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爷一边做饭一边和我说,编筐窝篓,重在收口,这人啊一辈子活成什么样,全看他走的时候有多少人送,葬礼,是最重要的。
我当时太小,没参加过葬礼,所以好奇,想着我妈和我奶都是不告而别,她们走的时候有人送吗?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走,但如果能知道她们是怎么走的,或许就能有所推断,也许还会知道她们去了哪。
我爷可能也不知道和我说这事到底好不好,他总想我能明白,人和人之间都是走着走着忽然就散了,葬礼是唯一能补上的告别。他想我能理解,也想我爸理解,他找了这么多年的奶奶,就是希望补上这一个告别。
其实他不解释,大伙也能理解,如果条件允许,谁也不想去葬礼还带个孩子。人活着总会犯这样的错误,一个问题答不上来,总想用另一个答案死命填上,不管对不对得上,好像填上了,这事就算了了,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了地,甭管是不是砸脚面上了。
整条繁荣路没有人不认识我们,一个老头带着一孩子,拿着一大把寻人启事,从早走到晚。我们俩经常沿着繁荣路走到人民大街,沿着长春的主干道往湖滨路方向走,路边大杨树四季的落叶我都收集齐了,走过一条路,我就能记下一条路的样子。整个长春变成一张地图,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加载,慢慢地,我变成了我爷的地图。
民警抓过我们一次,告诉我爷不让乱贴乱画,跟老头聊了一会儿给放了,后来找我爸,又聊过一次。整个过程我爸就说了三句话,我明白,我回去说他,就这么着吧。好像我爷不是他父亲,我也不是他孩子,他比谁都看得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葬礼当天下雨,繁荣路上没什么人,好像为了配合葬礼一般萧杀。最近几年自家附近这块变化很大,前后出现了很多新小区,花花绿绿包裹着片区破败的内在。建筑焕然一新,街道也年轻起来。
我爷看着这些新房子,念叨着,都变样了,人活了一辈子能有什么,只剩下这点念想,何况这念想也不是你能选的。记忆是非常任性的,你没法决定自己能记住什么,忘记什么。这段话被我听见了,当时并不能领会我爷的意思,只是记下了。
爷爷和我说,我们去送的,是他的好朋友,叫胡济民,年长他一岁。我爷爷说这人像他哥一样,干什么事都早他一步,做事也胆大。他是第一个带我爷爷喝酒的人,也是第一个带他看电影的人。
第一次脑血栓犯病后,胡济民连话都说不了,只能拽着我爷哆哆嗦嗦地哭,他的嘴不受控制,呜咽几句出来,根本听不清什么意思,但是我爷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那种害怕。我爷当时也吓坏了,原来你也会害怕。
葬礼上老胡儿女恭敬地接待吊唁的宾客,他们显然累了,真正的悲伤外面,包裹着一层表演型的悲伤,外面的悲伤将里面的悲伤累透了,到后来他们也分不清是真的悲已经过去了,还是真的悲已经累了。他们变成了葬礼的主角,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表情动作,又各自揣着心事。
02
我爷当时也有这样的苦恼,在葬礼上,即使我们已经坐到最边上的位置,但只要有熟人看见我们,无论多远,都要过来和我们寒暄。
几乎套路都一样,先摸摸我的脑袋,然后问我爷:“亚芬有消息吗?找了这么多年,真不容易。”
在我爷寻找我奶的日子里,这些话一直跟在他后面,像一种鼓励,又像一种监视和绑架,胁迫他不断追寻。开始他收着大家的好意,到后来,我爷更想听些真话,哪怕有人和他说“别找了,找不到了”。
他也觉得这些话比“不容易”或者“能找到”要好听。
没人打扰的时候,我爷目光散落在四周。灵堂对面的超市里播着午间新闻,有老朋友路过,顺着爷爷的视线摸过去,问他:“你在电视上登过广告吗?你试试看,上电视有效果。”
我爷胡乱应着,电视新闻里说好像准备承办什么大型赛事,要传递火炬,又好像有领导要来。
那天回去的路上雨忽然大起来,快到人民大街发现有段路被封了,正在抢修。据说长春承办的赛事火炬传递就走人民大街,到时候这里全是媒体、安保和工作人员,全国的眼睛都会看向这。
修好的路去掉了围墙,留了些栅栏,新铺的柏油路颜色更深,与旧路分割两段,遥遥相望,道路两旁车水马龙。我爷不停地摇头,念叨着如果我奶回来,她还能找得到家吗?她还认识路吗?
