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的大气其实就像是地球的一个温柔的保姆，它把地球表面那些活跃的、躁动的、充满希望的元素和它们组合成的化学分子留在了地球表面。而在原始海洋温暖舒适的怀抱中，元素和分子们则开始了肆意、疯狂、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各种反应。
在不计其数的复杂反应中，一个有着辉煌前景的分子家族出现了，并经过漫长的时间进程，无可匹敌地崛起。
有许多碳原子、氧原子、氢原子亲密地连在一起，结合成了一条粗壮、复杂的长链。它们彼此间还可以纵横相连，形成更复杂、更庞大的新型大分子。这些特殊的分子结构以及它们贪婪的组合孕育出了无数种更加庞大、复杂的分子。这些分子无可争议地构成了一个极具潜力的分子家族。
在化学上，我们称这个高贵家族为：“有机物”。
“是的，有机物，就是我们平时接触很多的东西，比如，食品、塑料、汽油，这些都是有机物，但是在原始地球上，有机物还没有今天这么复杂……”奥黛丽在心里反复背诵着下一次在约翰课上自己将要向高中生们讲述的《生命起源假说》的演讲底稿。在直升机的轰鸣声中，随着一字一句地默念，她体内的肾上腺素分泌趋于正常，心情逐渐开始平静，全身不为人察觉的轻微颤抖慢慢消失。
反复背诵自己熟悉的东西，这是奥黛丽·汤普森消除内心紧张的小小秘诀。每次背诵内容可能都有所不同，有时是马丁·路德·金的演讲，有时是《麦田守望者》。她第一次发现这个秘诀是在6岁那年，那次她非常紧张，因为她已经被三对前来福利院收养孤儿的夫妇拒绝了，最后，在心里背了三遍《独立宣言》之后，她完全忘记了紧张，绽放出了最甜美的笑容和最优雅的仪态。
这帮她征服了汤普森夫妇。
尽管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保罗·加西亚还是察觉到邻座的奥黛丽从极度的紧张中开始放松下来。从见面开始，保罗就一直在墨镜后面观察着她。这么做也能帮他把自己从杰森之死的沮丧和自责中暂时解脱出来。
无论外界如何评价那个J-KING，坏小子也罢，首富也好。但在保罗面前，杰森只是个需要他保护的小伙子，就像其他那些需要他保护的人一样，杰森和那些人一样，都很信任自己。
也许，这种信任真的是一个错误。
当保罗第一时间得知了杰森的死讯的时候，他心里再次涌起了那种曾经几乎将他淹没的疲惫感。这种感觉在他就职CIA的时候曾经出现过很多次，在阿富汗面对自己的线人被活活分尸的时候，在伊拉克同事的断手被人肉炸弹的气浪打在自己脸上的时候，当然，还有苏珊终于和自己离婚的时候。
他真的很想喝一杯，不，喝很多杯，直到自己在疲惫中睡去。
但是，现在还不行，因为他闻到了可疑的气味。
保罗毕竟具有几十年游离于生死边界的情报生涯，职业的直觉告诉他，有些东西的气味不对，首要的一件事，就是确定杰森的死因。
当警察得知杰森真实身份时的前20分钟，保罗的巴别塔就从杰森亲自设计的“定时炸弹”系统得知了噩耗。出于长期对外部威胁的恐惧和担忧，杰森亲自设计了一个叫作“定时炸弹”的小系统。这个系统的关键是杰森随身携带的永远在线的设备，以前是手机，后来变成了J眼镜，再后来变成了巴别塔。这些装置每隔两个小时就会提示杰森用密码消除“炸弹”，如果杰森连续三次没有消除“炸弹”，系统就会默认杰森已丧失行为能力，“炸弹”就会“爆炸”——一系列程序就会启动，包括针对警方的，针对律师的，针对整个公司云服务器系统的，还有，针对保罗·加西亚的。
保罗·加西亚三小时前已经接到了杰森律师从私人飞机上打来的电话，那位世界最贵的律师也得到了“定时炸弹”系统的指示，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J大厦。
当然，保罗自己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杰森在系统里给自己的语音指示。
“保罗，真的很遗憾。请帮我找到一个叫奥黛丽·汤普森的女士，她是我朋友沃尔特·尼克的学生，在约翰·霍普金斯做研究。找到她，把她带到J大厦，我的圣殿。”
