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宵。”单陌坐在车辇内,出声唤道。
“姑娘有什么吩咐?”申宵打马靠近车窗,轻柔回道。
单陌在车厢内觉得浑身不自在,申宵向来都是在水竹院门口接她,今日居然亲自出马了。而且竟然还是大早起就从宫中出来接她,简直就像在堵截她似的。
“殿下……”单陌眉头轻蹙起来,想问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问什么,顿了一下,又开口道:“殿下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殿下今日气色很好,一早就让我去府上非要把姑娘接进宫里练习不可。”申宵苦笑的说道。
“那……殿下今天心情怎么样?”
“和平时一样啊,挺好的。”
果然,根本就不可能从申宵这里探出来什么,单陌在车厢里慢慢闭上眼睛。即来之则安之,一夜几乎没有睡,还是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吧。
一如往日,除了时间早了一些以外,完全没有任何异常。
踏上小舟,老者又悠闲的和单陌攀谈起他家的狗儿来。二人的话题从几日前提起老者家的狗儿开始,就一直围绕着这些狗儿转。
“姑娘,昨天我家留下的几只狗儿又开始斗了,比之前没送出去几只的时候还要厉害。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少女沉默了片刻,思索了一下,开口道:“你有没有听过九犬一獒的故事?”
老者闻人侧目看向单陌:“姑娘说说看。”
单陌偏过脑袋看向老人,面无表情的说道:“把你们家所有的狗儿关在一起,不喂任何食粮。直到互相攻击撕咬啃食剩下最后一只的时候,再放它出来。”
老人闻言一怔,不可思议的看向单陌。
单陌缓缓转过头去,看向江面,轻风吹起,荡起少女额前的发际,荡起湖面层层的涟漪。
“好好训练它,以后你的院子就再不需要第二只狗儿了。”
老者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机械的撑着竹篙,小船在湖面上轻轻的前行。
只有轻微的水声浅浅飘进耳际,一切安静的仿佛没有人气。
“姑娘为何不让我将其它狗儿都送走,只留下一只强的呢?”
少女冷冷的一笑:“不拼个你死我活,你如何知道谁才是最强的?你如何才能知道哪只才能看守得住你的家宅呢?”
老者轻轻的笑了起来:“姑娘今日是不是心情不佳?”
单陌垂下头来,抚弄着自己的衣摆。
老者见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胸腔震动,声音雄厚有力:“姑娘如此的妙人,有那么多主意对付我家中那些难缠的狗儿,怎么连自己的心情都调理不好?”
“你不明白的。”少女轻轻说道。
老人轻轻笑了笑,不再接话,加重了手中的力度,向对岸驶去。
上了岸,单陌突然转过身来:“老人家,您还是将狗儿分别送出去吧。”
老人闻声抬起头来,疑惑道:“那我如何才能知道哪只最强呢?”
单陌突然笑了起来,大声道:“您不是应该留下最喜欢的吗?”
老人轻轻笑了笑,说道:“姑娘快去见殿下吧,他等了很久了。”
单陌重重的点了点头,转过身向林中走去,脚步坚定再无任何犹疑。
纤瘦的身影渐渐隐没于林中,老者悠悠的在船身躺下。日头已经有些炎热,老者将头上的斗笠拿下遮在面上。
“问题是根本就哪只狗儿都不喜欢啊。”
虽然温度已经不再有清晨的清凉,但处于这竹林中仍是有着薄薄的湿意。脚下每踏一步,泥草中的露水便让落足的人更觉湿凉一分。
“嗖”的一声利箭飞驰之音,单陌闻声身形瞬间矮下半分。立时,一支草箭刷的从头顶飞过,驰向后方的来路。少女在这一个后仰的姿势下停顿了片刻,看到头顶密密的竹林上空,那皑皑的白日晃花了双眼。紧接着又是嗖的一声,第二支箭离弦。少女面向天空的姿势顺势向左一旋,又一只草箭刷的从腰侧飞过,奔向第一箭的方向。
一声微不可闻的抻弦之音响起,缓慢绵长而低哑的一种吱吱声。还未站定的少女眉梢轻轻挑起,斜眼望向前方。
噗的一声,第三支草箭与一硬物相击双双落地。
少女踱步上前,弯腰拾起刚刚弹出的一小块碎银子放在嘴边吹了吹,塞进怀里。向前方又看了一眼,便继续大步向前走去。
“力度不行啊。”单陌冷笑道。
李墨站在几丈外一个石台上,白衣褊褊,净白的脸庞上漾着浅浅的笑意。
“可用过早饭了?”男子轻轻微笑道。
单陌闻声下意识摸了一下小腹,上一次吃东西好像是昨天中午的事情。两眼一眯,冷哼道:“殿下心情好,申宵来的时候我才刚刚睁眼睛。一路马不停蹄的往水竹苑赶,哪还敢吃饭?”
