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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夏日走过山间·节选

缪尔

Muir

1838年4月21日—1914年12月24日

全名约翰·缪尔(John Muir),生于苏格兰东洛锡安,十一岁时随家人移民美国。美国早期环保运动领袖,美国国家公园之父。1868年缪尔游览约塞米蒂山谷,为之深深吸引,次年重回此地,做起了放羊工,选作《夏日走过山间》即源自他在内华达高原的这段牧羊时光。

主要作品:《等鹿来》《夏日走过山间》《我们的国家公园》

缪尔一家移民美国后在当地购置了农田作为生计。缪尔父亲因觉读书无用,不允许缪尔“将白日浪费在阅读上”。缪尔为争取天亮务农前五小时的学习时间,发明了“早起工具”,每日凌晨一点准时将自己推下床。1860年,他在威斯康星州博览会上展示了这件发明。

译者:袁楚怡

向高山前进

7月8日。现在,我们正朝着最高的山峦走去。正午的雷鸣声夹杂着许多轻柔细碎的声音,向我们呼唤——“到高处来。”别了,可爱的山谷、树林、花园、小溪、鸟儿、松鼠、蜥蜴,一切一切。别了。别了。

一群长着四只蹄子的蝗虫扬起一团棕色灰尘,排成纵列穿过树林。起初它们离开老畜栏还不到一百码,后来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向一片新的草场,开始疯狂向前奔去,翻腾跳跃着挤过灌木中的缝隙,就像欢呼雀跃着从溃堤中逃离的洪水。一个牧场工人在羊群两侧朝领头羊喊叫着,想让它们慢下来,但饥肠辘辘的领头羊就像《马太福音》中的“加大拉的猪群”[1];另外两个赶羊人忙着帮落后的羊穿过缠绕的灌木;冷静而警惕的印第安人,静静地关注着羊群,以防有掉队者被遗忘;两只牧羊犬不知道该做什么,四处乱跑,而不出一会儿就被羊群远远甩在后面的堂,正努力追赶着他这群不安分的财产。

穿过那片已经被吃空的草场后,饥饿的羊群立刻冷静了下来,就像流过草地的一条山中小溪。现在开始,它们可以一路尽情慢悠悠地享用这片草场,牧羊人只须确保羊群向默塞德和图奥勒米分水岭的峰顶移动。很快,两千张扁平的肚皮中都填满了青草和香豌豆藤,变得滚圆。这些瘦削绝望的生物,从饥饿的豺狼变回了温和驯良的绵羊,咆哮的赶羊者变回了温和的牧羊人,在草地上悠闲地漫步。

日落时分,我们抵达黑兹尔岭。黑兹尔岭位于默塞德和图奥勒米分水岭的峰顶,景色怡人。一条小溪穿过榛木和梾木林,从繁茂的冷杉和松树下流过。夜晚,我们在这里扎营。我们将富含松脂的木柴和树枝堆起来,火堆闪耀着日出般的光芒,几个世纪以来凝结在木柴中的夏日艳阳,缓缓地化作火光回归世界。在这古老阳光的照射下,四周的一景一物衬着黑暗的背景,浮雕般凸显了出来。草地、飞燕草、耧斗菜、百合、榛木丛,还有参天大树,绕着火堆形成一个圆周,就像沉思的听众,带着和人类一样的热情,注视着、聆听着。夜晚凉风习习。这一整天,我们都朝着苍穹攀登,朝着我们仰慕多年的白云归处攀登。空气是如此甜美、如此清新。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享受。这里的兰伯氏松体型最大、形态最美、数量最多,填满了每一片高地、每一处低洼、每一条下泻的沟壑,几乎没有给其他树留下生长的余地。但还是能看到一些黄松,在最阴凉的地方,还能看到几棵冷杉。尽管其他树也算得上是贵族,但只有兰伯氏松才是王者,当其他树摇摆晃动着枝条招呼致意时,兰伯氏松伸展着臂膀在上方保护着它们。

