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经过一整天的长途奔驰,在太原站转站的时候停了下来。
火车加水加煤,为往后的行程做准备。旅客也有了半个小时的自由支配时间,活动活动腿脚,放松一下筋骨,缓解一下长途跋涉的疲惫;或者吃点喝点,补充一下过度消耗的体力。
白若冰和章一含从困盹中醒过来。
初次出远门的两个人,由于长时间坐硬座火车而腰酸背痛;同时,因为怕被熟人认出来,两个人一上车就开始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后来在隆隆的火车急驰中,多日的疲惫和劳累,担忧和紧张,都慢慢卸了下来。身心都松弛下来的二人,难挡突袭的倦意,竟然还真睡了一路子。直到火车停在太原站。
多日疲惫和担忧的卸载,让二人睡得很沉,旅途中火车暂停过几个站台她们一概不知。只是觉得发车的时候旅客不多,但现在一睁眼却发现人满为患。车厢里挤满了各色人等。
白若冰先醒过来,她揉揉发麻的胳膊,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腿脚,想叫起章一含下车走动走动,吹吹凉风,清醒一下脑袋。
在她抬头一瞥的瞬间,她注意到在斜对面的空座位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上了两位年轻男子。
两个人应该个子都很高,坐着就比别人高半头。紧靠过道的男人长着一张娃娃脸,八字眉,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个缩小版的弥勒佛,看上去滑稽又喜庆;靠窗的那个男人则和伙伴正好相反,看起来不苟言笑,表情严肃,眼神坚毅,配上立体的五官,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英气逼人的气场。
白若冰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
“虽然穿得是便装,但他一定是个军人。”白若冰在心里暗暗说。
也许是被人瞄久了,靠窗的男人下意识地扭头朝白若冰的方向看过来。白若冰避之不及,和那个年轻男人四目相对了。眼神碰撞的一刹那,男人坚毅的眼神忽然变得柔软起来,还有了微微的笑意,眼睛里就像有两颗星星在闪耀跳跃。
白若冰看得发呆了,瞬间心中像有千军万马踏过,凌乱而不知所措。她就这么痴痴地看着,糯糯地沦陷在那个男人的目光里……
“喂!”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章一含,拿手在木木的白若冰眼前晃了晃,“吃吃”地笑起来,边笑边贴着白若冰的耳朵调侃:“真没想到,堪称女版柳下惠的丁大小姐竟然也是花痴!见到帅男也会感冒!”
她笑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改口小声说道:“对不起,说错了,应该叫你白小姐才对。”
白若冰红了脸收回目光,手竟然有些微微地颤抖。
章一含瞥了一眼斜对面的两个年轻男人,又看看手足无措的女伴,小声笑道:“你眼光还挺毒的,两个人都不错,靠窗的那个更帅!你看上哪个了?”
“别胡说!”白若冰被章一含的调侃吓了一跳,忙嗔道,“别人听见会笑话咱们的。”
“那有什么,开个玩笑而已。”平常说话就不按章程出牌的章一含不以为然地白了女伴一眼,继续小声打趣道:“告老夫子不是说过吗,食色,性也。你看,两千多年前的老祖宗就知道秀色可餐,更何况咱们凡夫俗子?见到漂亮的,帅的,自然会多看两眼。这没什么毛病,你不必太在意。”
或许因为已在千里之外的他乡,没有了被家人追赶的危险,身心放松的章一含变得洒脱起来,大胆地瞅了几眼斜对面的两个男人,对白若冰低声耳语到:“那两个男人还真是帅,而且帅出了不同的风格,一个亲民,一个高冷。不过我比较喜欢靠窗高冷的那一个。你呢?”
白若冰的身子没来由地又颤抖了一下。她用手捂捂发烫的脸颊,垂了眼睛对同伴嗔道:“别说这个话题了行吗,让人听见怪丢人的!再说,咱们现在应该考虑的不是这些东西吧?前途未卜呢。”
章一含见白若冰认真忧虑的样子,也就没了继续打趣的兴致,于是换了安慰的口气说:“谁说不是呢,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都来这儿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一步算一步吧。”
前途未卜的忧虑重新爬上了两个女孩的脸。
……
车窗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引得车厢里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随着声音的临近,几个穿着卡叽绿军装的人登上了火车。
拥挤的车厢内有些骚动起来。
“呀,黄皮狼来了……”
“刮民党的散兵游勇。……”
人群中有人在小声惊叫,恐惧不安立刻传染给了周围人群。
白若冰和章一含也紧张起来,把头埋在胳膊间,重又趴在了桌子上。
兵群中一个排长模样的人,显然刚喝过烈酒,眼睛红红的,半敞着怀,歪戴了帽子,在拥挤的车厢里扫了一眼,就径直朝白若冰她们的位置挤过来,边挤嘴里还边骂骂咧咧个不停。
坐在过道边上的白若冰开始有些发抖。
那排长挨着白若冰站住。接着就用手指去弹白若冰簌簌发抖的胳膊肘,调笑道:“妹妹,挤挤,挤挤,让哥哥在这儿凑合坐会儿!”