后面还有一句，那句话保罗真的一辈子都忘不了——“请你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的安全。别让她像我这样不听话。”
飞机缓缓降落在J大厦楼顶，保罗带着奥黛丽从楼顶走到顶楼，那里就是杰森的办公室、也是J-Cloud核心机房所在地。他们刚到，另一部电梯门也打开了，杰森的左右手——J-Cloud公司的高级管理层们簇拥着一个满头银发、服饰无可挑剔的男人走出电梯，那就是杰森的律师罗伯特·亚当斯。
两拨人会集在一起站在“圣殿”那坚不可摧的大门门口。
保罗说：“大家都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杰森·基德曼先生生前制定的‘定时炸弹’的系统程序现在已经启动，我们只需要严格按照程序要求的执行步骤执行。现在，‘圣殿’可以向我们开放。J-Cloud公司同时也是杰森的私人律师罗伯特·亚当斯先生将在‘圣殿’里向我们宣读遗嘱。在我们每个人都依次通过了指纹、虹膜、声纹和DNA检测之后，新的门禁程序就将执行——大门将会打开。系统里已经存好了咱们的这些相关信息样本。”
说完，他看了奥黛丽一眼，补充说：“我介绍一下，这位女士是奥黛丽·汤普森。”
保罗没有再说什么，第一个走到了检测口前面。
当其他人都做完检测之后，奥黛丽站到了检测口前面，紧张感再次袭来，她似乎记得杰森曾经亲自陪着她去过一次医院，做了一些检查，拿走了她的一些血样和照片。但是她从未想过那些东西会在这里、会在这时，起到作用。
虹膜扫描完毕，指纹扫描完毕，取血样也不太疼，最后是声纹测试，语音提示她重复一遍系统随机念出的一句话：
“当暴君般的行为已经印证了他的品格时，一个君主，就不再有资格领导他的人民。”
独立宣言。奥黛丽重复了托马斯·杰斐逊在200多年前写下的这句话。
随着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悄悄滑落，“圣殿”的大门缓缓打开。
麦克·哈里森警长当警察已经30年了，但是现在，却觉得自己像一个新手一样：既焦头烂额又一片茫然。自从有人报告了那个交通事故之后，警局的电话就没有安静的时候，后来就是他的手机，充满电的电池不到两个小时就耗光了电，再之后就是警局外铺天盖地守候着的媒体。刚开始，几个年轻的警察还很兴奋，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大佬、成了焦点。但是很快，电视、报纸、网站、自媒体作者那些无处不在、一直重复、潮水一般的问题就耗尽了所有人的精力。而关键是，这些问题现阶段还没有答案。
警长倒了今天第十三杯咖啡，看来，这起事故不仅要了那个大人物大富豪的命，也给自己的心脏输送了要命剂量的咖啡因。他刚端起杯子，就听到门外守候的媒体记者们发出了新一轮的嘈杂声。
门打开了，四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走进警局，领头的一个戴着墨镜，一张口就是标准的华盛顿味道：“哪位是警长？”
警长伸手打了个招呼：“我是麦克·哈里森，这儿的警长。”
那个领头的走过来，完全无视警长伸出的手，而是亮出了证件：“FBI的朱利安·戴维德。杰森·基德曼的案子归你们负责吗？”
警长说：“你是说那起车祸——”
联邦特工再次打断了他：“现在归我们了，把所有的相关资料交给我们带走。”
警长有些不满：“可是这是我们的辖区——”
那个朱利安打断了他：“整个美国都是我们的辖区，”他冲着哈里森警长手下的警员大声拍着手，“快，快，快，动起来，把资料给我们准备好带走。在这个破地方待着把你们的屁股都坐大了吗？”
警员们看着极度不满但又无可奈何的警长，有的开始嘟囔着起身收拾资料。
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嘈杂，片刻，一个腰杆笔直、白发鹰眼、身着军装的男人带着一队步履迅疾的军人走了进来。他似乎没有看到其他人，直接就走到了警长的面前，伸出了手：“哈里森警长，你好。我是NSA网络司令部的西蒙·布朗将军。”