我们已经到达海拔六千英尺的高处。上午,我们经过分水岭中平坦的路段,沿途种满了熊果属植物,其中有些是我见过的熊果属中体型最大的。我测量了一棵,树干直径足有四英尺,但只有十八英寸高,树枝向四周扩散形成的宽阔圆形树冠有十到十二英尺高,树上缀满了一簇簇小小的粉色窄颈钟状果实。卷曲的叶柄托着腺状的灰绿色树叶。树枝似乎是裸露着的;因为巧克力色的树皮薄而光滑,当成片剥落的树皮变干后,便会卷曲起来。熊果木是红色的,纹理细密,重而坚硬。这些奇特的灌木到底存在了多久,我感到很好奇,可能它们已经有和这些巨松一样的年岁了。印第安人、熊、鸟,还有肥大的幼虫,都喜欢吃树上的浆果。浆果看起来像小型的苹果,经常一边是红的,一边是青的。有人说印第安人用这种浆果来酿制啤酒或是果酒。这里的熊果属有许多种。例如这种熊果,就是附近十分常见的。它们长得不高,而且树根稳固,因此无须惧怕山风。即使遭遇森林大火,这些灌木也不会被彻底摧毁,因为它们还会从树根中再次生长出来,而且,它们有些生长在干燥的山脊,本就是极少发生火灾的。我必须试试更深入地了解这些灌木。

今夜,我想念着我的河流之歌。春天气息最浓的时候,黑兹尔溪的声音就像鸟鸣。风吹过参天大树的声音很特别,而底下的灌木却纹丝不动,更让人感到奇特。天色渐晚,我不得不上床睡下。营地很安静,大家都睡着了。把如此珍贵的时间用来睡觉,似乎有些奢侈。“他给心爱的人以睡眠。”他可怜的爱人也需要睡眠,虚弱、无力、疲倦;唉,实在可惜,在这永恒的美妙运动中,我们沉沉睡去,而不是和星星一样,永远凝视。

7月9日。山中的空气让人精神振奋,今天早上,我感到一阵野兽般的愉悦,想要大声叫喊。昨天晚上,印第安人没有睡在火堆旁,也没盖毯子,只穿了一条蓝色工装裤和一件被汗水浸湿的印花棉布衬衫。在这个高度,夜晚的空气还是带着寒意的,我们给了他一些马鞍褥,但他似乎并没有太感激。如果携带衣物出门并非易事,摆脱对衣物的依赖未尝不是件好事。听说,食物匮乏的时候,他看到什么就吃什么——浆果、树根、鸟蛋、蚱蜢、黑蚂蚁、肥硕的黄蜂,或是大黄蜂蛹,但他自己却觉得这些事不值一提。

我们今天的路线是沿着主峰宽阔的峰顶,走到克莱恩平地的低洼处。一路上岩石遍布,沿途生长着我见过最挺拔的松树和云杉。直径六到八英尺的兰伯氏松并不罕见,高度可以达到两百英尺甚至更高。欧洲冷杉(白冷杉和红冷杉)尤为俊美,尤其是红冷杉;越是高处,红冷杉就越多,也越高。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红冷杉都算得上塞拉体型最大的针叶树了。我见过一些红冷杉,直径达到七英尺,超过两百英尺高;完全成熟的红冷杉,平均至少有一百八十到两百英尺高,直径至少有五六英尺。红冷杉体态高贵,有着其他树所没有的对称和完美,至少就附近来看是如此。高而直的树干,由下至上收缩的线条精致流畅,大多树枝都是五枝一起轮生,覆盖着密集针叶的小枝呈羽状在树枝两侧整齐排列,和蕨叶形状相似。树顶浓密但不锋利的新枝直指苍穹,就像在谴责地指着谁。球果像一个个小木桶,直挺挺地立在上层树枝上。松果长约六英寸,直径三英寸,顶端不尖,线条柔和,呈圆筒状,就像是昂贵的珍宝。果实长约四分之三英寸,深红棕色,翼瓣是鲜艳绚丽的紫色。松果在成熟时裂成几瓣,于是果实便在一百五十英尺或两百英尺的高空中获得自由,有风的时候,还能在空中飞行一段距离;也是在有风的时候,果实才能在晃动中被释放出来。

另一个冷杉品种,科罗拉多冷杉,高度和粗壮程度都跟红冷杉相差无几,但是树枝却不像红冷杉那样规则地环状生长,它的枝叶不是整齐的羽状,针叶也要稀疏一些。树叶大多是水平的两排,而不是均匀地分布在整条细枝上。科罗拉多冷杉的球果形状和红冷杉球果形状相似,但只有不到红冷杉球果一半的大小。红冷杉的树皮呈紫红色,纹理排列紧密,而科罗拉多冷杉呈单一的灰色,纹理排列疏松。高贵的一对。

