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
楚凌昭和乔峰二人走得一柱香时分,西夏征东大将军赫连铁树便即率领一众“一品堂”高手袭至杏子林。
那报讯的化子带来的蜡丸讯纸内便述有此事。
早在数个时辰之前,乔峰业已差遣大信分舵易大彪前往惠山告知西夏众,惠山邀约押后七日。熟料赫连铁树不答允,兀自将信使给杀了去。那蛰伏暗中的丐帮弟子见势不妙,便即纵马赶回杏子林报讯。彼时恰逢徐长老赶至揭露乔峰身份,事后群丐又急于遴选丐帮帮主,无人查看讯纸,是以便错过了如此重大讯息,教丐帮一众首要人物皆给一品堂迷倒掳去。
另一头。
乔峰和楚凌昭二人行出数里地,忽闻得雷声滚滚,又见天空乌云密布,片刻之间便即落下倾盆大雨,于是便一道躲进一座路旁小亭避雨。
楚凌昭道:“不知大哥有何打算?”
乔峰轻叹一声,说道:“这三十年来我只道自己是汉人血统,当上丐帮帮主之后便致力于驱夏抗辽,现如今被人告知是契丹人……”又叹了一声,续道:“此地到杭州城不过半日行程,我与你先到盐帮总舵,摘去头上污名,随后再返家中,询问爹娘证实我身世。”
楚凌昭道:“倘若大哥真是契丹人,又有何打算?”
乔峰面色一寒,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那带头大哥害得我家破人亡,自然是寻到他,一掌打死、碎尸万段,以泄我心头之恨!”说话间咬牙切齿、怒意四散,竟尔给周围平添一股莫名寒意。
楚凌昭知他报仇心切,说道:“江湖污名事小,大哥身世事关重大,不如小弟先同你查清此事?”乔峰摇摇头,道:“行走江湖,名声为重,贤弟若不尽早摘去这头顶污名,难免招来诸多不明不白的仇杀。”
楚凌昭思及近日经历,深以为然:“大哥言之有理。”又道:“那带头大哥倘若得知你已知晓自己身世,不知会否对二老不利?”乔峰点头道:“贤弟所言极是。你我便兵分两路,我查身世,你证清白,五日后我们再聚无锡城。”
二人正说话间,忽见不远处驰来数乘马匹,马上所乘乃是七八个西夏士兵,兀自有一红一青两道身影混杂其中。
朱碧双姝瞧见他们二人,便即叫道:“乔帮主,救救我们!”虽是竭力叫喊,声音却柔弱无力,给那雨势掩盖了去。那数名西夏士兵听得“乔帮主”三字,立时下马,抽出随身兵刃,朝亭子里二人杀去。
乔峰先一步飞身而上,隔空拍出一掌,掌力刚猛迅疾,裹挟着雨水冲到当先两个西夏士兵身上。只听得“砰”一声,那两个西夏士兵登时倒飞两丈,掉入道旁小溪。他甫劈一掌,便已欺至其余西夏士兵身前,双掌齐出……顷刻间,七八个西夏士兵已被屠戮殆尽。
双姝给二人扶进亭子后,齐齐说道:“小女子阿朱、阿碧谢过二位大侠救命之恩。”二人点点头,只听得阿朱续道:“乔帮主,我们姐妹中了西夏人‘悲酥清风’之毒,全身没有半分气力。”
楚凌昭道:“那些士兵身上应有解药。”说着,便即冒雨出亭,搜寻解药而去。乔峰道:“二位姑娘如何给西夏武士捉了去?”当下阿朱便将他们二人离去后,西夏一众来袭之事一一道出。
乔峰虽为徐长老等人逼离丐帮,但仍心系丐帮一众兄弟安危,心念动处便要动身前去营救。阿朱却道:“乔帮主,适才丐帮众人那般对你……”言外之意显是劝他袖手旁观。当下双姝得楚凌昭相助,已然解去身上之毒。阿碧亦劝道:“乔帮主大仁大义,却教那群化子谤侮成契丹狗贼,何必再去救他们!”