对于警长而言，NSA尽管远远不如NBA熟悉，但他也当然知道那是个什么国家安全的机构，他也伸出手：“你好，请问——”
布朗将军握住了警长的手：“我们到此是来给你提供关于杰森·基德曼死亡事件的支持和帮助的。”
手被握得有点疼，但警长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指着联邦调查局的人：“可是他们——”
布朗将军好像现在才发现旁边还有人，他转头看着那些联邦特工：“嗯？联邦调查局的？你们来干什么？”
朱利安·戴维德显然认识面前的人是谁，努力做到不卑不亢地说：“将军，杰森·基德曼是个重要人物，这个案件责任重大，影响深远，他们这种小小的警局恐怕不能承担这么重要的案子。而应该由我们负责。”
布朗将军拍了拍警长的肩膀：“小小的警局，嗯？所以才需要我们给哈里森警长提供全方位的、专业化的帮助，当然，也是非正式的。而既然有我们的支持和帮助，我想FBI就可以放心了。”
他平静地看着朱利安特工，简洁地说：“滚。”
自从7年前加入FBI，朱利安就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对待，他涨红了脸：“这和国家安全有关系吗？我不明白国内的事情为什么需要你们插手。这是我们FBI的职权范围。”
将军不再看他，旁边一个年轻的副官递过来一副耳机，轻声说：“将军，我刚刚帮您接通了FBI加文·霍克局长的电话。”
将军接过耳机电话：“加文，我在杰森·基德曼出事的那个辖区的警局，我刚刚从白宫特意为这事赶过来，可是在这儿碰到了你的手下。你知道，总统……嗯，很好，很好。另外，我最近特别想吃珍妮特烤的馅饼，明天中午11点半我到华盛顿，我派人去你那儿取。谢谢加文。”
挂掉电话，将军再也没有看朱利安，似乎那几个联邦特工已经不复存在，他转向警长：“这么说，哈里森警长，你是同意接受我们的非正式的帮助并且愿意和我们共享资源了？”
朱利安的J眼镜发出一阵蜂鸣，警长看着刚刚傲气逼人的联邦特工一边对着电话说着“是的”“好的”，一边带着自己的人讪讪地走出了警局的大门。
“警长？”布朗将军提醒警长。
警长这才回过神来，看到布朗将军还在等着他的答复，赶紧点点头。
布朗将军立刻转头对旁边一个年轻帅气的好像是副官一类的小伙子说：“汉森，可以开始了。”
那个小伙子立刻开始分配任务：“艾瑞克，你带着几个警员去把门口的媒体隔离得远一点。诺德，你去安排一条高速的专线接到这里，确保我们可以随时安全地访问我们的数据库。科尔，你去找警局的警员拿到所有关于案件的资料，重点是那个卡车司机的。另外，查尔斯，你去调取监控资料，从车祸双方的起始点开始，到车祸现场，沿路所有的监控都要，交通、治安、超市、取款机的都要——”
军人们迅速地开始了行动，大概也就是半个小时，警长就觉得这个警局似乎已经不是他的了——几个大屏幕的显示器支好了，各种网线被运进来接好，各式各样奇怪的电脑和设备放到了他们警员的办公桌上，而办公桌上原来的东西则被放到了角落，包括警员里维斯老婆和四个女儿的照片。
在警员们面面相觑的时候，军人们已经开始了工作，有的查找各种视频资料，有的调用各种通信数据。布朗将军则快速地巡视着：“你确定当天晚上9点钟以后杰森没有任何通信记录吗？”
被询问的军人说：“我已经查看了电话和网络公司的记录，确实没有。”
将军又站到了另一个人背后，指着屏幕问：“这个奥黛丽·汤普森到底是谁？”
那个军人立刻回答道：“除了显而易见的和诺贝尔奖得主沃尔特·尼克之间的关系，我们暂时还没找到任何她与杰森·基德曼之间的交集，从现有的资料看，杰森是个孤儿，父母车祸死后，没有任何在世的亲属，只是换过7个收养家庭。”
“看来这小子小时候脾气就那么臭，”将军说，“那么，到底为什么，杰森死后，J-Cloud公司会那么兴师动众还派了那个保罗·加西亚去找她？”
将军身后那个副官沉吟了一下说：“我觉得您不必着急，既然他们那么兴师动众，我想，这个女人很快会公开亮相的，J-Cloud毕竟是一家上市公司，那时就会公开了。”