我问我爷:“为什么要修新路啊?”
我爷说:“因为要上电视,播出哪条路,他们就修哪条。到时候电视台啊,运动员啊,他们都从这走,全国的人都看得见。”
话刚说完,我爷又回头看了一眼修好的新路,忽然想起什么,嘀嘀咕咕反复念叨着:新闻,电视,全国的人都看。几乎在那一瞬间,我爷笑了,好像发现了什么好事,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表情了,眉头展开,皱纹也放松,好像忘记了今天的难过。
我像是要故意提醒他:“爷啊,人死了为什么一定要有葬礼啊。”
他说:“葬礼是人这辈子最重要的事。你看那些平时根本不在意他的人,今天全都在意他了,以前想不起来的好,今天也全都想起来了,再不好好聊聊这个人,以后就再也想不起来了,葬礼是给活人看的。”
“那我奶奶怎么就没有葬礼,她也早就忘了我们吗?”
这次我爷答不上来了,他慢下来,也试着学我一样提问,是啊,你也忘了我们吗?潘亚芬你在哪呢?你知道你长春还有个家吗?
雨还在下,在我的指引下,我们俩抄了近路,小道泥泞弯曲,爷爷抱起我,自己踩了一裤腿的泥。屋檐下的人都看着我们,看着爷爷托着我笨拙地蹚过一个个泥潭。一边走,我爷一边夸我说:“我们让秋真聪明,到哪都认识路。跟爷爷说说你都记得哪的路?”
我说:“我记得重庆路,商店多,有华童玩具店,那里的大黄蜂十块零八毛,西安大路有超人店,友谊商店卖响尾蛇,绿园有小神龙店……”
说着说着我爷的笑容没了,他的皱纹又挤到一起,好像觉得很难受,叹了口气说,唉,大孙子喜欢这个,爷爷一个玩具也没给你买过。
我好像察觉到了爷爷的不对,抬起头看着他说:“爷,我不要,想要了我就自己买,你看。”
说完,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五毛,一块,这些零花钱都浸了汗渍,在我掌心卷缩成一团,风吹着它们微微摆动,像不习惯雨天的瑟瑟发抖。我爷看了我一眼,然后把脸别过去,一边擦,一边说雨太大了。
03
傍晚吃完饭雨就停了,我爷带着我散步,从繁荣路走到湖滨路,又走到湖宁路。好像他年轻时候去地里看庄稼一样,小心翼翼地踩点,目测距离,盘算时间,又沿着去的路线绕了回来。
湖滨路有个教学生画画的画室,叫王守业画室,好像是师大一个教授开的。我爷在那捡了块没人要的二开画板,把打印好的寻人启事贴上去,然后带着画板在镜子前不安地走来走去。
传递活动到长春的这天,我爷很早就起来了,其实他也没怎么睡,电视里全是活动到来的新闻。他把大画板拿出来,领着我出了门。
城市气氛不同以往,但人们并没有因为仪式或庆典而有所停留。我爷和我叮叮当当地下楼,打扰了小区一个上午的宁静,一群老邻居提着早餐,拿着木剑,直愣愣地看着我们爷俩走出小区,他们知道这又是要去打广告了,具体去哪他们不清楚。
我们俩安静地沿着繁荣路走,地图在我脑海里加载,快到与人民大街交汇的地方,再“大回”,沿着大街一路下去,有省总工会、紫金花大酒店,再远一点还有省实验中学,都是好地方,都是盛世。但是繁荣路却没怎么变过,除了新盖的成片西式小区,有时我看着花花绿绿的洋房,想着这是不是就算繁荣了。
虽然早早到了街边,但人民大街两旁已经围了不少人。我爷有点懊恼,怪自己还是来晚了,他沿着游行队伍的反方向走出去两站地,走过了空军航空大学、水利局,快到卫星广场时站住了脚,人还是一样密集,他又原路折返回去,不停寻找人群的缝隙。
太阳烤得人们心浮气躁,风吹起一阵热气,一个和我爷年纪相仿的老农,挑着担子里的橘子和矿泉水到处吆喝。快到中午时,有几辆探路车开过去,工作人员出出进进,他们的紧张装点着仪式的序幕。