在克莱恩平地,仅两英里的距离,我们就攀爬了一千英尺的高度,森林更加浓密,红冷杉的数量跟其他树相比也越来越多。克莱恩是一片草地,分水岭的顶端有一条宽阔的沙质边界。长时间飞行的蓝鹤途中常常在这里停歇觅食,克莱恩平地因此得名[2]。克莱恩平地长约一英里,与默塞德相连接,中部莎草丛生,边缘生长着百合、耧斗菜、飞燕草、羽扇豆、火焰草,绚丽多彩,外围土质干燥,稍稍向下倾斜,各类小花星星点点——透骨草、沟酸浆、吉利花、伞花马齿苋、几丛不同品种的野荞麦,还有鲜艳的朱巧花。两个品种的冷杉、黄松和兰伯氏松组成的参天树林环绕着克莱恩平地,它们似乎在克莱恩平地周围的这片森林中达到了壮美和雄伟的巅峰;因为海拔六千英尺或稍高一些的地方,对兰伯氏松、黄松和红冷杉而言,既不过高,也不过低,而对科罗拉多冷杉而言则似乎是最适宜的高度了。距克莱恩平地一英里处,有一小片巨杉,巨杉是针叶树之王。再往前走,是一小片道格拉斯云杉和香肖楠,其中夹杂着几棵零星的双叶松。三棵松树、两棵冷杉、三棵道格拉斯云杉、一棵巨杉——除了双叶松,其他都是参天大树——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世界上没有其他地方的针叶林可以与之媲美。

我们经过了几处花园般的草地,或覆盖在分水岭顶端,或丝带般垂下、镶嵌在壮丽的森林中。一些草地几乎被加州藜芦占领;这是一种高大的植物,开白花,船状叶子长约一英尺,宽八到十英寸,叶脉和杓兰相似,百合科植物,喜水,强健饱满,十分显眼。耧斗菜和飞燕草生长在草地边缘较干的地方,在较高的野草和莎草中,有一棵及腰的羽扇豆,高大挺拔。衬着脚下的紫罗兰,不同品种的火焰草也争奇斗艳。但在这片森林草地上,开得最灿烂的要数一种百合(L.parvum)。这百合最高的约七到八英尺,十到二十朵或更多的橙色小花形成总状花序;它们无拘无束地生长在开阔的地方,脚下装点着不多不少的野草或是其他陪衬植物,以此来展现自己最美的身姿。这使我对百合的认识前进了一大步——它是真正的登山者,在海拔七千英尺的地方,才能绽放出最美最具活力的生命。我发现,即使在同一片草地,不同百合的大小也有很大差别,不仅因为土质不同,也因为花龄差异。我曾经见过一株百合只开了一朵花,而仅一箭之遥的另外一株,却开了二十五朵。难以想象,大自然居然允许羊群进入这些生长着百合花的草地!多少个世纪以来,大自然将它们种下,为它们浇水,冬天将鳞茎严严实实地盖在霜下,以云作帘,为柔弱的嫩芽遮挡阳光,用雨露滋养它们,让它们出落得完美无瑕,创造了上千个奇迹来确保它们安然无恙;奇怪的是,大自然却允许羊群践踏它们。如果有人想要筑起火墙来保护这般迷人的花园,也是合情合理的。而大自然却如此奢侈地挥霍她最珍贵的宝藏,把美丽的植物当成阳光,洒在大地上,洒进大海里、花园里、沙漠里。于是,美丽的百合落在天使和人身上、熊和松鼠身上、狼和羊身上、鸟和蜂身上,但据我所知,是人,还有人驯服的动物,破坏了这些花园。堂告诉我,天气炎热的时候,迟缓笨重的熊喜欢在草地上打滚,长着尖蹄的鹿也喜欢在草地上来回闲逛觅食,但我从未见过熊或是鹿毁坏过一朵百合。相反,它们像园丁般照料着土地,遵照草地的需求,为草地压土或松土;无论如何,也没有惊动一片叶子或一片花瓣。

草地周围的树似乎和这些百合一样美丽端庄;和百合叶一样,树枝按照严格的规律环绕树干生长。今晚,和往常一样,篝火在光线能够到达的范围内施展着魔法。我躺在冷杉下,看着冷杉的尖顶浸入星空,极其享受,夜空就像一片巨大的草地,开满了盛放的百合花。在如此宝贵的夜晚,叫我如何舍得闭上双眼呢?