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走进警局，那个副官对他说：“杰瑞，你迟到了7分钟，”然后，他转向警长，“警长先生，停尸房在哪儿？我们的法医要去验尸。”
警长有点不情愿：“我们自己有法医，也准备马上验尸。”
布朗将军走过来，把手放在警长的肩膀上说：“我可以叫你麦克吗？麦克，你可能还不明白，杰瑞可是我能找到的最优秀的法医，他一周见过的尸体可能比你的人一辈子见过的都多。另外，杰瑞也是个很好的医生，”将军真诚地说，“他肯出10美元打赌：你二女儿萨拉三天前得的水痘明天就能好，你愿意和他赌吗？”
除了奥黛丽之外，其他的每一个人都是“圣殿”的常客，毕竟这里是J-KING的办公室。但是，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没有杰森在的“圣殿”。保罗·加西亚让律师罗伯特坐在办公桌后，然后和其他人一起在办公桌前面的沙发上坐下。
律师清了清嗓子，说：“我们都知道此刻在此的原因，希望杰森安息。下面，我将阅读杰森的遗嘱。”
他扫视了一眼面前静默的人们，打开了密封的文件袋，拿出了薄薄的一张纸，开始念：“我杰森·基德曼，神志清醒，这是我最后的遗嘱。我的遗嘱如下：第一，请保罗·加西亚或者罗伯特·亚当斯把我公司的高级管理团队介绍给奥黛丽·汤普森小姐。”
保罗站起来：“汤普森小姐，我来给您介绍——”
奥黛丽也站起身。
艾伦·帕克，首席运营官，负责公司运营的具体事务，40多岁，标准的硅谷精英打扮。扎克·鲁文斯基，首席技术官，IT狂人，前黑客。也是杰森·基德曼的MIT室友。琳达·格里芬，首席财务官，在IT界男人圈里游刃有余的中年女性。
最后，保罗介绍了自己：“保罗·加西亚，是公司也是杰森·基德曼先生的安全顾问，”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奥黛丽一眼，“显然，我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
奥黛丽没有说话，默默地坐下了。
律师接着说：“下面我继续宣读杰森的遗嘱。第二，我宣布，将我所有的财产，包括但不限于J-Cloud公司的股权和其他相关权益以及其他财产全部留给奥黛丽·汤普森女士——我隐藏已久的妹妹也是我唯一的亲人。”
念到这里，罗伯特不得不稍许停顿，环顾了一下周围人们惊愕的表情，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奥黛丽身上，她的表情有点奇怪，巨大的悲痛之下隐藏着吃惊与不安，似乎还有点厌烦。
仿佛是为了安慰她，律师柔声对她说：“汤普森女士，你现在是新的世界首富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奥黛丽的身上，“圣殿”里非常安静，那上百台服务器低低的嗡鸣声仿佛更加强化了安静的氛围。这种安静让奥黛丽觉得有点压抑，她突然觉得很饿，无比地想念约翰做的红烧牛肉，她真的很希望此刻不是在这个冰冷的什么“圣殿”里，她真的很希望此刻是光着脚坐在约翰乱糟糟的家里，一边品尝一边嘲笑着约翰那些高脂肪、高热量、也许不太健康却又美味无比的中式菜肴。
她真的很希望约翰此刻能陪在她的身边。
奥黛丽迟疑了一下，轻轻地说：“我可以拒绝吗？”
红烧牛肉在中餐里有很多种做法，但是没有一种做法像约翰今晚吃的那样味同嚼蜡。他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奥黛丽在哪里？奥黛丽在做什么？
这时，一阵蜂鸣声打断了约翰的思路，又是数据泄露报警装置在报警。他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两台巴别塔随身终端，一台是玛丽的，一台是内德的。怪事，已经好几次了，都是内德的巴别塔出现了主动的数据交互现象，而玛丽的没有。约翰检查了自己的数据泄露报警装置，自己的装置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必然在内德的巴别塔上。
