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连下至巳时过半,终于渐渐褪去。
楚凌昭道:“牡丹姑娘可是江南人士?”说完,倏然想起她适才似乎有意避答家世出身一事;又想,那三个契丹副将不远万里,冒险深入江南绑架于她,想来她身份非是一般人。
牡丹一双乌黑大眼溜溜一转,说道:“我不过是富贵人家的一个丫鬟奴婢,先是给人掳走,如今又得楚大哥相救,算是解脱啦!”言外之意显是不愿他将自己送回去。
楚凌昭将信将疑,心想她容貌生得秀丽绝伦,契丹人觊觎,一时兴起将她绑去也非是不可能,便即说道:“牡丹姑娘有何打算?”牡丹眼珠再动,道:“楚大哥可是那江湖侠士?可否带上牡丹一起闯荡江湖?你救了我,日后我便是你的丫鬟啦,洗衣做饭、端茶倒水,伺候于君。”
楚凌昭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说道:“你身负内伤,先进城寻个大夫医治,其他事情另作计较。”说罢,解开栏杆上马缰,又腾出一手将她扶上马背,随后提缰而去。
这马原是西夏士兵的坐骑,适才双方乱战之时逃去两匹,他和义兄乔峰骑走两匹,朱碧双姝又骑去两匹,现下正好剩余一匹。此刻牡丹业已醒来,他为避嫌,唯有甘做牵缰马夫。
江南一带稻田桑地纵横交织,岔径繁多,亏得牡丹辨径识途,二人一路问行,过得一柱香时分,终于见到无锡城城头。到得城门口,楚凌昭将她扶下马,以右手搀扶,左手提缰,过了岗哨,随即进得城去。
时值正午,烈阳当空,街道上行人却未少得分毫,熙来攘往、摩肩接踵,仍是如往一般热闹非常。二人穿过闹市,寻到一处酒楼落脚,点上四色菜肴,静候店小二上菜。
牡丹双目横扫一圈,轻声说道:“楚大哥,怎么这酒楼里的食客都在看着我们?”
其时店内八张方桌悉数满座,楚凌昭和牡丹二人位于东南一隅。其余七张方桌边上的食客不时向他们二人瞧望,兀自交头接耳,谈议些什么。
楚凌昭内功深湛,自是听见众人交接之话,无非是如何算计、截杀自己,以便扬名。但见他举目四望,目中所见之食客无不兵刃傍身,跃跃欲试,随即说道:“江湖中素有不自量力的好事之辈,他们既认定我是杀害少林高僧的凶手,想要将我杀了,扬名天下,可曾掂量过自己斤两?”说罢,兀自冷笑一声。
在场二三十好事众情知败露,但却无人胆敢暴起发难,只因各自都存了顾忌。一如其所言,少林玄字辈高僧何等武功,仍不免败于其手,命丧黄泉,他们一众江湖不入流的虾兵蟹将又有何能耐去截杀如此魔头?众人对此心知肚明。但此刻总算是占了人多势众的便宜,若是对方尚未动手,自己先逃了去,难免在江湖上落下笑柄,是以便跟对方这么僵持了下来。
场中氛围沉寂了盏茶工夫。
倏地,只见东面方桌站起一个年轻书生,手中钢扇直指楚凌昭,大声说道:“楚凌昭,你杀害少林耆宿、秦氏三公还有南武林七侠,人人得而诛之!我劝你快快束手就擒,免得徒增杀孽。”这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江湖人称“风流书生”,人如其名,风流浪荡,他深知己方不敌,便想以大义压迫楚凌昭束手缴械。
“齐公子说得不错!”西面一个八字胡瘦高汉子起身和道。
“对,杀了这个败类!为武林除害!”北面方桌又站起一个汉子。
在场余众见到有人接二连三出头,便即群相呼应起来,齐喊“铲除武林败类”云云,但却始终无一人举兵上前。
那端菜的跑堂上得楼来,见到这般阵势,连忙扔下菜盘子奔下楼去。只因武林中人斗殴,一不小心便轻易夺去无辜平民性命。
牡丹颤声道:“楚大哥,我们怎么办?”她抱恙在身,且又从未见过这等武林人闹事场面,一时间竟是给吓得面色发白。
楚凌昭一手握住她手心,说道:“你不怕我吗?”牡丹感到手心传来一股暖流,心头悸动随之渐渐平复,说道:“他们眼里尽是贪婪、暴虐、嗜血……你的眼中却是怜悯、无奈和愤怒。你若是大恶人,这些人只怕早已丧了性命。”
楚凌昭倏然大笑起来,笑声便有如浪潮一般,轰然炸响,一浪叠一浪,压下众人叫嚣谩骂之声,远远传出街道。
众人默然大骇,均想这等深厚内力,犹如万丈渊海,岂是己方这二三十人众可匹敌?想到此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皆看到各自面上骇然神色,当下无人敢再置一言。
过得片刻,笑声戛然而止,楚凌昭说道:“牡丹姑娘当是慧心慧眼,我原只道这世上无懂我之人……”说话间又笑两声,随后目光转向好事众,续道:“你们中可有人亲眼目睹我杀了人?”
