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厚平的事刚过去不久，学校准备召开家长会，了解学生的心理状态。我说我爸出车，家里没人能来，老张没找我麻烦，但主任斥责了我，猴子家里也没来人，可没人斥责猴子，因为猴子家里有些背景。
区别对待让我心里不爽，于是趁着晚上放学没人，我报复性地把一楼厕所的男女门牌给换了，导致家长会时许多家长走错。学校处罚我打扫一个月厕所，猴子留下陪我。
晚上所有人放学了，离厕所最近的十九班老师压了一会儿堂，等我和猴子打扫完离开了，十九班放学又去了一次厕所。第二天老师检查卫生，痛批了我一顿。
于是我和猴子展开了第二次报复，我们把一楼所有班级的门牌都给扔了，包括我们班的。
校长在广播里说，对高一二十班就一个要求，不妨碍其他班级教学秩序。老张听见广播时非常不高兴，但他还是没说什么，单独把我和猴子叫出去，挨个班级去道歉。我和老张说没猴子什么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你让他回去吧。
老张挥了挥手，让猴子回班，在班门口问我：“先说，男女厕所是因为什么啊？”
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没因为什么，我就是心里不平衡。”
老张捋了捋三七分的头发说：“我知道他们这样做不对，替他们和你道个歉。”
听见老师这样说，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开始示弱地说：“老师是我错了，无论如何我不该把门牌换了扔了，还拉猴子下水。”
老张笑了，说：“你不用道歉，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平等的，不能因为家庭背景不同，就让一个学生凌驾于另一个学生之上。你只是在为自己呐喊，这是你身体里不屈服强权的勇敢。”
我当时就决定以后尽量不给老张添麻烦，许多时候我觉得这正是老张的高明之处，他知道所有年轻的任性和愤怒都是虚张声势，你越暴戾地管制，反弹就会越大。但当你温柔地对他们坦诚，他们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一回我和猴子下午上课迟到了很久，老张开始还挺生气的，问我们干什么去了，猴子说中午在桂林路吃饭耽误了时间。
老张问吃什么那么长时间。
猴子说吃的罐罐面。老张脸色大变，压低了声音问：“好不好吃？”
猴子爱吃，家里条件好，经常请客，桌子里总是藏着各种零食和小吃。每天吃饭的时间也非常随机，像得了暴饮暴食的病，但是体重却始终上不去，麻秆儿一样的身材，名副其实的猴子。
我们俩也经常逃课，有时候还上着课呢，我请假上厕所，猴子也跟着出去。我们俩就会去老地方翻墙，有时出去上网吧，有时就是坐在墙上聊天。
老张要是见去厕所的人没回来，就会在班级里喊：“有些学生啊，从尿道就跑了。”
我和猴子都很喜欢坐在墙上，等着下课，看着学生们涌向操场。每个人都是笑着的，跑着的，都特别开心，我就会觉得无比轻松。
可是遇见许桥之后，坐在墙上等下课，变成了一件让人紧张的事情，每当铃响人群从教学楼里出来，我都会焦急地寻找。
猴子曾经问过我，第一次见到许桥是什么时候，我抬起头回忆了一会儿说，这还要拜你所赐呢！
02
有一次前桌的女生站起来回答问题，裤子夹到了屁股缝里，猴子站起来帮女生拽了出来，女生回头骂他流氓。猴子一愣，无奈地又用笔把裤子捅回屁股缝里。
我憋不住笑出了声，老师听见了，把我赶到走廊里罚站，风吹得走廊窗户开合作响，透过窗可以看见高三那边，隔着铁门也能看见学生来来去去。我想着自己早晚也得到那边去，是不是又回到和初中一样的日子了呢。
就在我想得出神的时候，走廊尽头教导主任大公鸡带着一个家长边走边聊，一个劲儿地客气寒暄，后面跟着一个低头走路的女生。眼看着快要走到二十班门口了，却停下来折返回去，一边走一边说门牌都坏了，自己老是走窜。
我踮起脚想看后面女生的脸，但怎么也瞧不见。大公鸡指着我说：“刘让秋你好好站着，这星期第几回了？”
我嬉皮笑脸地打马虎眼，竖起耳朵听见大公鸡和隔壁十九班的班主任王老师交谈，“新来的转校生，就安插在你们班了，希望王老师照顾一下”，诸如此类的话。
说到这大公鸡抬起头找了很久十九班的门牌，没找到，皱了皱眉，马上又换回一副讨好的表情，继续围着那个家长聊天。
我看见大公鸡的样子感觉好笑，就笑出了声。跟在他们身后的女生一直没有抬头，直到听见了我的笑声，朝着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女孩很瘦，长得干净，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大得像一泊湖水。
铃声响起，老师和学生一起走出来，遮遮挡挡地路过我们，女孩被老师领进教室。猴子也走出来，看见我傻愣愣地直视着十九班门口，也转身看去，什么也没看见。
