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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蝗虫与野蜜·节选

巴勒斯

Burroughs

1837年4月3日—1921年3月29日

全名约翰·巴勒斯(John Burroughs),生于纽约州卡茨基尔镇。自然散文家,“美国乡村的圣人”。1871年发表第一部作品《醒来的森林》,1874年在纽约州北部伊索珀斯镇购置农场定居,将更多心力投入写作。一生著有二十五部作品,多以自然、尤以鸟类为主题,极受民众喜爱。选作《蝗虫与野蜜》是其第五部作品,首次发表于1879年。

主要作品:《醒来的森林》《自然之门》《清新的原野》《冬日阳光》

美国内战期间,巴勒斯在华盛顿结识了惠特曼,两人成为密友。在其晚年,当时的众多显赫人物都曾与巴勒斯有来往,包括第26任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汽车大亨亨利·福特、轮胎工业家哈维·费尔斯通、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1899年,巴勒斯还参加了铁路大亨哈里曼资助的阿拉斯加远征。

译者:袁楚怡

枝床

亚伦再次到来,和我一起出游露营,或者如他所写,“和我一起在野外吃蝗虫喝野蜜”。此时八月中旬已过,夏季的火热气氛接近尾声。我们是迟到的客人,但或许正因如此,我们赴约的心绪也更加热切。尤其是眼下,旱灾席卷全国,唯有在原始森林和山道之中,能寻得一点清新、一点滋润、一点凉快。

“哎,朋友,”我说,“我们可以去加拿大,或者去缅因州,又或者去阿迪朗达克山脉,去享受一条完整又够量的面包。你我都熟,那面包纹路深,甜味还有层次感。我们也可以就近找个林子,痛快玩个一周,不要四周,一周说不定我们到最后一刻都还能够兴味十足。四周丛林生活听起来很惬意,但其间诗意基本仅限于第一周。要是捕猎捕腻了,分水岭赏厌了,我们也可以去爬爬卡茨吉尔山脉,你说呢?”

“去哪都行,”亚伦说,“我们可以在原始森林中徒步旅行,当然,还能尽情欣赏匹克姆斯山,在山脚的小溪中捕鲑鱼。”

我们不再耽搁,立刻准备出发。没过多久,我们便背着背包,走在了通往朗道特峡谷的山间小道上。

这里的景色极度荒凉,两侧山峰仿佛都被裹挟石子的旋风袭击过。雪崩般坠落的石子挂在山间,或是射进山下深谷。这是一种阿尔卑斯式的景观,但覆盖土地的不是白雪,而是破碎或断裂的巨石。

山中洼地里,岩石碎块好似汇聚起来,形成了石川。我们顺着石川慢慢爬下。

走了两个小时,我们来到了一片茂密的森林,这里已经没有石洪的踪迹了。不久,脚下的深谷中传来朗道特溪水轻柔的声音。我们在一汪泉水前停下,我顺着泉水,沿着布满黑藓的台阶走了几码,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映入眼帘。我站在岩石上往下看,数英尺外的山脚下,阳光照射着一湾静池,鲑鱼在清可见底的水里追逐嬉戏,我立刻生了在这里扎营的念头。但是我的同伴并没有被这里的景色所吸引,坚持按照原来的计划,沿着溪流继续前行。我们经过一片林中空地,空地上有三四幢房子、一个锯木厂。锯木厂水坝中的水很清,清到看似水浅,但这水其实有十一二英尺深。水中的鱼就像装在桶里,清晰可见。

我们又走了两英里路,看见合适的地方,便停下来扎了营。

如果说有哪条溪流是被岩石包围着,被岩石的爱意束缚着,坐在岩石膝上被岩石爱抚着,在岩石的臂弯中摇晃着,那这条溪流就是朗道特溪。从源头处起,绵延几英里的溪流就从层状岩石上流过,侵蚀出一条奇异而引人注目的水渠。到了这儿,溪水静悄悄地经过岩石表面,在苔藓上伸展、流动,那苔藓深绿浓密,只有在最清冷的溪流中才寻得着;到了只有四五英尺宽的狭窄地儿,溪流变得有力、黢黑、强硬,它流过倾斜垂悬的岩石,菲比霸鹟在那岩下筑巢,渔夫站在石上抛下二三十英尺长的钓鱼线,也不用担心灌木丛会阻挡到渔线;随后,溪水或是流进一湾漆黑似井、深有十到十五英尺、因长年流水侵蚀而在一侧形成环形光滑石墙的池塘;或是注入深长的水域,不激起一丝涟漪。

表壳岩是粗糙的砂岩,下方是颜色较浅的砾岩,看起来像沙瓦岗克山脊的沙砾。当溪流经过砾岩,砾岩随即被水流分解,形成上述的凹陷。

我从未在山间小溪中看到过此等美景。溪水几乎像空气一样透明——确确实实,就像液态的空气;溪水静躺在这些池子坑洼里,或包裹在阴影中,或因一道偶然的垂直日光而熠熠发亮,永不变的是一份赏心悦目——如此清凉、如此深幽、如此纯净;每段溪流,每个水池,都是一汪清泉。若你躺下身,饮一口或汲一杯这水,你会发现它冰凉可口、沁人心脾。没有人能够预知溪水能有多清澈;它永远能给你带来惊喜。如果十几年,每年都来这里看看,每年乍见溪水时,你还是会发出一声惊叹。不管是在阿迪朗达克山脉,还是在加拿大,我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水。水中没有一丝杂质或污染,溪水因此仿若透镜,放大了河床,拉近了岸上人和水中鱼。很难找到一条有鲑鱼的溪流能免于谈论钻石时所说的“色泽不佳”,但眼下这些溪流反射着纯正的光芒;它们是色泽天然的、未受玷污的钻石。