后边的散兵开始哄笑。
白若冰不敢抬头,只是全身筛糠般地抖个不停。
章一含抬起了头,故作镇定地望着排长,陪笑道:“兵大哥,兵爷,我和表妹都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得罪的地方您多包涵。”
“我们家乡今年有旱灾,活不下去了,所以我们姐俩这次去投奔远房亲戚求活命。虽说我结婚了,但我表妹还是大姑娘。俗话说得好,男女授受不亲,大仁大义的兵爷不会连这点面子也不给我们吧?”
那排长一声怪笑,哈哈道:“妹妹,我就看准你表妹是大姑娘,所以才想坐到你们身边保护你们。如今兵荒马乱的,世道不太平,有我在你们身边保护,你们就不用担心有人欺负你们了。”
兀自笑两声,又往前凑凑,阴阳怪气道:“敢问妹妹们去哪里?越往北越不安全,今天难得哥哥们高兴,顺路护送你们一程。”
章一含学着电影上的江湖好汉做派,现学现卖,低头作揖打拱道:“兵爷,实在不敢劳您大驾,谢谢您的好心了。我怀孕了,满身晦气,您身子金贵,和我们挤一块儿坐,委屈您了不是?”
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这是拒绝之辞,但那排长却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晒笑道:“无他,无他,咱们三个挤挤就行,哥哥我不在乎这些小节。”
其他的散兵们开始起哄怪叫。
章一含扯着白若冰站起来:“兵爷,要不座位您坐吧,我们姊妹出去站着。”
排长一伸手拦住了:“别介啊妹妹,那样不显得我欺负你们了。不是说咱们三个人挤挤吗?你是孕妇你优先,你自己一个座位,表妹可以坐我大腿上。”
“你!”白若冰哪受过这种侮辱,顿时觉得一脑门子血往上涌,刚刚的恐惧和颤抖一散而光,她怒目而视着那个丑态百出的所谓军人,藏在血液里的那份豪气让她瞬间由乖乖女变身女汉子:“欺负老百姓,你算什么好汉,有能耐打日本鬼子去!”
白若冰的华丽丽变身看呆了屌丝排长,挨了臭骂却笑了,涎皮赖脸道:“好!好!妹妹不仅盘儿生得贼亮,还是个小花木兰。哥哥喜欢!那我就更想认识一下妹妹们了。”
说着便上手来拉。
白若冰“啪”一下就把那只手打开了。
排长身体里的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了,他瞪了红红的眼睛,好像一只看到猎物的恶狼,拉开了架势想往上扑。
“臭婊子,别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得罪爷的后果你想过吗?”那排长骂道,“给爷惹毛了,把你卖到窑子里去,让你一世为娼,免得在这儿装什么清白妞。”
白若冰从小到大,几时被人如此辱骂轻贱过,气的眼泪都出来了,嘴里不停地骂着:“臭流氓!臭流氓!”
章一含拥抱着哭泣的伙伴,陪着好话,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排长的纠缠了。她也茫然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是两个初出茅庐的女学生,遇上的又是土匪强盗一样秉性的散兵游勇。
见两个女孩被吓住,排长更猖狂了,上手便要往白若冰肩上搭:
“妹妹莫害怕,说不定咱们有缘分,哥哥我还没娶媳妇呢。”
场面眼看失控。
白若冰有些绝望了,心里想,如果混蛋排长太过分,那自己就只好用玉石俱焚来保全自身清白了。
“这位兵大哥,劳烦坐我们的座位吧,我们坐累了,正好站着歇歇。”旁边有人插话过来,顺便接住了排长搭向白若冰肩膀上的手。
排长似乎很吃惊竟然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打扰自己撩妹,扭头看时,发现是两个高自己半头的年轻男人,顿时在气势上先矮了三分,硬生生把已到嘴边的脏话又咽了回去,有些底气不足地讪讪道:“好汉,哥哥没叨扰到兄弟们吧?不敢贸然抢好汉座位,你们还是自己坐吧。”
“我们的座位不敢抢,那就敢抢人家小姑娘的座位?你这也不是男人做派呀。”两个打抱不平的男人中的那个有着弥勒佛笑脸的人,先开口戏谑排长,“都说好男不和女斗,我看兄台今天是和女人杠上了,非一斗方休不可。”
排长酒精烧脑,但好赖话还听得出,对“弥勒佛”的讥讽有些面子上挂不住,“兄弟,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苦多此一举,让咱们兄弟都不自在?”