我在脑海里想了很久，该怎样和猴子形容这个女孩。她的脸上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那是一个复杂的表情搭配了一张干净的面孔，好像早已走过了一个完整的人生，苦乐参半后终归平静。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有再见过这个女孩。第二周周一的课间操，所有学生都到操场听国旗下的演讲，因为门牌的事，猴子和我被罚继续打扫走廊。
我们俩在走廊像蜗牛一样缓慢地拖地，猴子忽然停下来，做了个“嘘”的姿势。我也停下来，按照猴子的意思竖起耳朵听，像是一个女孩在唱歌，声音婉转，袅袅婷婷。
循着声音的来源，摸到了十九班门口，然后趴在后门边上，看见了一个边擦黑板，边唱歌的女孩。自始至终，女孩都没有转过身来，猴子只记得歌声好听，只有我认识这个女孩的轮廓和背影。
那是我第二次遇见许桥，在十九班门口，当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听她唱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歌。她的样子我也很模糊，当时还没有觉得自己喜欢她，但后来的感觉像是一个玩拼图的游戏，手上已经有了两块，于是开始对她好奇，每天都想见到她，心心念念想把其他的补上。自以为是好奇心作祟，其实从那时开始，她就已经在我心里住下了。
03
第二天上午没有老张的课，早自习猴子丢下书包叫我逃课，我嘴上说老张对我们挺好的，我们也该适可而止。其实只是想留在学校，趁着下课的时候，在十九班门口转转，看看能不能遇见她。
猴子自己出去了，我趴在座位上胡思乱想。就在昏昏欲睡的时候，班里忽然议论纷纷，我耷拉着脑袋看教室前面，一个熟悉的竖着马尾的女生背对着坐在我前面几排的位置，同学们都好奇地看着她。
旁边的男生挪过去问，同学你是哪个班的？
女孩先是一抖，然后惊讶地看着提问的男生，说：“我是十九班的啊。”
男生笑了，你是新来的吧，这是二十班，十九班在隔壁。
女孩背起书包快速走出教室，她低着头，有点紧张又有点尴尬，故意把头埋得很深，但我还是伸长脖子瞟了一眼女孩的侧脸，原来是她啊。
下课的时候我故意路过十九班门口，然后放慢速度往里看，但是能把握的时间太短，路过门口的那几秒想看见一个人不那么容易，我试了几次都不行。即使放学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教室，在走廊的门口目送每一个同学离开，也没见到她。有时候觉得她像一个幻觉，在某个特定时刻，才会出现在我周围，而这个时刻，就像许多事情一样，不能被我所把握。
隔了两天的早上，又是早自习，同学们陆陆续续走进教室，我半睡半醒地看着窗外发呆。议论声又从前排传过来，她又来了，坐在了我们班里，和上次一样的位置。
还是上次提醒她的那个男生，这次加重了语气，他大声说：“同学，你又走错了。”
她惊慌地四处打量了一圈，匆匆起身出去，屋里的同学们笑作一团，这是第二次了。经过这个看似很笨的失误，关于她的新闻一下多起来，有人说她是新来的，已经转了几个学校，据说她基本不和别人说话，而且很没礼貌，遇见老师同学都不打招呼。整个上午，我从别人的议论中截获的关于她的信息都不是很正面。
我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不太爱说话，永远是班里最没存在感的一个，到哪都格格不入，被区别对待，干什么都被人紧紧盯着，像是等着我犯错一样。我也不想那样，可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忽然觉得她就和小时候的我一样，所以关于她的传言我都不信，总觉得应该还有一个真相，人总是会去相信自己愿意面对的那一部分。我的欲望变得强烈，想认识她，了解她，然后把真相告诉所有人，告诉他们那些都是谣言。
我也分不清我是同情她，还是为自己反驳。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她又出现在我们班，习惯性地再次坐到那个座位上，整个过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却没有一个人提醒她。直到她心安理得地坐在那个座位上，其他人才开始哄笑。
她这才如梦初醒般知道自己又走错了，虽然故作淡定，但还是有些难堪，站起来往外走，却被几个刚进来看笑话的男生堵住了，他们就站在原地笑，没有让开的意思。那时候男生总是沉迷于捉弄女生，以此来填补内心的自卑，仿佛把女生拉得低一点，他们就离得近一点。
她就低着头死死盯着地面，面无表情，脸上好像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只是等着大家都笑完了，自己也就能出去了。
