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劲的居室，在24楼，窗外那应该是地面传来的“啪”一响，他听来似乎是鞭炮声。
2004年，淞海其实已经有了市区禁放烟花爆竹的说法，只是没有严格执行罢了。
尤劲看了看床头的手表，凌晨五点刚过......想了想日子，明明是圣诞节，而不是春节......
还想着今天不并是该放鞭炮日子，窗外又是“啪”得一声！
结婚迎亲？这钟点，接新娘实在不合适，私奔还差不多。
很快，再来一声响。
仔细听这声响，似乎比寻常鞭炮还要响亮不少，就像高升上天后的第二响。而且，尤劲觉得自己似乎因这声响而有点耳鸣。
愁了一晚上刚有点睡意的尤劲，不禁被这接二连三的动静弄得上了火。
“他妈的，谁家的孩子没人管......”
骂骂咧咧地下床后，他在露台、窗口各个方向往下看，都没看到有人放鞭炮......显然，放鞭炮的人应该在这几个瞭望点的视线死角。
而这察看期间，几乎每隔十几秒，即会又来一响。
想到就住对门的倪小芬是个警醒的人，此时一定已被这噪音扰醒，尤劲咬牙穿上衣服，便出门下楼。
到了地面，循着那一下接着一下的“啪”，声音来源很是好找。
不是鞭炮，亦非熊孩子......一个穿着秋衣秋裤的老头，正立于小区内部道路的一个十字路口，他手持一根足有三米多长的皮鞭，每隔一阵，就对着地面上一个嗡嗡作响的大陀螺重重地抽打一下。
鞭炮似的声响，正是长鞭的抽击到地面的动静，而那似在耳鸣的感觉，就是带音哨的陀螺于高速旋转时，发出的蜂鸣。
平心而论，老头抽打陀螺的手法，很见功底。
老头时而正手、时而反手，看到尤劲逐渐靠近时，还来了个背身甩鞭，大约是在炫技。
尤劲只觉得，如果把这么长的鞭子交给他，让他去抽那个娃娃菜大小的陀螺......别说使用花招，扬鞭时不抽到自己就是便宜。
只是，尤劲这会根本无心欣赏老头的高超手段......他将将停在长鞭的攻击范围外，皮笑肉不笑地问出句：“贱骨头，好玩吧？”
换成其它任何场面，用“贱骨头”来打招呼，肯定会让对面跳起来.......偏偏那老头又是一鞭后，喘着粗气回了句：“好玩得不得了啊！”
此时的尤劲，自己都不知道刚才那脱口而出的“贱骨头”，是不是故意骂那老头。
因为，这种拿鞭子抽陀螺的玩意，淞海人就叫它“贱骨头”......不抽不动的东西，叫“贱骨头”很贴切。
既然老头没认为尤劲是有意骂人，尤劲亦得以继续平和地开口：“再好玩，你也不能大清早玩啊......你年纪大了醒得早，我可要再睡两个钟头呐。”
这下，老头不高兴了，他故意朝着尤劲的方向来了一鞭，鞭梢就擦着尤劲的鞋尖落在地上！
鞭响过后，老头又喘着气吼道：“老人家我早上睡不着出来晨练，关你屁事啊！”
尤劲被那一鞭子吓了一跳，随即也拉下了脸：“你早上睡不睡得着，又关我屁事！还要我给你开瓶安眠药么？”
“既然都不关对方屁事，你废什么话？滚远点！”
“你吵着我睡觉了！听得懂吗？！”
“小区里这么多人，人家都没说话，怎么就你跳出来？”说这句时，分了心的老头一鞭没掌握好分寸，直接把陀螺抽进了路边的草丛。
见老头骂骂咧咧地踏进草丛找他的宝贝陀螺，尤劲无奈地抬头环视了一圈......其实，尤劲下来找老头的时候，就近的一些人家的窗口，开了许多扇。
起初那些人的样子，看来也是准备向老头提意见的.......可当尤劲与老头呛上之后，各个窗口那一张张脸，都变成了看戏的表情。
毕竟是一个老头，尤劲又不能来硬的......叫他振臂一呼发动围观群众集体声讨，他只觉得那行为像是搞非法集会的。
而老头捡回陀螺后，一下下抽得更带劲了......那副样子，摆明就是示威。
尤劲摇摇头：“老头，我叫你停手，你不听......那我只好叫人来了。”
老头的样子，似乎是要反唇相讥……可这会他的动作频率和幅度都提高了不少，不说话都喘得厉害，再无暇开口。
而对于尤劲“叫人来”的威胁，老头亦无动于衷。毕竟周围窗口至少有二三十双眼睛看着，老头打心底不信尤劲还能叫人来把自己怎么样。
尤劲没再和老头纠结，走到一边打了个电话。