“遇到不平事,就得有人管。”“弥勒佛”男人收起了惯有的微笑,沉声说到:“大爷我行走江湖,最看不惯恃强凌弱,大男人欺负女人可不算本事。”
“那兄弟就是摆明了要淌这趟浑水了?”排长虽然底气不足,但酒壮怂人胆,又有周围的兵士壮威,语气硬了起来。
“弥勒佛”男人的脸色难看起来,有了隐隐的怒气。
“兄台,没有外人,有话好好说,”一见场面要僵,旁边“高冷范”的男人出手了,“如果兄弟没猜错你们是68师的吧?你们李师长和我们杨师长还是黄埔三期的老同学呢。你们是那个团的?说来看看,指不定我还认识你们团长呢。”
“高冷范”的一番话,既出乎人的意料,又有十足的分量,镇住了一干人,当然包括屌丝排长。
“怎么,好汉是69师的?”排长一脸狐疑,上下打量了一番“高冷范”,语气变得谨慎起来,“好汉外出怎么穿便装?如今世道,穿军装才好办事呀。”
“兄台有所不知,我们俩是去给我们团长办了点私事,不方便暴露我们的军人身份,所以才便装出行。”“高冷范”男人耐心解释道。
这番解释严丝合缝,合情合理,排长情绪明显缓和下来。
“兄弟,哥哥是68师129团的,团长是张浩杰,不知兄弟可否听说过?”排长边说边观察“高冷范”的微表情,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透他的内心。
“高冷范”面无表情地坦然一笑:“是济南的张浩杰吧?他可是我哥省立中学的同班同学。二六年入黄埔六期,在炮兵科学习。我哥当年还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呢。”
排长本来也是张浩杰的同乡,见“高冷范”对老乡的履历如数家珍,顿时气焰全消,酒也醒了一半,弱弱问一句:“敢问兄弟尊姓大名吗?今天有幸结识兄弟,他日如有人说起兄弟,哥哥也能显摆一二。”
这次“高冷范”没再说话,看了一眼旁边的“弥勒佛”男人。“弥勒佛”迅速插嘴过来说:“这次我们是微服出来执行任务,名字就暂时保密了。现在,该问的你也问完了,下面该怎么办,我们不说你应该也知道吧?”
排长似乎仍意犹未尽,还想再多问点什么,但看看对面两个大个子男人脸上都挂上了不耐烦,喏喏了两下嘴,把唾沫咽回了肚子里,眨巴眨巴眼睛,就坡下驴说:“既然如此,那哥哥就不叨扰兄弟们了,我们去别的车厢坐坐,反正到吕梁站我们就下车了。”
说罢,便挥手示意手下的兵士们随他开溜。
“但愿兄台到别的车厢也不要再恃凌弱,欺负中国人,免得丢了咱们当兵人的脸,他日传到你们张团长耳朵里也不好听。”“高冷范”双手一耸,做个揖送别,并话里有话地附上“临别赠言”。
“那是!那是!”排长这会是全醒酒了,一叠声地应着,“哥哥今天喝多了酒,言行多有不当的地方,请兄弟们多担待,来日如有机会,还请兄弟为哥哥在张团长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哥哥等择日就上战场,争取多杀几个鬼子,也算是对今天的将功折罪。告辞!”
说完,一干人等就挤到别的车厢去了。
嘈嘈杂杂的车厢重新安静下来。
被剧情反转弄得目瞪口呆的白若冰和章一含,这会才回过神来,连忙对两位救命英雄表示谢意。
“英雄,如果今天没有你们俩,我们两个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谢谢勇士搭救!”救场说话是章一含的长项。她一边拉着白若冰给两位恩人施礼鞠躬,一边用眼角余光含情脉脉地瞄着“高冷范”,两抹红霞飞上了脸颊。
白若冰也是心里有“鬼”,她羞红了脸,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敢抬头看人,只是机械地被章一含摆布着,尴尬又难为情。
她恼恨自己平生第一次在陌生面前失态,可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如此一急一恼竟抹起眼泪来。
“没事了,没事了,”白若冰的眼泪,竟让两位年轻男人有些不知所措,以为小姑娘胆小委屈,忙一叠声地劝解起来,“别害怕,别害怕,有我们在,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们了。”
章一含对白若冰的眼泪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觉得她可能娇小姐脾气犯了,受不得这些委屈,就一边给白若冰擦眼泪,一边自我解嘲般的笑道:“我表妹从小眼窝浅,爱哭。小女孩的小性子嘛。很可爱的,对吧大哥?”
这次两个男人一起笑起来。
“高冷范”的笑脸让章一含着了魔一样看呆了,一双眼睛仿佛粘在了别人脸上,目光再也挪不开去,眼睛里瞬间开满了三月桃花。直到把那个男人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倒是“弥勒佛”先说话,打破了尴尬:“两位姑娘方便透露在哪里下车吗,看咱们是不是顺路?”
章一含仍然眼盯着“高冷范”,一脸的风花雪月,,酒醉微醺,对“弥勒佛”的问话心不在焉,顺口答道:“我们在西安下车,然后再转道去延——”
她的“安”还没说出来,就被白若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忙急中生智改口道:“我们再去寻亲戚。”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那正好,我们也在西安下车,咱们同路,可以结伴走了。”“弥勒佛”笑眯眯地望着两个不知所措、性格迥然的少女,安慰她们道。
“哇,太好了,咱们可以结伴走了!”章一含忘乎所以地几乎跳起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还不忘用含情的眼角瞥向“高冷范”,却发现他把脸扭向了窗外。
白若冰虽然为女伴的失态有些难堪,但想到余下的旅程要和两个英雄一路同行,也耐不住心里的激动和兴奋,脸红的更厉害了。
“呜——”火车重新启程,沿着铁道一路向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