7月10日。今天早晨,一只道格拉斯松鼠——火暴泼辣的森林独裁者——在我们头顶吠叫着。还有在聒噪旅途中极少见到的林中小鸟;阳光照在草地边缘的树枝上,小鸟站在枝头沐浴着阳光和朝露,景象一片和谐。这些长着羽毛的树上居民充满了朝气蓬勃的自信,模样甚是迷人。它们似乎知道自己会吃到一顿精致健康的早餐,而这么多的早餐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要我们找到这么多、这么好的花蕾、花籽、种子或其他东西来喂养这些小鸟,来保证它们像生活在大自然中一样健康,那会显出我们有多无力啊!我猜想,小鸟应该不会头痛,也不会有其他病恙。至于无法管教的道格拉斯松鼠,我们甚至不会去想它们的早餐问题,也不会想到它们的饥饿、病痛或死亡;虽然我们有时会看见它们努力收集芒刺,为生存而劳碌,但我们还是觉得它们就像恒星,存在于机缘和改变之上。

我们穿过森林,继续向高处攀登。前方扬起一片尘土,道路变得昏暗,几千只羊蹄踏在花草上,但在这浩浩的荒野中,它们看起来不过像条绵软的丝带,它们未到之处,还有上千个花园。虽然有些小树苗不能幸免于难,但这些长着长毛的蝗虫对树木并不能造成伤害。但如果它们的数量大幅增加,那么总有一天,森林也会被毁坏。到了那个时候,安全的地方就只剩下天空了,不过天空被烟尘和献祭的熏香遮挡着,我们看不见。可怜无助的绵羊饥肠辘辘,它们是设计拙劣的半成品,相较于造物者,它们身上更多的是人类留下的痕迹。它们出生于尘世之外,但奇怪的是,它们的声音却充满了人类的气息,令人为之动容。

我们仍然沿着默塞德和图奥勒米的分水岭前进,我们右边的溪流汇入汩汩的约塞米蒂河,左边的溪流汇入潺潺的图奥勒米河。溪水穿过阳光明媚的苔草,穿过百合盛开的草地,上千条小溪从源头开始唱着歌儿前进。世界上不会有其他溪水能这样旋律优美、清澈透明、闪闪发光,时而叮叮当当低语着缓缓流淌,时而笑靥如花向前奔腾,在阳光和阴影里穿行,在水坑中闪烁。它们汇集在一起,跳跃着,变换着舞姿跃过悬崖和斜坡。它们淌得越远,姿态越美,直到投入冰川河的怀抱中。

整整一天,我都凝视着这些雄伟的冷杉,心中的敬佩之情更加浓烈,这些冷杉占领了越来越多的森林。克莱恩平地上的森林依然相对开阔,布满松针的棕色土地还能透进阳光。不仅每棵树的完美对称和枝叶形态令人惊叹,并且六棵以上的冷杉常常构成一个小树林,大小和方位都恰到好处、完美融合。这里的确是爱树人士的天堂。即便最迟钝的眼睛,也会在这样的树林中变得敏锐起来。

幸运的是,羊群并不须要我们费心,因为牧羊人允许它们走得很慢,在草地上肆意啃咬。离开黑兹尔岭后,我们一直沿着约塞米蒂河走;路经科尔特维尔和中国营地去往那边著名山谷的旅人也从这里经过——两条路线在克莱恩平地聚集——从北部进入山谷。另一条路线经过马里波萨,从南面进入平原。我们看见的游客骑着骡或小野马,有的团队只有三四个人,有的则有十五到二十个。这些游客穿着花哨的衣服,形成一支纵队,穿过庄严肃穆的森林,构成一幅怪异的画面,惊吓了野生动物。有人可能会怀疑,即使是参天巨松也会受到惊扰,发出惊恐的呻吟声。但我们会怎样评价自己,还有这些游客呢?

现在我们在落叶松平地扎营,距离约塞米蒂河的低端四五英里。这片森林环抱着另一片精致的草地,一条深而清澈的小溪从这里穿过,倾斜圆滑的岸上,浓密的沙草拂着溪水。这片平地以一种双叶松命名(扭叶松,或Murrayana)。这种松树在这很常见,尤其是在阴凉的草地边缘。在多岩石的地方,落叶松粗糙、矮壮,高约四十到六十英尺,直径约一到三英尺,树皮薄,有树胶,树枝较裸露,缨、叶和球果较小。但是在湿润、土壤肥沃的地方,落叶松又长得浓密而修长,有时可以生长到上百英尺高。直径只有六英寸的落叶松,通常都有五六十英尺高,轮廓似箭,修长锋利,就像东部真正的北美落叶松;因此虽然这是一种松树,但也称为落叶松。