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那风流书生忽道:“岳州柳叶刀于飞曾言,他亲眼见你杀害玄真、玄心二僧!”
楚凌昭眉心一竖,暗想,江湖中多是些不入流武夫,他们既已听信流言,先入为主,自己再如何辩解亦属徒劳,说道:“少林寺高僧可曾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西首那八字胡汉子道:“少林寺已派遣戒律僧下山捉拿于你!”
楚凌昭淡然一笑,说道:“一来,我若是凶手,你们早已横尸当场。”众人闻言,心中均是一凛,只听得他续道:“二来,我既能杀死二僧,足见武功之高强,甚么柳叶刀于飞有何能耐可避我耳目?”
众人均是习武之人,深知武功修为愈高,感识愈是敏锐,是以楚凌昭此言不无道理。
北面桌一人道:“阁下若是蒙冤,为何不出面自证清白?”
牡丹道:“因为无人关心真相如何,你们所关心的是如何杀了楚大哥,借此机会一举扬名。”说罢,看向楚凌昭,莞尔一笑,似乎在说:“我已知悉一切。”她蕙心兰质,看出楚凌昭是为避免自己误解,因而徒做这口舌之辩。
余众心思给一个少女道破,均感几分尴尬,但见得她一张笑脸,心头任何不适之感顿时消解,只觉一股莫名暖意充斥心间。
便在这时,风流书生突然喝道:“楚凌昭,你莫想凭这三言两语推开身上罪孽!”说话间,双目不住转动游驰。
牡丹心有所感,迎上风流书生目光,顿时眉心一蹙,说道:“楚大哥,那人好生无礼,眼中尽是**邪念。”风流书生心中一惊,暗想这少女竟可看穿人心思,连忙移开双眼,又恰好对上楚凌昭目光,心中霎时生出一道彻骨寒意,传遍全身。
只听他说道:“你既认定我是杀人魔头,便要当心我随时狠下辣手。”说话间,浑身散发出凛冽气势。风流书生首当其冲,顿觉一座无形大山迎头压下,气息一滞,连连退后两步,瘫坐于地。
余众见状,无不讶然失容,呆滞当场。
楚凌昭道:“店家,快些上菜。”楼下跑堂闻声赶至,送上菜肴。余众亦憬然惊醒,暗想,如此高手若然狠下辣手,在场之人岂有生还之理?想到此处,均觉后背冷汗涔涔。
众江湖豪杰便这么挺立原地,无人再作声,直至二人饱食出店,这才释然坐下。
风流书生暗骂一声,愤然道:“诸位英雄义士莫给他一面之词糊弄!少林高僧何等武功,也唯有此人能够以一敌二,害其性命!”
在场众豪杰多是比楚凌昭年长之辈,众人既见他年纪之轻,便有如此功力,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嫉妒之意,加之适才受他震慑,拂了面子,心头妒恨更增几分。当下听闻风流书生一番话,均觉言之有理,群相呼应道:“不错,此人定是不敢在城中做乱,这才巧言令色,迷惑众英雄!”“说的对,他武功那么高,一定是他杀了二位高僧!”“为秦氏三公报仇!”……
此刻二人正往城西医馆赶去,却是不知酒楼中变故。
楚凌昭道:“牡丹姑娘似乎能看透人心?”牡丹嫣然一笑,道:“只瞧出些皮毛,碰上城府之辈,便看不出来啦。”
楚凌昭淡淡一笑,不再多表。但见她面颊通红,汗珠渐凝,便即寻到杂货摊前,购得油纸伞、斗笠及薄纱。伞予牡丹遮阳,斗笠、薄纱则留作遮容挡面之物。
楚凌昭牵马徐行两个时辰,终于到得那指路人口中医馆之所在。
入夜,楚凌昭盘坐榻上,忽闻院内传来窸窣作响,便即撤坐下榻,悄行出门,摸向前院。
此刻已是亥时末了,月隐星藏,暗夜之中不可辨物,远处兀自隐隐传来鸡鸣狗吠。楚凌昭潜行至前院,忽见一道娇小身躯翻出院外,他只觉那道身影似曾相识,随即一个纵跃,翻身出墙,悄然跟在那人身后。那神秘人似乎不识此处地界,东瞧瞧、西望望,最后拖着步子径向南去。
甫一走出数丈,忽见火光闪动,前方传来大队人马动静。
只听一人说道:“四位大师这边请,那贼人正窃居韩大夫家中。”另一道声音应道:“阿弥陀佛,贫僧势必倾尽全力捉拿此子。”说话间,已然赶到医馆门前。
楚凌昭匍匐屋瓦之上,遥遥看去,只见火光所及,足有上百人众,当中以四个老僧为首,一人稍胖,一人瘦高,一人无眉,一人长眉,白日在酒楼里见到的那群人亦在其中。
那神秘人路逢众人,慌乱之下窜入左边一条胡同,只是她身法拙劣,闹出了声响。那胖老僧大喝一声:“何人在此窃听!”身形一闪,已是跟进胡同。
“哎呦!”只听得一声女子痛呼传出。那胖老僧随之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位女施主何以半夜尾随我等?”