很快,一个穿着正式的人站在了街道中心,像电视里跑出来的,拿着对讲机不停地说话,我爷反复回想着他在新闻里看到的工作人员都是这样的,他到了,游行队伍也快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工作人员开始向后跑,街道远处有车队驶过来。道路两旁的人群像发力的肌肉般迅速紧张起来。我爷到处找缝想钻进去,又被推搡着挤出来,反复几次,人群里传出了骂声。
这样的纠缠持续了一会儿,也没有看见游行队伍过来,我爷筋疲力尽地坐在路边喘气。卖水果的老农走到他身边,用试探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又把装橘子的筐挑近了些。我爷摆摆手,继续原地喘气。
我走过去帮他擦了擦汗,他领着我走到后面的一个超市边上,买了根冰棍,让我在超市门口边吃边等。我举着冰棍,看着他步履蹒跚地走远。
等我爷刚刚回到街边,人群就炸开了声。这回真来了,欢呼声像浪潮一样传递过来,一波接着一波,人们交替地挥舞着手中的小旗,游行队伍的汽笛和喇叭层交叠在一起,像电流一般传递街道中心。我爷看不见街道上面走着什么人,他只能靠着呼声传递的位置来判断头车摄像机的位置。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终于到了繁荣路,我爷拼命往里挤,力气不够,连第一层都没撞开。他换了方式,跳起来,把自己扔进人群,却又被弹回来。眼看着欢呼声就要过去,他急得跳脚,只能请前面的人让一让,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最后他看着两旁的人群逐渐从街道边的隔离栏上脱落下来,开始追着车队欢呼。
这次我爷终于找到了人群的缝隙,他钻进去,一边跑,一边对着队伍前面若隐若现的摄影车举着画板喊:“我爱人叫潘亚芬,她今年七十二了,五年前在长春去外地时走失了,请看见的人和我联系。我爱人叫潘亚芬,今年七十二……”
身边不断有人超过他,有的人偶尔回头看,有的直接把他远远地甩在后面。场面越来越混乱,我爷被拥挤的人潮直接撞翻,重重摔在地上,画板甩出几米远。许多人看一眼地上的这个老头,又绕开他继续向前冲。
我爷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他躺在地上侧身蜷缩成一团,像一颗蛹,横躺进小腿的河流,偶尔有路过的脚踢打着他的身体。他努力睁开眼,隐约看见那个挑着扁担卖货的老农,在惊慌失措地捡自己被撞翻散落的橘子,许多都被人踩烂了,老农先把好的橘子捡起来丢进筐里,又去抠地上被踩扁的那些。
等人群都走过去了,老农看见躺在不远处的我爷,丢下担子跑过来,扶着我爷躺在他怀里,又掏出一个橘子,用手捏出一些黄汁滴进我爷的嘴里。
人群远去,留下一地的狼狈。老农还是一个橘子接一个橘子地捏给我爷喝。等我爷渐渐缓过来,血糖恢复,呼吸平稳,他好像想说句谢谢,试了几次都没有发出声,最后他撑足了一口气想说话,却被嘴里的橘子汁呛到了,他咳了几声,黄色的液体从口中流出来。
我爷看了看老农满脸的汗水和一手的橘子汁,把头仰到后面去,倒视着远去的队伍、人群、被踩碎的画板。他把脑袋收了回来,好像又想起刚才老农跪在地上抠橘子那一幕,忽然止不住地大哭起来。
我在不远处看着,哭声从他那传到我这里,我低头,手上的冰棍早就化了,我紧紧攥着木筷子,好像最珍贵的已经被弄丢了。
其实在我爷开始往前跑的时候,我也跟着他跑了起来。他是在找奶奶,而我是怕他也这样走掉,怕他像妈妈或奶奶一样,不告而别,连葬礼都没有。
可等我看见我爷哭了的时候,我觉得他那么难受,那么痛苦,我不该追上来,不该变成他的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