我看见了她，又好像看见了我自己，我朝着堵住门口的男生大喊：“让开。”
教室里的笑声似鸟闻枪一般飞散，男生们让开了一条路，她一边往前走，一边看着我。直到她走出教室，我还在想，她应该算是记住我了，就凭这一次，应该是对我有印象了。
04
我问猴子，厚平会有葬礼吗？
猴子说肯定有啊，一般人没了以后几天内肯定要发丧。
我看着校门口，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才过两天，大伙就好像忘了曾经有这么个人，觉得心里难受，更让我难受的是，听说唯一一个在当时发现厚平过世的人是她。我想象那时候她哭得有多伤心，她是和这个人认识吗，还是只是出于人本能的悲伤？
我和猴子说，我们也搞个纪念仪式吧，别让他在学校门口白走一回。
猴子吐了口烟圈，说可以啊，你想怎么搞？
我先去买了两箱蜡烛，然后在校园公示的黑板上贴了手写的纪念活动海报，被撕了一次。我又偷偷贴了一张，外面包了几层透明胶布，再次路过黑板时我看见海报还在，只是上面多了几个抓痕，我觉得老师可能已经放弃了。
厚平头七的那天晚自习放学，我和猴子在校门口把厚平躺过的那块地画了个圈出来，一人点了一根蜡烛。猴子还立了几根烟，自言自语地说这玩意对身体不好，但能给你解愁，你说你当时要找我抽几根烟，或许就不至于走那么急。
我当时没想说什么，但是看见猴子说了，我也跟着难过起来，也学着他，跟厚平聊天。我说其实我挺理解你的，生活真的挺没意思的，没什么人关心你，真正在意你，也不知道自己未来在哪，变成了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成的人。你挺勇敢的，比我强，但你没我爷爷强，我爷爷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他之所以勇敢，不是因为他不怕死，而是因为知道自己要死了，还挺着活了一段时间，为了我，痛苦地活了一段时间。
在我和猴子的蜡烛点起来以后，陆陆续续有几个早退路过这里的人加入了我们，他们也点起蜡烛，自言自语起来。放学铃响了，学生们涌出来，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他们也学着我们之前的样子，点上蜡烛，和厚平聊一会儿，其实也都是说自己的心事。
学校门口围着一圈烛火，放学的学生们绕开烛火，就像那一晚他们绕开厚平一样。停下来送上纪念的同学，借着机会露出脆弱的一面。我站在烛火中央，感觉眼睛和脸都被烘得滚烫。
直到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我透过烛火，看见她从学校里走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为了确认，我只能从烛光中走出来，绕到侧面，和她站在一起。她还是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腼腆，低着头，偶尔抬起来瞟我一眼，又迅速低头。
我们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她忽然指着我脚旁边放蜡烛的箱子问：“我能拿一根吗？”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拼命点头，然后拿出蜡烛，递给她。她拿着蜡烛走到前面，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好像也在和厚平聊天，只是她把心里话咽了回去。
然后她借着别的烛火，给自己的蜡烛点上摆好，退了几步，抬头看着天。我拿出一个孔明灯，想最后送厚平一程，我在灯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猴子，传递下去，最后传到女孩手里，她刷刷写好后，我借机会把孔明灯拿回来，看到她的名字，许桥。
最后，所有人都看着灯火缓缓升空，好像真的是个人在这飞走了。借着离她近的机会，我厚着脸皮搭讪，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我说许桥，你好，我是二十班的，叫刘让秋，听说是你发现厚平的，你认识他吗？
许桥摇摇头，她捂住嘴，好像又要哭出来，转身走了。
猴子蹭过来，打了一下我的肚子问：“你办这个葬礼，是为了那女孩么？”
我闭上眼，这时许桥的样子忽然模糊起来，即使她刚刚就在我身边。而每一个纪念厚平的人，晚上放学人群绕开灯火绕开那些痛苦的景象，却在我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好像有意和脑海里的一切重叠。我告诉猴子，我不是为了她，人这一辈子，葬礼是最重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