众人循声赶去,火光照及那女子,但见一张娇俏嗔怒的精致容颜映入眼帘,兀自整理左肩衣衫。那风流书生道:“诸位大师,这女子便是那魔头同伙!”
楚凌昭心下一惊,暗道:“牡丹怎会独自夜行?”身子一轻,翻身跃到她面前,说道:“牡丹姑娘,你伤势未愈,先回医馆休息。”那女子道:“本小姐不叫牡丹,你们认错人啦!”
风流书生指着楚凌昭再道:“此人正是那个杀人魔头!”余众和声道:“除魔卫道,为武林除害!”
四僧闻言,面面相觑。
右首瘦高老僧道一声佛号,压下众人叫喊,说道:“楚施主,江湖传言你杀害我少林寺玄真、玄心二位师兄。现下请你同我们上一趟少林寺,查证虚实。”
楚凌昭心系牡丹异变,又岂会在意那僧人之话?说道:“牡丹姑娘,你……”
那女子嗔怒道:“甚么牡丹牡丹,本姑娘大名唤作‘余容’!”又道:“喂,这百多人似是来捉拿你,先照顾好自己罢。”
楚凌昭心生疑窦,眼前少女除却一身淡黄衣衫,身形、容貌,皆与牡丹别无二致,又岂是他人假扮?但听她声音及谈吐,又有别于牡丹,委实让他疑惑不已,说道:“姑娘莫非是牡丹的孪生姊妹?”
四僧见他对己方视若无睹,兀自与那少女交谈,均是生出几分火气。那瘦高老僧插话道:“施主请随我等上少林寺,查清实情,莫再耽搁下去!”
楚凌昭道:“佛门有‘三毒’:贪、嗔、痴,是为修行之大戒,这位大师可是犯了那嗔戒。”
四僧均是一怔,哪曾想得他竟搬出佛门戒律反驳。那无眉僧道:“我等奉命下山捉拿凶手,自是无需囿于此戒。楚施主还是随老衲等人上少林寺,彼时是非黑白,自有论断。”
楚凌昭道:“江湖传言我杀了少林寺高僧,你们便要抓我回去。江湖上若是传言少林寺方丈杀了我师父,那么我可否去捉拿你们少林寺方丈?”
那少女冷冷道:“理应如此。”适才她受那胖老僧轻薄,已然对少林僧众心生厌恶,当下捉住机会,便即存心与其做对。
那胖老僧喝道:“岂有此理!我少林寺贵为武林第一大派,方丈又岂会做那滥杀无辜之举!你莫再狡辩,速速缴械随我等上山,免得伤及无辜!”
少林寺威名响彻中原,少林寺方丈更是享誉武林,岂是他一个无名师父可堪比拟?这少林寺僧众虽自诩出家人,淡泊名利,但身处红尘俗世、置身江湖,又岂能真正做到四大皆空?是以四僧听闻他话中不敬,均是生出几分恚怒之意。
那少女又道:“少林寺方丈不过一凡夫俗子,既是凡人,便会犯错,你又怎知他有否错杀过无辜?”
那胖老僧正待再话,长眉僧抢先道:“这位女施主,此事与你不相干,还请速速退去。老衲四人下山非是为逞这口舌之辩,楚施主若不束手就擒,休怪我等无理!”说罢,两袖无风自鼓,显是藏了招式,蓄势待发。余下三僧皆道一句佛语,齐作应战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