李墨轻轻一笑,幽黑的一对眸子弯成漂亮的月牙,浅浅的露出洁白的皓齿。白衫一动,少年从石台上一跃而下,上前抓住少女的衣袖向前院走去。
“都这个时辰了,没用早饭也……也不知道跟申宵……要点吃食。去吃东西去!”
单陌被少年连拖带拽的向前走着,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衣袖。
这个病豆芽菜搞什么?
“殿下……,我……”
少年停下脚步猛的回过头来微怒道:“你什么你?你怎么了?”
单陌挣开李墨的手,后退一步拉开二人的距离,沉声道:“殿下接下来要做什么?下毒?然后我在回府以后毒发身亡吗?”
少年看着单陌,长长的睫毛微翘在脸颊打出两个小小的扇形,嘴角牵动:“你凭什么……认定……认定我会要你的命?”
单陌抬起头来直视那幽深的黑眸,缓缓说道:“殿下,我是一个简单的人,猜不出也不想猜你们皇子的心思。您若是觉得我活着让您睡的不安稳,直接来取我的命就是,不必如此笑里藏刀。”
李墨一副好笑的表情看着她。
单陌继续说道:“杀就是杀,不杀就是不杀。殿下又杀又不杀的,我实在是配合不了。”
李墨笑道:“你真是有趣,从昨日到眼下,我……我可有半点……要取你……取你命的意思?”
单陌挺直腰板,面无表情的说道:“但我从昨日起就成了殿下的肉中刺了,不是吗?”
“全天下……不是只有……不是只有南宫祖一个人不会取你的命!”李墨冷冷的说道:“杀人这种事,我……我没有那么大的爱好,见人就想杀。”说完别过头去,向前径自走去。
单陌慢慢转头看向少年的背影,他仍是那么的瘦弱病态的模样,任何衣衫即使再合身也只是更显他的瘦削。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神经过于紧绷,这个病秧子,连句话都说不完整,能够自保完全是凭借自身的身体状况以及皇帝的疼爱。这么些日子的相处,如果他还是装的话,那么他也太能演戏了。
看着那瘦弱的人影,单陌心中忽觉自己有点多虑。只是自己下意识的认为她知道了一些不该被发现的事情就会被灭口,她忽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她心里,除了南宫祖以外,好似任何人只要有一点动机,都会毫不犹豫的就可以想杀她就杀了。
把每个人都设想成了视人命如草芥的嗜血狂徒,却完全忽视了,有的人是不是被她给强行摆放在那个凶残的位置了?
比如眼前这个落步都虚浮的皇子。
不再站立在原地,回快了脚下的步伐向那身影追去。
二人相对无言的一起用了早饭又辗转回到竹林,单陌一板一眼的教给李墨每天都要学习的课程,二人没有多说一句无用的话。
眼看就到了午饭时间,单陌看着这个病秧子仍是全神贯注的模样,再不好意思也得好意思上前去打断不可了。
“殿……”
“你看我这样出拳对是不对?”病秧子说道。
“殿下……”
“掌弓的时候……手指这样握力度会……会比较精准是吗?”
太阳很快的就升到了头顶正上空,小风轻轻吹拂,单陌越来越呆不下去,已经不知道被这个病秧子找借口堵住了多少次想回府的话,终于再次开口。
“殿下,您该午膳了。”
“你饿了?”病秧子手握软弓,空拉着弓弦目视箭靶,轻轻问道。
“是的,殿下也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忙,我也该回府了。”单陌欠身就要准备告辞。
“也对。”少年松开手劲,嘣的一声轻响弓弦复位,细弱的弦音轻轻回绕,将手中的软弓放回架上,拍了拍手道:“咱们去用午膳。”
单陌素手连忙抬起,推脱道:“不必了殿下,在下实在担当不起。”
李墨笑道:“怎么,我请你吃顿饭,姑娘……姑娘都不能……赏脸么?”
说罢,又拉上单陌的衣袖,大步向前走去。单陌自是不能反抗,皇子请吃饭,敢不去?
