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里,皇上泡在大浴桶里,蒸腾的热水弥漫了整个屋子,皇后坐在一旁的阮塌上,看着他。“困吗?”
皇上点点头,“究竟要多久,上天才会原谅朕,给朕一个孩子。”
皇后的眼神却淡了下去,泪水滴落下来,“这是咱们自己选的路,后果也只能自己承担,皇上为的是天下万民,做了那些事,也是不得已。”
“朕更心疼你”,皇上背对着皇后靠在浴桶边缘,闭着眼睛说,“你比朕更痛苦,你可后悔嫁给朕吗?”
皇后没有说话,她也想过这个问题,在那一个个寂静的夜里,一次次新人入宫的时候,一次次看到皇上教大阿哥骑射舞剑的时候,她也问过自己,如若听从父母嫁了母国的云战将军,如今应该是夫妻和顺,儿女绕膝吧,自己的夫君自然不会有旁的女人,日日夜夜都可以配着自己。但是若是那般,她会快乐吗,会不会也后悔呢?
终究人生不能回头重新来过。
“日后,会好的”,皇后的声音仿佛冲海里捞出来,湿润润的,如同外头的云一般,压了下来。
红色的血,不多,只是帕子上氤氲的一团,他的心却揪了起来,那是他儿子的血,他未足满月就夭折了的儿子的血,而一切都是他的选择,只因这孩子的母亲是异国的公主,而他做为君王,不能让国家落到他国子嗣手中。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也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女人。
他记得,一直记得,记得年少时候最爱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也记得她为了他的选择撒在菜羹里的药粉,更记得孩子去的那一日,那个纯真的她,也去了一半。
从梦里惊醒的时候,那个曾经的少女就在枕畔,眉头紧锁,她的梦也不美好。
惊醒的皇后同样惴惴不安,惊慌的眼神让皇上心痛,“对不起,是朕害了你。”
“不,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怪不得任何人。”皇后的声音镇定而冷漠,“做噩梦罢了,臣妾早已惯了。”
皇上拥着她躺下,手指间习惯性的玩弄着她的青丝,“要不,咱们再要个孩子吧,朕,不想负你。”
皇后没有说话,心里千百个念头,最后都变成虚无。
“不必了,咱们不会有孩子了,当年皇上要保住自己的江山,同臣妾一起杀了我们的孩子,臣妾便服了药,不能有孕了。”
皇上惊异的看着她,眼神开始颤抖,“不是,不是只是避孕的药吗?怎么,怎么,朕,你,你怎的,这般决绝,一点余地都不留了?”
“是啊,当初臣妾要嫁给皇上,在母国也是决绝,当着百官的面拒了云战,皇上当时赞臣妾如向日葵,如今却觉臣妾太决绝。”皇后空洞的眼神看向皇上,“臣妾若不狠心,如何能做的好这个皇后,如何能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淡淡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原来当初他杀死的不是一半的她,而是全部。
所谓失去,是指拥有过之后,又不再拥有了,这一刻,皇上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失去最爱的女人了。
他讷讷的站起身,走了出去,在半夜从皇后的寝殿走了出去,从前他都是半夜来到这个寝殿,到他最爱女人的怀里,没有想到有一日,他会从这里失魂落魄的出去。
当初他以为自己是最不同的存在,遇见了与众不同的她,在战场中浴血奋战,醒来的他看到自己的亲信尽皆被杀,悲壮异常,而他因着穿了普通士兵的衣裳被尸堆掩埋而幸存,他还记得晕过去之前那个放在他面前生生受了三支箭穿身而过的将士,还记得他们在他意识渐弱的时候与他换了铠甲记得他求自己照顾好他年幼的女儿。
换上偷来的衣裳,在河里洗去身上的腥臭,掩埋好那带血的铠甲,他便混入了战场让的南国,大梁与陈国战,南国在战场旁,却中立于间,只求自保,此时,只有这里安全,若有机会能让南国支援,必能胜陈。
就在那样的时候,他遇见了那个让他一眼心动的女子。她穿着一袭红色衣衫,并没有繁复的花纹,也没有珠宝的装饰,较好的面容和漆黑的眼睛在人群里闪着光。
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都回了头,那一眼,便是一生。
在异国筹谋大事却遇见这个精灵一般的女孩,他们在市井小铺吃饭,他却没有银钱,她扑哧笑出声的样子没有让他羞涩,却让他心动。
她给他钱的时候说,“你定是个能成事的人,不如你拿这些银钱去赚钱,等你能买得起一栋宅子的时候,就来娶我。”
他问她,当真,只需一栋宅子?
她偏这脑袋笑,当真,给你十日为限,我在此地等你。
十日后他再去那铺子的时候,她已经在吃了,仍旧是笑着看着他,就是那一天,她告诉他,“我是南国的公主,你敢不敢与我共走天涯?”
他的心跳了起来,感激上苍,他问,“我一介凡夫,日后恐怕不能金尊玉贵,你敢不敢与我吃糠咽菜。”
她点头,你会工夫吗,过两日就会有追兵了。
他笑了,“不如我去与你父皇母后提亲。”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场景,还记得她知道自己身份时候的惊喜,那种欢喜的眼神,他便知道她也是真的爱自己。
提亲并不顺利,皆因她坚持,才得了后面的结果,后来她的国家为他而参战,及至二人成婚,他的王位已是板上钉钉。
之后前朝边疆,他们一同走过了太多的路,他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太多,多到他无法承受眼前的失去。御花园很大,他却没有地方去,多少年都没有一个人呆过了,他坐在御花园假山上的亭子里,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怅然,他终究走到了自己不想来的地方。
而且回不去了。
第二日,皇后便病了,许久都没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