此时乔峰已然隐隐认可自己辽人身份,这当口听她说“契丹狗贼”四字,心中略有不喜,但想来她也是为自己打抱不平,便不愿多作计较,说道:“我与丐帮的恩怨一时难以说清,但我若不去搭救,彼时丐帮众首要人物悉数受西夏人所制,江湖上势必掀起腥风血雨。”
丐帮作为“天下第一大帮”,人数众多,遍布中原各地,帮众又时常协同大宋军队抵抗外敌,倘若帮中首脑为西夏胡虏所制,不仅江湖发生祸乱,边关之地亦会变得岌岌可危。
楚凌昭深明此节,心想:“大哥甘愿摒弃前嫌,拯救丐帮于水火,看来仍然心系大宋安危。”他背井离乡十七载,内心早已对中原无甚归属之意,但一想到战争荼毒黎民百姓,心头亦有几分不忍,说道:“大哥情深义重,小弟愿意一道同往。”乔峰笑道:“好兄弟!”说完,叮嘱双姝在此地稍作静养,待体力恢复再自行离去,随后便与楚凌昭各乘一匹马,一道赶往杏林。
阿碧瞧见阿朱望着二人身影发怔出神,连着唤了她两声“阿朱姊姊”。阿朱情知自己出了丑,不由得面色大窘,喃喃道:“乔帮主委实是个胸襟宽广的英雄豪杰。”阿碧亦转首眺去,说道:“是啊……”
快马疾驰,过得两三柱香时分,二人复归杏子林外。楚凌昭、乔峰翻身下马,分将马缰系上一株杏树,随后轻身潜入杏林。待二人到得昨日那处林间空地,已不见群丐身影,只见得十数支羽箭乱插在几株杏子树上。
乔峰拔下一支羽箭,见那箭头钩棱锐利无比,兀自在阳光照映下闪着一缕寒芒。他与西夏军队多有交战,深知这是西夏士兵所佩的狼牙羽箭,心头已确信丐帮众为赫连铁树擒了去,说道:“贤弟,一道查探四周,看看还有什么线索留下。”
楚凌昭颔首明意,便即动身巡查杏林。然这滂沱大雨已然将甚么脚印痕迹悉数冲刷抹平,二人巡查半晌未果,料想西夏士兵和群丐足有两三百号人,一路疾行,声势动静浩大,必有乡间农人瞧见,当下只好出林再查。
二人出得杏子林,便即提缰上马,沿着乡间小道并辔徐行。
过得盏茶时分,忽见后方驰来三乘快马,马上各坐一高猛壮汉,身披蓑衣、头覆斗笠,瞧不清样貌。
眼下雨势猛烈,对方冒雨疾行,显是有急事在身,二人心头明意,自行让开了道。然那三名汉子驰马路过之际,乔峰倏然暴起发难,一掌袭去。
原来这三人乃是辽国南侵军队的前锋副将,丐帮中人时常协同宋军抗击外敌,自是识得其身份。适才双方擦肩之际,乔峰碰巧瞧见对方容貌,识穿了身份,料想辽军副将潜入江南必然有所图谋,是以出手拦截。
楚凌昭虽不明个中缘由,但见得把兄出手,自己亦不敢怠慢,右手离缰,化作一柄利剑,刺向那末尾汉子。
那三个契丹军官虽有武艺傍身,但哪里敌得过他们兄弟二人这等高手。三四十招过,三人已然被打倒一地,制住行动。
乔峰走上前,说道:“尔等契丹军官潜入中原,到底有何企图?”只听那三个契丹汉子口道一两句契丹话,随后便闭口不言,脸上兀自凝出一副悍不畏死神色。兄弟二人见状,料想对方说的大概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之类话语。
楚凌昭道:“大哥,现下你身份尚未明白……”乔峰道:“贤弟言之有理。”说着指尖连点,解开三人穴道,说道:“你们走罢。”那三个契丹人瞧出对方有放饶之意,起身朝二人行了一揖,口道几句契丹话,随后自一匹马背抱来一个黑色布袋。那右首汉子显然官衔更大,指着布袋说道:“赎……”至于赎什么,后面却是听不懂的契丹话。
二人面面相觑,如坠云雾,但见对方盛意拳拳,楚凌昭唯有接过布袋。乔峰暗道:“听闻契丹人有赎金换俘虏一说,莫非这便是他们的赎金?”思忖间,那三个契丹汉子已然提缰上马,径向北去。
楚凌昭甫一碰到袋子,便心有所感,猜想袋中有人,当即解开袋口一看,霎时间,一张精致容颜映入眼帘,如花凝晓露、如月洒清晖,一时间竟叫他看得目眩神迷。