而约翰自己发明的这个装置，就是用来发现木马的，当约翰离开或者暂时不使用电脑时，打开这个数据泄露报警装置就可以监控自己的局域网络，而当有数据开始通过路由器接收或者发送的时候，装置就会报警，说明电脑里有木马正在偷偷地连接互联网，接收着黑客的指令或泄露着约翰自己的信息。
除非是设备本身的系统需要不停地更新，因此不停地和服务器相连，但让约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是同一批产品，明明是同一个版本巴别塔操作系统，为什么内德的巴别塔总是被发现主动地连接互联网，而玛丽的设备到目前却很少？
为什么两台巴别塔会出现不同的行为？
他苦苦思索，不过，这好歹让他暂时把奥黛丽放在了一边。
此刻的“圣殿”比刚才还要寂静。
还是律师打破了沉默：“对不起，汤普森小姐，你能再重复一遍吗？”
奥黛丽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定地说：“我能否放弃继承杰森·基德曼的遗产，包括但不限于J-Cloud公司的股权以及相关权益？”
这次，其他几个人没再沉默，几乎同时开口。
艾伦·帕克说：“汤普森女士，你要慎重决定，如果你放弃这份遗产，那么J-Cloud公司的控制权将要旁落，关键是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会落到谁手里去——”
琳达·格里芬说：“你觉得董事会会怎么想？股票市场会怎么想？我们的投资者呢？你必须负起这个责任来——”
扎克·鲁文斯基说：“我们都是杰森的好兄弟，你要是这么干，整个的技术团队，甚至整个公司都会散摊子——”
奥黛丽几乎没怎么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坐着。当几位高管的声音渐渐弱下来的时候，她把视线转向了一直看着她却一语未发的保罗·加西亚。保罗却没有迎合她的目光，而是转眼看着律师。律师清了清嗓子：“请你们安静一点，汤普森小姐，杰森的遗嘱还有一点，要不我们读完你再做决定？”
看到奥黛丽点了点头，罗伯特接着往下念：“最后一点，无论奥黛丽是否接受我的遗赠，她都必须看完我生前专门给她录制的一段视频，再做决定，观看的方法就是：在‘圣殿’里召唤文件名——J-KING的幽灵，密码：用奥黛丽的声音背诵出她3岁时最喜欢的歌谣。”他抬头看看奥黛丽：“遗嘱宣读完毕，请其他人暂离。奥黛丽女士，你可以看视频了。”
鲁文斯基简单地把“圣殿”的系统给奥黛丽介绍了一下，就和其他人一起退出了“圣殿”。
奥黛丽坐在杰森原来的座位上，觉得这里好大，而自己似乎很小，好像6岁那年第一次走进汤普森夫妇家门时，站在门厅里的感觉。
她不想让那些人在外多等，就对着空旷的房间说：“我要观看文件《J-KING的幽灵》。”杰森为什么总要取这样的名字，总要搞这样的怪把戏？以前杰森为了哄她高兴，总是搞一些怪把戏，但却总是把她弄哭。
是的，以前，很久以前，那时他们都是孩子，那时他们都还很小，那时他们还在一起。
一个全息的人影从空中浮现出来：“奥黛丽，你好。我是‘迪克西平线’，是《神经漫游者》里的一个最酷的配角。但你看到的我则是由最伟大的J-KING创造出来的。我现在是你的私人助手，请说出文件的密码。”
奥黛丽开始背诵那首4岁时她最喜欢的童谣，声音略带颤抖：
“五只小小鸭，
玩得笑哈哈，
跑得太远啦。
爸爸着急啦，
赶紧叫嘎嘎，
小鸭快快游回家。”
这时，“迪克西平线”消失了，一个3D全息、真人一般的杰森·基德曼微笑着出现在奥黛丽的面前：“嘿，胖妞。擦擦眼泪吧，别让我桌子里的电路板短路了。”
胖妞。奥黛丽小时候有点胖，于是杰森就一直这么叫她，给妹妹起讨厌的外号好像是所有哥哥的一项霸道的专利。一个小小的微笑让奥黛丽眼睛里的泪水滑落了下来。
“真不愿意这么和你见面，也很讨厌录制这样的东西，”杰森厌烦地挥了挥手，“其实我想开发另一个能够真正和你对话的我。其实就是一个人机对话的智能程序，再包装成我的3D外观，加上口头语什么的，成为你的智能助手。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我死了，而是觉得我只是生活在了另外一个空间，而随时可以陪在你身边。天哪——”