7月11日。堂骑着一头驮畜先出发,到约塞米蒂北边侦察中心营地的最佳扎营点。现在我们还不能往太高的地方走,因为高处的草场还埋在厚厚的冬雪下;那儿的草场,据说是此处最好的草场。我们的营地将扎在约塞米蒂区域,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可以沿着山墙顶部漫步,欣赏群山和峡谷、森林和花园、湖水溪水和瀑布。

我们目前的海拔约七千英尺,夜晚变得寒冷,我们不得不在毯子上再叠几层外套和其他衣物。落叶松溪的冰冷溪水就像美味的香槟一般令人振奋。齐岸的溪水无声无息却不失活力,但营地下方仅几百码处,却是一大片光秃的灰色花岗岩,岩石上铺满了漂砾,几乎没有树,只有零星的几棵小树从石缝或断层中生长出来。这里的漂砾和崩解作用产生的漂砾不同,它们不是成堆存在,也不像垃圾一样散落在崩塌的松散岩屑中;这里的漂砾大多形单影只地出现在平坦的地面上,耀眼的阳光直接照射着地面,和我们在密林中常见的闪烁光影形成鲜明的对比。但奇怪的是,虽然这些漂砾如此平静而孤独,周围没有可以移动它们的力量,也没有人搬运它们,但从颜色和构成来看,这些漂砾却是从远处被带到这里来的,某些力量将它们挖掘出来,带到这里,安放到现在的位置;大多数漂砾在来到这里之后,也没有经历过暴风雨。它们是异乡异客,孤独地卧在这里。有些漂砾是大块巨石,有些是山的碎片,最大的石块直径有二三十英尺长。大自然按自己的样子造出了碎石,于是碎石便有了高山和低谷的模样。是什么把这些石块开采出来,带来这的呢?我们在路面上找到了线索。在受风化作用影响最小的地方,地面上的划痕相互之间严格平行,这说明曾经有冰川自东北方向流过,大面积侵蚀山体,刻出划痕,磨平山棱,留下一片奇异粗犷的景象。当冰河时期接近尾声时,冰川融化,冰川中携带的石块便纷纷滚落。这个发现让人欣喜。我们经过的森林中的淤积泥土,可能同样是由冰为介质带来的,那些冰由各种类型的冰碛构成,由于冰期后的风吹雨打,现在这些淤积泥土大多已经分解或分散。

肥沃的草地外,由冰川设计的花岗岩上,朝气蓬勃的落叶松溪欢欣鼓舞,一路高歌,在彩虹般绚丽夺目的大小瀑布中跳着舞,奔向约塞米蒂下方几英里的默塞德峡谷。仅仅不到两英里,就下落了三千多英尺。

默塞德的每条溪流都是不可思议的歌唱家,它们汇合的中心就是约塞米蒂河。站在距离营地半英里的地方,我们可以看到著名的默塞德峡谷的低处一端,那里有奇绝的峭壁和树林;这是群山手稿中伟大的一页,只要能够阅读这伟大的一页,我甚至愿意献出生命。群山如此广阔,人的生命却如此短暂,不管我们如何努力,我们所知的一切依旧如此微不足道。但为什么要为我们无可避免的无知而哀叹呢?我们总能看到一些外在的美丽,足以刺激我们的每一条神经,即使我们不知道这种美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但我们依然可以尽情享受。继续歌唱吧,勇敢的落叶松溪,从融雪中汲取新的血液,飞溅吧,旋转吧,一路跳着舞到大海中去迎接你的命运吧;洗涤、鼓舞沿途的一切生物吧。

我们在山间漫步,欣赏美景,沉浸在山的力量中,描画,记录,把花夹在书页中,呼吸新鲜空气,喝落叶松溪水,尽情享受这非同寻常的一天。我们找到了芬芳的白色华盛顿百合;华盛顿百合也是塞拉最美丽的百合。华盛顿百合的球茎埋藏在盘根错节的灌木丛中,我猜想这是为了不受熊掌的侵害。华盛顿百合华美的复总状花序,摇晃在覆盖着白雪的杂乱灌木丛上,肥大醒目的钝头蜂嗡嗡地飞来采食花粉。华盛顿百合是如此可爱迷人,即便忍饥挨饿千里迢迢来看它一眼,也是值得的。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色彩丰富起来,只因在如画的风景中找到了这样的花儿。

这里有一间木屋,用以宣告对落叶松草地的所有权。如果来约塞米蒂旅行的人越来越多,或许可以把这里改造成车站。误期的旅游团队有时会在这里停留。这间木屋的主人是一位白种男人和一位印第安女人。