乔峰道:“贤弟,这姑娘似乎受了内伤。”楚凌昭回神一看,果见这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女面色苍白,唇边兀自挂着一抹鲜红,立时便给她探脉查伤。乔峰道:“如何?”楚凌昭颔首道:“应是给那马匹颠簸,伤到了内腑。”说着,单掌覆于其背,输送真气。乔峰疑心道:“贤弟认得这姑娘?”楚凌昭道:“素未谋面。”
乔峰暗想:“我这兄弟初见这位姑娘,便不惜损耗真气给她疗伤,想是看上了人家。”说道:“贤弟,你带这姑娘到城内寻找大夫治病,十日后我们无锡城再会。”楚凌昭歉然道:“大哥,我……”只听他抢声再道:“无需为大哥担心,我与西夏一品堂交手多年,自有思量。”说罢道一声“保重”,径自纵马西去。
楚凌昭深明兄弟情义,便即抱上那少女,展开步法,朝着适才那座亭子回赶。昨日他曾见得阿朱得到谭公的疗伤灵药,料想那灵药应能缓解少女伤势。
他抱着少女纵跃赶路,不多时,已然回到那座避雨小亭,然此刻朱碧双姝业已离去,唯有将那少女放下安置,随后又给她输送了一道真气。
楚凌昭见那少女面色略有缓和,料定无性命之虞,便即将她扶坐石栏边上。
便在这时,忽听得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这儿又是什么地方?”说话间,兀自咳了两声。楚凌昭见那少女醒来,答道:“在下楚凌昭。姑娘想是给那三个契丹汉子掳了去,我和兄长碰巧救下姑娘。此处乃是无锡城郊外。”
那少女听闻他逐个回答了自己问题,没来由地“扑哧”一笑,岂料这一笑牵动到伤势,重咳了几声。楚凌昭道:“姑娘莫激动。”说着,单掌贴上她后背。
那少女感觉背后传来一股暖流,身上寒意、痛意随之消去一半,心中已确信他所言,待他收功调息,便即说道:“小女子牡丹,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他听得“大侠”二字,暗自苦笑一声,想这少女若是知道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不知这两字是否还叫得出口,拂去心中杂念,说道:“举手之劳,姑娘无需多礼。”他见对方一身江南女子装扮,问道:“不知姑娘家住何处?你身负内伤,需寻大夫诊治,还需亲友照顾些时日。”
那少女道:“我是……”倏然想到什么,眼珠子一转,改口道:“楚大哥打算不管我了吗?”她声音微弱,听起来却婉转轻柔,极是悦耳。楚凌昭听得这一声“楚大哥”,双目一亮,忽觉一股难言的久违感涌上心头,思绪亦随之飘上九霄云外。
那少女瞧见他怔神呆滞,又连着叫唤了几声“楚大哥”。楚凌昭蓦地醒来,顺口应道:“小嘉让怎么了?”待得瞧清少女面庞,尴尬一笑,说道:“姑娘有何事?”那少女道:“楚大哥叫我牡丹罢,‘姑娘姑娘’地叫唤,听起来恁地别扭。”楚凌昭淡然笑道:“牡丹姑娘,不知你家住何处?”牡丹却道:“楚大哥,这个‘小嘉让’是你什么人?”楚凌昭道:“她?她是一个精灵,以前也是这般叫唤我。”牡丹盈盈一笑,道:“那么以后我便这般叫唤你。”
她容貌生得秀美,犹如画中仙子,这般一笑,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便如神来之笔一般,点活画上美人。楚凌昭登时心头一震,只觉眼前这笑容有如寒冬骄阳,传来阵阵暖意,涌入心房。
若说到“美”,眼前牡丹与他见过的木婉清、王语嫣二人相比,各有千秋:木婉清美在一个“清”字,美得清冷、冰寒,拒人于千里之外;王语嫣比之前者更甚,她美在一个“幽”字,便如那幽居广寒宫的仙子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牡丹则因为这一笑,多了几分凡尘烟火之气,但却温暖人心,是以她美在一个“暖”字。
这一刻,楚凌昭心中憬然明白自己有了毕生所追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