仿若时光倒回到早晨一般,二人再次上演了那一幕。
午膳用过,又是甜点,又是茶水,李墨甚至让宫侍抬了两张竹椅到林子里,以赏竹品茗为由扯着单陌。
日头渐渐偏移,终于熬到了每日单陌出宫回府的时辰。
“殿下,今日时辰差不多了,我先退下,明日继续。”少女再次欠身轻轻说道。
现在你这个病秧子还有什么可说的?你总不能留我在你的水竹苑再把晚膳也吃了吧。
李墨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搓着茶盏,眨了眨眼轻轻说道:“今日……今日水竹苑晚膳可是我特别……特别吩咐过的,保证你满意。”
到了花厅,单陌才知道什么是特别吩咐。一眼望去,都数不过来究竟是多少道菜。一张硕大的圆形红木桌置在大厅中央,各式菜色密密麻麻的将整张桌子铺的满满的。
二人各自坐在不远处一侧的小案几上,面前一副餐具,银制雕花的篓空筷子齐齐的摆放在手边,完全不同于午膳和早膳。李墨由于带病之躯,膳食与其它皇子向来不同,从早上和中午那两顿饭就看得出是为病人而准备。但是现在这晚饭,就完全是一个皇家每日得享的模样。
十几个侍女站在圆桌两侧,稍远一点站着一个看起来像是个小管事一样的宫女,先是挑出几样清淡的示意给李墨。李墨点头的,便由一侧的侍女呈上前为二人夹上少许。李墨没有反应的,便放下再换一道。
单陌已经无语成内伤,这样吃下去,只要这个病秧子乐意,这顿饭可以吃到明天早上。眼下她已经不再焦急,尽管心里已经恨不得一棍子将这个豆芽菜敲晕。
阿祖现在在干什么?
已经食不知味,脑海里难以自控的去想着他现在的情况。她已经不用再去昭宣王府,本来定下了今日回府后就去穆西原赤字营,可是眼下她渐渐的在想,这颗豆芽菜还会让她出宫回府吗?
现在局势已经有了波动,阿祖知道吗?
手中的银筷偶尔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少年将单陌神游的样子尽收眼底,抬手挥了一下让下人退出花厅。
“不好吃吗?”
“好吃。”
“那……姑娘为何一副不口味的模样?”
单陌轻轻转过身看向李墨这颗豆芽菜:“殿下……”
少年瞥了眼单陌,幽幽道:“不合意我再唤人……”
“不是的,殿下……”
“宫门……宫门已经关了。”男子抿了口花茶轻轻说道,抬起眼帘偷偷看向少女。
“……”
“姑娘今日……就只能……留在水竹苑了。”李墨略带歉意的说道:“我叫他们……好好侍候你休息。”
单陌垂下眼帘,面无表情的说道:“殿下不必自责,是我给殿下添了麻烦才是。我以为您巴不得宫门在我早上进来的时候就关了呢。”
少年也不掩饰,轻轻的半闭眼帘,幽幽道:“我……我只是……”
“殿下!”单陌出声打断道,这一句声音在此刻空荡硕大的花厅听起来极大,烛火轻轻跳动,屋内静静回响着少女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少女深吸一口气:“我累了,白日也没有休息,殿下若是没有什么事情,我是否可以休息了?”
李墨看着少女沉着的表情,一对眸子渐渐眯了起来,许久后,轻轻点了点头。
起身行了一礼,便向门口走去。
“单陌。”
少女一怔,停在原地。
“你现在……是在玄元……玄元皇宫的水竹苑,就算……你有足够的能耐……潜得出去这个皇宫,也赶不到……赶不到南宫祖身边。”白衫少年气丝极其柔和,又带着丝丝的怯懦点醒着前行的少女。
少女张了张嘴,自嘲一笑,转过上身,斜眼看向高坐在案几旁的李墨。少年轻捻银筷,夹起一小片水果,感觉到单陌的转身,手中的动作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侧过脸庞望了过去。
四目相对,二人各自的半面均被烛火映的润红,另半面隐于背光的暗影处。两个白皙的脸庞,两对同样明晰黑白分别的眸子在烛火下对望着。有那么一种恍惚的错觉,他们二人,也许在连日的相处下是相近的。
“我今日去不得,难道殿下要将我禁在水竹苑直到过了中元节为止么?”
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预料中的噼啪声立时响起。
厅内仿佛突然冷了一些,单陌又是一笑:“况且,我不去,别人就不能去了么?”
李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视线收回,弱弱的说道:“别人去,那是别人……别人的事情。你现在……不能离开帝都。”
单陌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殿下可以选择不说,也可以只说该说的。但请不要这样欲言又止。”
“现在朝堂上有了波动,他们……他们应该也有动作了……”
“那你为什么禁着我!”单陌怒道。
李墨眼睑微垂,声音越说越小:“你是……是一个女子,你……你难道还想上战场不成?”
“我想做什么,还不需要经过殿下的应允吧!”
叮的一声空空的脆响,少年手中的银筷从手指滑下,跌落在光滑冰凉的地面上,李墨低着脑袋彻底的垂下了眼帘,出口的声音颇为好听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倔强。
“反正……反正我不让你走,你就走不得。”
少女轻轻点头,斜视着李墨,缓缓道:“好,好。你是要拿我来要挟南宫祖是吧?”
“我若说不是,你会信吗?”
李墨伸出修长净白的手指,端起茶蛊,轻轻吹拂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