日落时分,我们在草地上散步,目之所及,没有帐篷,没有羊群,也没有人类的痕迹。古老肃穆的森林沉静得深邃,森林中的一切都闪耀着天堂中不可熄灭的热情。

7月12日。堂已经回来了,我们再次前往朝圣。“看看这约塞米蒂溪地区,”他说,“从山顶上看,只能看到岩石和成片的树林;但是如果你走到岩石嶙嶙的原野中,就会发现无数青草覆盖的河岸和绵延的草地,因此这里完全不是表面上的荒芜景象。我们会在那里一直等到山上的雪融化。”

高山积雪使我们不得不留在约塞米蒂地区,我对此感到十分欣喜,因为我一心想着多看看约塞米蒂。能够远离营地,独自描画、研究植物和岩石,沿着宏伟峡谷的边缘攀爬,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今天,我们又看到了一个约塞米蒂旅游团。不知怎的,这些游客看起来不太在乎约塞米蒂的雄伟壮丽,但仍然愿意花费时间精力,忍受长途颠簸,来参观这著名的峡谷。当他们走进寺庙的高墙内,听到瀑布的诗篇,就会变得忘我、虔诚。的确,在这样神圣的山中,每一个朝圣者都应该得到庇佑。

我们沿着莫诺路向东缓慢行进,在下午天色尚早的时候,卸下背包,在瀑布溪扎营。莫诺路穿过血色峡谷关口,通往莫诺湖北端附近的金矿。据报道,这些金矿在刚刚发现时,含金量非常高,引发了大规模的淘金热,于是有了修路的必要。人们在因河床太软而不能涉水的地方修建小桥,把倒在地上拦路的树砍掉一部分,从灌木丛中开出一条通道,宽度足以让大件沉重的包裹通过;不过大部分地方都没有移动过一块石头或一铲泥土。

我们经过的树林几乎全是红冷杉,作为陪衬的科罗拉多冷杉随着海拔的升高几乎不见了踪影,而高海拔似乎对迷人的红冷杉怀有感激之情。任何言语都不足以赞美这高贵的冷杉。有个地方的杉树,很多都在猛烈的风暴中被击倒,这是因为那儿的土壤是疏松的沙质,杉树无法牢固地在地下扎根。那些土壤基本上都是分解、剥蚀了的冰碛成分。

此时此刻,羊群正随心所欲地躺在一块光秃的岩石地上,安静地反刍胃里的草。我们正在做饭。食欲与日俱增。山下人永远无法体会山中人的食欲,也无法理解山中的“食物”,是用什么样的设备来处理的。进食,行走,停歇,似乎都同样令人心情愉悦,每天早晨起来,都有一股冲动,想要像雄鸡一样洪亮地打鸣。睡眠和消化都像空气一样干净利落。今晚,我们将会在芳香舒适的树枝所铺成的床上,听着瀑布溪哼唱的催眠曲入睡。瀑布溪这个名字取得再贴切不过了,不管我从营地向上游还是下游走,所见的都是跳跃着舞蹈着的白色瀑布。即便在这段狂野旅程的最后,它依旧精力不减,纵身一跃,跳进三百英尺下的约塞米蒂峡谷。约塞米蒂峡谷在落叶松溪的瀑布附近,位于山谷脚下几英里处。这些瀑布几乎可以和约塞米蒂一些名扬四海的瀑布媲美。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些瀑布欢乐的歌声、低沉的轰鸣声、咆哮声,冰凉的溪水在彩虹色的浪花下变换着形态,欢呼雀跃地向前奔去,一路发出银铃般的碰撞声。我也不会忘记沉静的深夜里黑暗中的白色浪花,溪水中传来无数响声,比白天更加令人崇敬。我发现这里的黑鸫鸟,就像繁茂树林中的任何一只朱顶雀一样轻松自在,似乎溪水越是活力四射,它们就越是兴奋。令人目眩的悬崖、激流展示出的巨大能量、陡峭瀑布的轰鸣声,都使人产生敬畏之情;但小鸟却与敬畏无关。它低声唱着甜美的歌,它在喧嚣巨响中掠过的每一个姿态,都是力量、安宁和愉悦的展现。它们的巢穴筑在溪边,狂怒的溪水将水花溅到它们的巢穴中,凝视着这些大自然的宠儿从巢穴中飞出,我想起了参孙的谜语[3],“强劲中生出甜蜜。”这些小鸟甚至比打着旋涡的水池中的浪花更加迷人。温柔的小鸟啊,你为我带来了宝贵的信息。我们可能不能理解激流的意义,但在你甜美的嗓音中,只有爱。