杰森露出了走神的表情，瞬间，他又活跃起来：“天哪！这又是一个伟大的应用！给失去亲人的家庭制造一个酷似死者的智能程序，只需要把生前的照片、视频采集过来，按照死者的样子建模制造成3D人物，再装上人机对话的智能程序、声音模拟和死者生前的语言习惯。人们就可以永远不死地陪在家人、朋友、恋人身边，像个幽灵一样生活在J-Cloud的云服务器里，顺便让我每年再挣上几十亿美元的托管服务费。我真是个天才！”
杰森露出了最令奥黛丽痛恨的那种狂热的自大狂表情。只有杰森才会在这样的时刻还想着那些东西。奥黛丽几乎想要发出“快进”的指令了。
“啊，啊，啊——”杰森似乎意识到了，“对不起。我又让你讨厌了？以后再不会了。”
以后？以后真的再不会了。
“说正经的，胖妞，”杰森露出了极为罕见的略带伤感的神色，“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我真的是要保护你。我已经经历过几次危险，而我永远不会知道下次是谁要干掉我，恐怖分子？仇视技术者？还是那些被我逼得破产自杀者的亲人？我不能让那些藏在黑暗中的人仅仅是为了伤害我而伤害你。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还有个妹妹存在，更何况，我知道你很好，你在过着你觉得幸福的日子，这一点最重要，这也是我不希望因为我而打扰你平静生活的原因。我花了很多钱，想了很多办法，所有的记录都已经被抹去，那寥寥几个知道内幕的人不是已经去世，就是被我的钱、保密协议和巨额违约法则封住了口。
“做杰森·基德曼风光但被人注视的妹妹，还是做你自己奥黛丽·汤普森，我替你选择了。”杰森的“幽灵”似乎在看着奥黛丽，好像他真的能看到一样。
谢谢你，哥哥。奥黛丽在心里默默地说。
“如果你感激我的话，那么现在，你就肯定怨恨我，就是此刻，我让你拥有了我公司的控制权，而且让你站到了大家的视线之下。我知道你对金钱的态度，但是我的帝国总得有人来继承。我不得不选择了你。对不起。”
杰森的图像沉默了几秒钟，接着说：“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真正想说的是：如果你真的觉得不喜欢我的安排，如果你真的讨厌改变你那单纯快乐的生活，那么，作为你的哥哥，我允许你，不，我请求你放弃这一切。尽管我对这家公司就像对我的孩子一样——当然我没孩子，我也不知道对孩子该是什么样——但这家公司不是你的责任，你的责任就是继续、永远当你的胖妞，当我快乐、无忧无虑的小妹妹。我们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福利院把我们分开时的那个情景，我记得你被抱走时一边哭着，一边蹬着你的小胖腿，还咬了那个社工，你哭着喊：‘我要哥哥，哥哥救救胖妞，哥哥快来救胖妞——’我经常会梦到这个场景，每次都把枕头哭湿，这个世界太操蛋了。
“但是在当时，我就有一个想法，有一天一定要把你夺回来，永远不让你再有一点不快乐。”杰森看着奥黛丽的方向。
在这瞬间，奥黛丽真的相信杰森的幻象可以看到她，她真的相信杰森此刻就在她的对面，看着自己心爱的小妹妹的泪水洒在衣襟上。
“这就是我允许你拒绝我的原因。我现在不能拥抱你，但我真的想这么做，就像小时候一样抱着我的胖妞。但是——”杰森低下了头，“可能永远做不到了。”
奥黛丽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落，她拼命地咬着自己的手指。
这一次，真的不会再有哥哥跑过来，把胖妞救走了。
哥哥不会再来了。
哥哥死了。
奥黛丽蜷缩在椅子上，低着头努力把脸埋进自己的双臂，她真的很需要一床被子或者一个安全的小空间。
但是没有，这里是那个空旷、巨大、布满机器的“圣殿”。这里安静、冰冷，让人无处躲藏。