七八分钟后，尤劲叫的人来了......老头根本没想到，尤劲叫来的是两位骑着自行车的民警。
两位民警把自行车停在尤劲身边不远处，先没说话，而是静静地望着老头闪转腰臂，似乎是被老头的高超鞭法给吸引了。
“贱骨头”在老淞海人眼里，并不是新鲜玩意，但比较常见的抽击工具，是短短一支打马鞭。
用三米多的长鞭来抽陀螺，两位四十来岁的民警都是第一次见到。
现场显然也没什么紧急情况，民警过了会眼瘾，其中一位皮肤黝黑的才朗声问道：“谁报的警？”
“是我。”尤劲一边应声，一边走了几步，将手中的烟头摁进路边的垃圾箱。
就听“噗”得一声，老头一鞭子打呲了。
这个小区的保安制服，和警服很相似，而保安巡逻时，通常也是骑着自行车。
因而，老头先前看到警察过来时，只以为是保安。
现在一听尤劲是报了警，老头心里一慌，技术动作即变了形。
黑脸民警则继续盘问尤劲：“你报警说，有人在小区里搞危险动作，说的就是这位老先生？”
“是。”
“他鞭子抽到你了？”
“倒是没有......我怕他抽到自己。”
另一位民警忍俊不禁地插话道：“我看老先生水平很高，你不用担心。”
“我本来也没担心......”尤劲叹了口气。
这时，已把长鞭绕成几圈提在手中的老头走了过来：“警察同志，我一个老头子晨练，不犯法吧？”
尤劲抢在民警回话前，瞪眼顶上：“你扰民了，知不知道？”
“扰民”这个概念，在当年并不新鲜，但基本都是民不举官不究。
因为老一辈人往往对警察有种莫名的忌惮，除非真的没办法时，一般不会轻易去惊动警察。
所以那时的扰民案例，比如居住楼里夜半卡拉OK之类的，通常是邻里之间先发生过冲突了，再引来民警调停。
像尤劲这样几句话过后直接报警的，很不符合当年大多数老百姓的习惯路数。
老头听尤劲说“扰民”，当然不服气：“我这也叫扰民？”
尤劲嗤了一声：“这样，你继续抽，我带两位民警到我家里，听一听扰不扰民。”
“我又不是半夜里抽！”
“不好意思，凌晨五点对我来说，就是半夜里。”
“对你来说半夜里，对我来说已经是白天了。”
“白天，还要开路灯的？”尤劲指了指周围，而后白眼一翻，再转向民警，“我没记错的话，居民区有噪音的娱乐活动，必须要等到早上八点以后才能进行吧？”
黑脸民警没正面回答：“都是邻居，人家又这么大年纪，谅解一下。”
“是啊，都住一个小区的，这点小事就报警了？”老头一听警察向着他，腰杆直了不少。
尤劲明白警察遇到这种事是调解为主，亦没翻脸：“可以，我谅解他一下，这次就算了。”
“不算了，你还想怎么样？”老头嗤了一声，“还能叫警察同志把我个老头子铐走吗？”
尤劲都懒得看那老头，黑脸民警则开口问道：“就这事情咯？”
“就这事情。”
“以后，这种小事先好好商量，又不是......”
黑脸民警还在开导尤劲，却听又是“啪”得一声......老头，又开始了。
“老头！”尤劲瞪眼就转过脸去，“我说我谅解你，意思是前面被你打扰的事情就算了......你不会是以为我允许你继续甩大鞭了吧？！”
“你好好说！”看着尤劲那副精神病人表情呈上，黑脸民警当即一声呵斥。
老头亦不甘示弱：“我晨练，还要你个小东西允许？！”
尤劲端出看傻瓜的表情看了老头一眼，而后转向黑脸民警：“我现在不想和他商量，也不想谅解他了。”
黑脸民警无奈地看了尤劲一会，看出尤劲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只好看向老头：“根据条例，八点以前是不能发出你这种噪音的。”
老头笑了起来：“总不见得叫我八点以后再练吧，那还叫晨练吗？”
尤劲也笑了起来：“警察同志，情况你们了解了吧？我不管他觉得几点适合晨练，反正从今天开始，我在八点以前听到一次他这动静，就报一次警。”
黑脸警察还有意劝说：“年纪大的，理解一下......”
尤劲收起了笑脸：“你们也理解我一下，好不好？你们理解不了我，或者管不了他，我就只能把电话打到分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