7月13日。今天一整天,我们都沿着约塞米蒂溪盆地的边缘向东走。在距离盆地底部还有一半路程的地方,我们在一块被冰川冲刷过的花岗岩上扎营,花岗岩为我们的床提供了稳固的基底。我在路上看见了一只大熊留下的足印。堂经常跟我们提起熊。我说我想看看那只留下这些巨大足印的动物,我想跟踪它,在不惊扰它的情况下,见识这只主宰荒原的野兽的生活。堂告诉我,出生在低地的羔羊从未见过熊,也没有听过熊的声音,但一闻到熊的气味,便吓得直喷鼻息,转身就逃,这说明它们完全继承了祖先们对敌人的认知。猪、骡、马、牛都怕熊,当有熊靠近时,这些牲畜就会陷入无法控制的恐慌中,尤其是猪和骡。和放羊一样,农场主经常把几百只猪赶到海岸山脉和塞拉山山麓橡实富足的草场上。熊来的时候,草场上的猪立刻成群逃开;熊通常在夜间出现,而看守人对于这种情况也无能为力,由此说来,猪比羊要理智些,因为羊只会逃散到岩石和灌木中,等待噩运降临。至于骡,不管有没有人骑在它身上,只要一看见熊,它们就会如疾风般逃走,有时甚至会为了挣脱缰绳而扭断脖子。不过我从未听说过熊吃骡或者马。听闻熊尤其喜爱食猪,连皮带骨,狼吞虎咽,一点不剩。德兰尼先生特别告诉我,塞拉所有的熊都藏得特别隐蔽,猎人要找到射程内的熊,比找到射程内的鹿,或是塞拉其他任何动物,都要难得多。如果我决意要看到熊,就必须有印第安人般无止境的耐心,心无旁骛地等待、观察。

夜幕降临,灰色的石浪在暮光中变得模糊。这片土地此刻变得多么生涩而年轻啊!就算岩石上的冰片昨天融化,它在我们营地上留下的痕迹也不会比现在更加明显。马,羊,我们所有人,居然都在最光滑的地方打滑了。

7月14日。在山中入睡是如此之沉,醒来时又是如此之快地投入到新的生命中。静谧的黎明,天空泛着黄紫色。接着,金色的阳光倾泻下来,万物都苏醒了,闪耀着光芒。

一两个小时后,我们来到约塞米蒂溪,约塞米蒂溪成就了最为壮观的约塞米蒂瀑布。在莫诺路交叉路口,约塞米蒂溪大约四十英尺宽,这一段平均大约四英尺深,流速约为一小时三英里。溪水在约塞米蒂山墙边缘直泻而下形成大瀑布,那里离这里只有大约两英里。它平静、美丽,几乎默默无声,用缓慢优雅的姿态滑过。修长的双叶松在两岸密集生长,柳树、紫色绣线菊、莎草、雏菊、百合、耧斗菜排成一列。莎草和柳条浸入水中,树荫外是阳光灿烂的平坦沙砾地,曾经被溪水冲刷过,似乎是古时的洪水冲积而成的。沙砾地上覆盖着成千上万的荒漠独尾植物、荞麦属植物和蓼科植物,花比叶多,长势均匀,分散在各处的伞花马齿苋偶尔在花丛中激起浅浅的涟漪。花丛后是一片波纹状的坚固花岗岩斜坡,很多地方都被冰川冲刷得十分平滑,在阳光的照耀下,像玻璃般闪闪发光。稍浅的洞穴中也会有几片树丛,大多是双叶松,但较为粗糙,在泥土稀薄或没有泥土的地方,模样甚是干瘦。还有一些矮壮的刺柏,亮黄棕色树皮,灰色树叶,大多独个儿生长在太阳炙烤的山路上,不受野火威胁——历经风暴而屹立不倒,树中的登山者,数千年食阳光、饮雪水,维持着健壮体魄。

我们往盆地的高处走去,波浪状的山脊上隆起成群的圆丘,有些土堆,形状像别致的城堡,成条或成片的深色冷杉说明这里土壤肥沃。多希望我有足够的时间来研究这一切啊!在这界限分明的盆地中,可以研究的内容多么丰富啊!冰川留下的镌刻和雕塑是多么雄奇壮丽,是多么理想的研究对象啊!清晨我站在这宏伟的山中,激动得颤抖,但是只能怀着好奇心凝视着,只能像个孩子一样,半怀着未来几年能够研究学习的希望,不时地采一朵野百合。

