台后，有的向她们投来了友善的目光，有的人则对她们视若无睹、毫不在意。
但是不管怎样，店里的景象仍使范婵感到亲切，尽管站在外面只那么一小会，可她却觉得那段时间好长、好难过。她们已经快走到了楼梯口了，这使范婵的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和兴奋，仿佛那个楼梯口就是她艰难旅途的终点，正当她想为这即将结束的苦差事松口气时，安华尖锐的声音却吓了她一跳。
“赵裳，你留在这里，当客人走过化妆品柜台时，你要过去拉住，然后向顾客们推销商品。范婵，你要走出去，在路口发传单。不是把传单塞到人家的手上就好，而是要把客人拉到柜台前。好了，现在咱们过去吧。”
如果有个地洞，范婵相信自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钻进去，安华这样摆布她，使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
在大街上，她与安华和其他几个女孩子不时地拦截行人，她机械地不停念着“欢迎光临惠顾”“五十元一张奖券，中奖机会百分之五十，幸运者可获千元大奖”等等一类的宣传字眼。
她的声音颤抖着，她觉得过往的行人都在暗暗地盯着她望，从她的头发、她那妖精似的脸、一直到她那低低领口的胸部。她真难过的要死，生怕会遇到认识的人。
当她的广告正在进行时，突然一个中年男人气冲冲地冲到她的面前质问道：
“喂，你们这些卖化妆品的是些什么东西啊!前段时间就是在你们店里买的增白奶液，害得我老婆现在连门都出不了，你们这是安的什么心啊?!”
范婵一下子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她真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倒霉，竟会遇到这样的事。前段时间在报纸上她也看到过类似的报道，说市场上有假冒的化妆品，严重的还会毁容，可那又不是她卖的。她想反驳，可是不知怎么的平常挺灵活的舌头现在却像是僵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安华看到范婵这边像是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走了过来，她一顿甜言蜜语很快的将那个中年男人无可奈何地打发走了。
安华见街上没戏，于是领着范婵回到了店里，她们站在柜台外拦着顾客向她们讲美容知识，引诱她们走近化妆品柜台看化妆品。
范婵的口头就那么几句话到来倒去，她觉得不好意思，很想换几句话，可又总是没什么话好说，可看此时的安华却是如鱼得水，好不潇洒快活，这使她不禁略带几分羡慕、几分嫉妒地暗暗盯着安华。
那安华口若悬河，拦着女顾客，又吓她们，又哄她们，说她们的皮肤粗糙了，生了许多皱纹，需要用什么什么化妆品。
这时一对夫妻走了过来。那个男子截着一副眼镜，文文静静的样子，像个干部的模样，那个女人衣着朴素、风度优雅，看上去像是教师之类的职业妇女。安华不失时机地迎上了前去：
“这位阿姨，请你买一套保养系列化妆品吧，用了以后会让你看起来像三十岁的人的。”
“我本来就三十岁。”那女子近似愤怒地答道。
“是吗？啊啊，对不起，对不起，不过你看你的眼角已经有好多皱纹了，这会很损坏你的气质和形象的，你现在这个年龄是最需要化妆的，不然会使你看上去很老的，就像我刚才那样......”
安华的一番话说的那个女子满脸通红，口气和神态也不像刚才那样愤怒和自信了，她的丈夫也显出了一副很不安的样子，似乎觉得有点愧对妻子。他一边掏着钱包，一边询问起了价钱，可当听说一瓶就要将近一百块时，夫妻俩都被吓了一跳。那个女子连连说着不要了，拉着丈夫就要走，可那安华那里肯放，一顿软磨硬拖，使得这对夫妻脱不了身，最后只好买了一瓶。
范婵看着这个情景，心里直觉得恶心，她觉得安华好虚伪、好冷酷。毕竟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一百块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她的家境使她很能体会这一百块钱的份量的。
而另外一对被安华拦住的夫妻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那个年青的妻子热切地望着柜台里的各种化妆品，好像什么都想买，可那个丈夫却总是不答应：
“你的柜子里已经有一大堆了，还要买。许多连开都没有打开过，还要买。”
“这种我那里没有嘛!”
那丈夫要拉着妻子走，可安华怎肯善罢干休。安华一个劲地向这个女子推销着，只是附带着应付一下那个丈夫，她早已看出了这样的女人，不买是不会走的。那女子被丈夫拉来拉去，最后匆匆地买了几样。
这一对夫妻离开柜台后，一路上还在争执着，安华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只是一个劲地笑。
范婵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行，这样的事我干不来。我为什么要去干这一切呢?这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必要呢?”
终于熬到下班了，范婵急不可待地卸了妆。洗去了脸上的浓彩，换上了轻快的长裙，这让她的身心感到了一种自由的快乐。她一个人离开了公司，轻快地穿行在下班的人流中。
翁伟昂走在范婵的身后，望着她那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背影。那个背影的每一下轻快的摆动，都牵动着他的心。翁伟昂感到茫然无措，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心，只是本能地向往着范婵的背影。他尾随在范婵的身后，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只是这样心中便似乎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他就这样在范婵身后不远处走着，生怕会被她发觉。他的心中荡漾着一丝柔柔的感觉，那丝感觉轻抚着他的心，使他的脑海里不再被小城故事带给他的忧伤所占满，他的身心里再一次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幻想，此时他的身心里又充满了一股活力。
夜色悄然笼罩了大地，特区成了一片闪烁着流光溢彩的世界。外国的、港台的、内地的名牌商品广告，高高地矗立在高大建筑物的顶端或是墙壁上。那些新潮的电子、服装、化妆品，将很快成为中国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
那一天给翁伟昂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像一幕幕电影片段总是在他的脑海里重现，因为那一天意味着他终于彻底告别了他的小城故事，他的人生将翻开一个新的篇章。
然而这个新的篇章又是这样得苦涩，现在当他致身于现实之中，真真切切地再回首时，他才深深地意识到那一天对他来说，既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又是那么沉重、那么无奈的一天。正是那一天改变了他的生活，也改变了范婵的命运。
翁伟昂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总是在一切都成为无法改变的过去时，才能真真切切地认识到现实的真面目。现在当他不得不再一次面对那过去的一切时，他才痛苦地意识到，很多事实他必须承认，然后接受，不管这是多么得无奈和伤感。
不仅如此，他还要去继续追寻他那未尽的梦想，否则他的人生，他的存在就没有了意义。他必须，也只能在这个命定的轨迹中生存和上下求索了。
恍惚间翁伟昂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沉迷消失了，他清彻、倔强的目光中闪着光，莫名其妙中，那一切的屈辱和磨难都化做了一股动力，使他的身心重又振奋了起来。
不错，过去给了他太多的创伤，可是既然他还有未来，那么他就一定要坚强地走下去。
回想到了这里，翁伟昂不再为这史无前例的股票行情所烦恼。无论如何他都要享受这个夜晚，不管明天的行情会怎样的洪水滔天。于是他没有再犹豫，发动了他的天津大发，挂上档，松了手刹，一踩油门向夜色中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