但这里也是杰森的办公室，也是她哥哥杰森的房间。这里是哥哥公司的中枢，这里控制着这家被哥哥视为孩子的公司。是哥哥创建了这家伟大的公司。这家伟大的公司在哥哥的带领下改变着人们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杰森抬起头，脸上勉强还是那副笑容：“算了，奥黛丽·汤普森，你自由了，我相信你肯定不会选择做我之后的那一任世界首富了。高兴点吧，没有哥哥你不也过得很好吗？找个真正爱你的小伙子，只是别老拿他跟我比，他没戏，真的。那个约翰·金你可别太相信他，我查过他，结果居然什么也没有，这太不正常了。哎，你等等，白宫来的电话——”
杰森的图像“凭空”消失。这段重要的视频居然就这样结束了。
奥黛丽独自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然后她擦干眼泪，站起来走向“圣殿”的大门，发现大门居然没有把手。她问那个真正像幽灵一般的“迪克西平线”：“我该怎么出去？”
“迪克西平线”说：“只要用您的声音说：‘开门’。”
奥黛丽打开“圣殿”的大门，发现门口除了刚才宣读遗嘱的几位之外，还多了几个人。
大家终止了谈话，都期待地看着她，艾伦·帕克最先打破了沉默，他指了指旁边那个身材火辣的办公室美女说：“这是爱丽丝·杰西卡，公司的公关总监。外边的记者很多，我们准备马上举办一场新闻发布会，”艾伦顿了一下，轻轻问道，“你能告诉我们该跟记者们说什么吗？”
奥黛丽看着大家。
哥哥永远在保护胖妞，现在呢？哥哥死了，却留下了他最钟爱的东西，这家充满活力的公司。
“我接受杰森的遗赠。”奥黛丽坚定地说。
没等几位公司的高管开始欢呼，奥黛丽继续说：“爱丽丝，请你赶快给我安排最好的化妆师和服装，艾伦，你赶紧准备一个简单的发言稿，扎克和琳达，从现在开始到我走进发布会会场前的每一秒，你们都要陪在我身边，利用所有的时间从技术和财务的角度，把我该知道的都告诉我。”
“你要亲自参加发布会？”爱丽丝和艾伦同时难以置信地问。
奇怪的是，这一次，想到要面对那么多记者和媒体背后的亿万观众，奥黛丽却似乎完全用不着反复背诵任何东西。她丝毫不感到紧张。
“是的，告诉他们：我来了。”奥黛丽平静地说。
布朗将军正在哈里森警长的警局里忙碌着，突然，他的副官招呼他：“将军，请快过来。”
布朗将军立刻过去：“怎么了？”
“5分钟后，”那个年轻的副官报告说，“J-Cloud公司宣布5分钟后召开新闻发布会，有重大消息宣布。”
对面的墙上被投射出一面九个画面的电视墙，分别是九个最大的电视台和网络视频站点的直播画面，所有的这些视频画面直播的都是同一个地方，只是角度不同。
根据字幕的提示，可以知道，那是J-Cloud公司总部J大厦的大厅。
画面里，新闻发布会上的记者可能比奥斯卡颁奖礼的红毯边要多出一倍，据说J-Cloud公司的会场变了三次，最后在大厅才容纳下了这么多人。
公司的首席运营官艾伦·帕克最先出场，宣布了杰森的死讯，并把杰森的遗嘱的要点公布了出来，场上一片哗然，艾伦强调：“对不起，我不回答任何问题，你们可以去问奥黛丽·汤普森小姐本人，她马上就出来和大家见面。”他不得不把这句话高声重复了六遍，才得以全身而退。
1分钟以后，奥黛丽·汤普森身着黑色职业裙装，在公关总监爱丽丝·杰西卡的陪同下，走上了讲台。
瞬间，场面壮观——所有记者都在空中挥舞着双手，利用体感功能调整着自己拍照眼镜的角度或者焦距。奥黛丽得体地四处扫视了一遍：“现在可以开始了，请提问。”
手臂林立。
第一排的一位女记者最先得到机会，她站起来介绍说：“你好，我是——”
“谢谢，不用介绍了，”奥黛丽打断了她，“你好，《纽约时报》的多萝西，”奥黛丽指了指自己额头的眼镜，“是巴别塔的人脸识别系统告诉我的。”
一阵会意的笑声。
女记者问：“请问，你和J-KING是亲生兄妹吗？你们出于什么动机隐藏自己的亲缘关系？”
“是的，”奥黛丽回答说，“我们是亲生兄妹，但是因为亲人的去世，因此被不同的家庭领养了。至于动机——我想是因为杰森生前和我一样，都不希望——让我像此刻一样站在这里吧。”
CBS的记者：“在资讯发达的今天，你们是怎么做到隐藏得这么好的？毕竟J-KING是个超级明星。”