赶羊过溪对于牧羊人和牧羊犬而言是个热闹而艰巨的任务,眼前是迄今为止宽度排名第二的溪流,因此没有桥,人和牲畜不得不蹚水过溪;这是最宽的鲍尔山洞附近默塞德溪的北支。人吼叫,狗狂吠,赶着一群胆小怕水的生物向对岸走去,但没有一只羊愿意前进。羊群停滞不前,堂和牧羊人便快步穿过羊群去驱赶走在前面的羊,但这只会让一些羊调头逃回岸上,在岸边的树林中乱跑,或是四散在岩石道上。在牧羊犬的帮助下,逃跑者会被重新聚集起来,被迫再次面对溪水,在叫喊声和犬吠声中,紧凑的羊群又会再次变得散乱。这样的叫喊声和犬吠声很可能惊扰了溪水,破坏了瀑布的音乐,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无疑都正在侧耳细听这瀑布的音乐声。“稳住它们!稳住它们!”堂喊道,“前排的羊很快就会对压力赶到厌倦,宁可面对溪水,这样它们就会急切迅速地过溪了。”但事实并非如此。羊群摆脱压力的方式是成群结队地向后调头,在风景如画的溪岸上肆意踩踏。

如果有一只羊先过溪,其他的羊就会立刻跟上;但是这样的一只羊并不存在。牧羊人抓住一只羊羔,把它拖到对岸,绑在一棵灌木上,羊羔可怜兮兮地向母亲呼救。虽然羊羔的母亲极度担心,但也只是以呼唤声回应。牧羊人利用母爱耍的把戏失败了,我们开始担心漫长的迂回兜转,担心不得不一次接一次的赶羊过溪。这可能会花费几天,但也有好处,因为我十分渴望看看这条名溪的源头。但是堂坚持认为我们必须从这里过溪,并且应该立即采取围困战略,用岸边细长的松树做一个畜栏,大小刚好足够让整个羊群挤在一起。由于溪流本身可以形成畜栏的一条侧边,他相信用这个方法可以很容易逼羊群下水。

几个小时后,畜栏做好了,牧羊人将傻头傻脑的羊群塞进畜栏里,又把它们往溪里赶。紧接着,堂挤进紧凑的羊群中,在这群惊恐万状的可怜虫里,集中力量把其中几只向溪流轰赶;但这几只并没有乖乖下水,而是在岸边挤作一团,拼尽全力想要回到羊群中。有十几只羊被推下了水,堂高如鹤,是天生的涉水鸟,他跟着这十几只羊跳进水中,抓住一只在水里挣扎的阉羊往对岸拖。但他刚一松手,这只阉羊就跳回水中,想要回到畜栏中的同伴身边。由此看来,羊的天性和重力一样是不可改变的。我们陷入了困境。看来这群愚蠢的羊宁可用任何一种方式死去,也不愿意涉过溪水。开会讨论之后,浑身是水的堂宣布,我们只剩下一个可行的方法,就是让这羊群挨饿,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在这里扎营休息,等到受困的羊群饥寒交迫,它们就会做出理智的决定,如果它们有理智的话。我们扔下羊群几分钟后,前排的一个冒险家就跳进水中,勇敢地向对岸游去。突然,剩下的羊群也乱哄哄地向前冲,在水里踩成一团,我们试图制止,但却无济于事。羊群在水中喘息着挣扎着,堂跳到最混乱的地方,往不同的方向推开它们,仿佛每只羊都是一块漂在水上的木头。水流也将羊群冲开;它们很快形成一条弯曲的长队;不出一会儿,它们又在岸边咩咩叫着吃草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一只羊溺水,情况似乎很理想。我倒是希望有几百只羊能够拥有浪漫的命运,被冲到世界上最高的瀑布之上的约塞米蒂溪中。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我们在离浅滩不远的地方扎营,日落之前,让湿漉漉的羊群在四周自由吃草。羊毛已经干了,羊群恢复了平静,舒服地反刍着胃里的食物,丝毫看不出刚才水战的痕迹。鱼被拖出水的时候,也没有这群羊被赶进水时的反应激烈。羊的大脑一定很粗劣。想想今天这场闹剧,再想想鹿的精彩表演,鹿可以静静地游过水流湍急的宽阔河流,可以在海里或是湖中从一个岛游到另一个岛;想想狗,甚至想想松鼠,传说松鼠能够以碎木作船,以尾作帆,穿过密西西比河。单独一只羊甚至不能称为动物;一整群羊才足够看作动物中愚蠢的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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