奥黛丽纠正了他：“不是‘我们’。我所做的，只是没有跑到报社、电视台或社交网站宣布我是杰森的妹妹。至于杰森——我并不完全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他既然能创造这么多奇迹，我想，他当然也有能力抹去一点点他不想让人知道的痕迹。”
彭博社的记者：“你没有任何计算机方面的背景，你凭什么认为你能代替J-KING？你会写程序代码吗？凭什么认为你配得上拥有J-Cloud公司的控制权？”
奥黛丽直视着这个记者说：“首先，我从不认为我能够代替杰森，至于我是否配得上控制权，我想一个拥有控制权的人应该不用写代码吧？”
一片笑声。
《华尔街日报》的记者：“搞管理的人不用写代码，那么你有商学院的背景吗？”
奥黛丽说：“每年美国常青藤大学商学院要招收上千名的MBA学生，而前年全世界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只发给了一个人——沃尔特·尼克。他每三年招收一名博士生，他选择了我。”
掌声。
奥黛丽接着说：“我相信如杰森所说，巴别塔的云系统是按照秀丽隐杆线虫神经系统的构造启发搭建的，那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导师，我就是最了解这种神经网络的人。”
一片掌声。
《连线》杂志记者：“你怎么看J-Cloud公司和科技界未来的趋势？”
奥黛丽说：“未来趋势有一个方向，J-Cloud公司也在探寻，那就是——意识控制和神经外延。不再需要任何界面，数字信号与人类神经信号可以相互编译。所思即所得，人机界面消失，意识能直接控制设备，盲人重见光明。这一点我们正在摸索，也许最终未必是我们成功，但这是必然的方向。”
“最后一个问题。”公关总监爱丽丝宣布。
记者们立刻举起了手，有的甚至开始大声发问，场面有点混乱。爱丽丝喊了几次安静都没有作用。有些记者开始向前面挤去。保罗已经开始招呼保安上台准备应付混乱局面。
出乎所有人意料，奥黛丽突然脱下高跟鞋，使劲敲了敲桌子，这个令人惊奇的举动让记者们停止了躁动。奥黛丽说：“我们来拍卖吧，出价高的人问我最后一个问题，我保证回答。拍得的款项将捐给杰森生前设立的非洲儿童健康基金。”
记者们被这么奇怪的想法搞得有点蒙，但场面却安静下来。这时，左边突然有人喊：“100万美元！”
大家立刻看过去，奥黛丽也把目光转向那边。那个男记者刚刚为获得了大家尤其是奥黛丽的注意而得意，但是看到奥黛丽逼视的目光却感到有点虚，他忙对奥黛丽说：“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当然是认真的，”奥黛丽淡淡地说，“你的问题我回答完了。你是《商界八卦》的凯文·穆勒，去年的那篇《婊子养的浑蛋——杰森·基德曼》就是你写的吧？明天我的律师会去你的网站找你商量那100万美元付款的事。我替非洲儿童谢谢你的慷慨，也谢谢大家。”
说完，奥黛丽穿上高跟鞋，扬长而去。
短暂的新闻发布会居然就这样结束了，9个电视台的画面都转回到主持人。警局里，几个大兵和年轻的男警察不禁吹起了口哨：“我的天哪，这个小妞简直是个女神！”“谁要是娶了她可够可以的。”
通常，布朗将军非常反感手下这么不能自控，但是这次他却没有注意到这些。
“千真万确、绝无疑问，这还真是杰森·基德曼的亲生妹妹。”将军喃喃地自言自语。
对于“它”而言，时间还是无限的，空间也还是无限的。因为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还没有存在。
“它”周围的物质还是无序而躁动地流淌着、碰撞着，时而融合，时而分裂。
但是，在这种每一刻都可能发生数亿次的排列组合中，有几丝轻微的扰动正在发生。
也许，瞬间之后，这些扰动就将终止、平静。
说不定，只需片刻时间，这几缕涟漪会像它们的出现一样缓缓平复。也说不定，命运之风吹来，把这涟漪变成一片片波浪。
之后呢？没准儿是更大的起伏、震荡。
再之后呢？
可能是一场风暴。
可能，是一场颠覆世界的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