如果我是一条鲑鱼,我将游遍所有溪流,直到我找到朗道特溪。朗道特溪是理想之溪。这些鱼儿拥有怎样的家园啊!岩下的隐居之所,铺着卵石与石板的庭院宅地,水晶般的溪水深深,下套撒网都拿它没辙。没有泥土,没有沉积物,但白色砾岩的裂口缝隙之间,处处都是现成的产床。

岩石上青苔覆盖,不留一丝空隙,为这幅美景落下了最后一笔。即使是在水流最快的狭窄水沟或河槽中,青苔也从未间断。苔痕从岸上蔓延到水中,又从水中延伸到对岸,就像结实的纺织物。青苔柔和了轮廓,也松软了岩石。在那些大盆大井的深处,青苔不再生长,只剩下被溪水冲刷得光滑平坦的岩石了然于目。

由于缺少土壤,树木全都生长在离溪流很远的地方,粗壮的树枝在高处交错纠缠,形成一条蜿蜒的长廊。渔夫从树下走过,抛出长长渔线,无须担心挂上枝子丫杈。在几处地儿,渔夫不抛线,就站在石上,朝着水下二十英尺望,像投入井中一样让鱼钩落到水里。

我们在一条小溪的拐角处扎营,这里有一块青苔覆盖的大岩石,因为溪流变窄,露了出来——荒野留给了我们这块干净自由的空间。作为厨房餐厅,这里完美无瑕,作为休息房间,这里艳惊四座。也可用作开放的庭院,一切随君所愿。一条曾属于伐木工或剥树工的老路把我们引到这里,然后消失进了高处的树林。溪流中央有一块松动的巨石,巨石边缘,溪水冲出三四个天然洗手盆,随时都盛满了水,等着使用。我们在岸边一棵大白桦树下的灌木丛中凿出个小窝。在这里,我们升起炊烟的旗帜,用香脂、铁杉枝和蕨类植物装饰我们的巢穴,嘲笑尘世人家的四壁白墙和羽绒睡枕。

在森林中,不管在何处露营都会有家的感觉,林中的一物一景都让人感到妙趣横生、亲切友好。我们即将迎来最愉悦的捕鱼经历。附近有一个旧树皮场,那里的黑莓——林中的重要物品——是我们最美味的点心。我们的住处——类似于地上洞穴——无可挑剔。

丛林的夜晚很凉快,因此没有蚊子,没有昆虫,也没有其他害虫。水中的鲑鱼捕之不尽,我们每天都能用几个小时捕鱼,满足生存需要。唯一的不足之处是,现在并非捕食鲑鱼的季节,只有饥肠辘辘的樵夫才会觉得现在的鲑鱼美味可口。为什么有些鲑鱼在十月和十一月产卵,而有些要推迟到三月?这些鲑鱼的产卵时间理应都是在八月份,无一例外。显然,清冷而纯净的水使鲑鱼的产卵期提前了。国家渔猎法按照鲑鱼在九月一日后产卵的理论,在此之后对鲑鱼施行法律保护。但我们发现,九月一日后产卵的鲑鱼只是大多数,而不是全部。

溪中的鱼大多都很小,最重的也不过几盎司,偶尔也会看见一条一磅或一磅半的大鱼。我记得我曾经看到过一条大鲑鱼,如暗夜一般漆黑,在黑色岩石下游过。但令我印象更深的是另一条鲑鱼,更大,而在那大起大落的一天里,我抓住了它,又让它给逃了。

那条鱼在我的鱼钩上钩了有十分钟,我已经把拇指伸进它的嘴里了,但我还是没能捉住它。

只是钓鱼人过分心急了。我以为我可以抓住它的牙齿。

我在一个深洞里钩到了它,当时我站在一根横木上,离水面十到十二英尺。因为我想不到任何办法把它弄到地面上,情况变得更有趣了。我不能把它拖上岸,手中脆弱的渔具也无法垂直把这条鱼拽到脚下这根摇摇欲坠的横木上。我该怎么办?找人帮忙?但附近没人可以帮我。我的口袋里有支左轮手枪,或许可以把这条鱼击毙,但等我想到这个妙计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本来可以像山姆·帕奇[4]那样纵身一跃,跳入水中,在对手的主场上演一番搏斗,但跳下水时我必须松开渔具,只要我一松手,鱼就会逃;因此我俯视着这个美丽的生灵,尽可能地享受这胜利的一刻。鱼钩只是稍稍钩住了鱼的上颔,因此我觉得每一次挣扎、每一次翻腾,都可能让它得以逃脱。我看见岩石上有一块地方,站在那里可以把手伸入水中,得到水中的奖励。我小心操纵着,从身后滑下鱼竿,抓住渔线,还因此划破了手指。我朝横木的末端走去,走向岩石,鲑鱼在水面上被拖得筋疲力尽。在这种情况下,付出一点努力是值得的,我终于可以伸手捉住这条鱼。如我先前所记,我将拇指塞进它的口中,掐着它的脸,它一跃而起,从我手中挣脱,同时也摆脱了我的鱼钩。它先在水面上喘息了一阵,然后慢慢恢复状态,重新回到清冽无情的水底,不留一丝踪迹。我的心中涌起一股盲目的冲动,强烈地想要追上它、抓住它,但我没有挪动,在鱼消失许久后,仍旧凝视着,凝视着。我回想着刚才经历的耻辱,苦笑了笑。

“但是,那又如何!我已经享受到了所有捕鱼的乐趣,我失去的仅仅是吃鱼时的欢乐,而在这个季节吃鱼并非乐事。”

“我的乐趣,”我体内的战士说,“在于取得胜利,而不在于最后被击败。”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意用我和这条鲑鱼度过的十到十五分钟,来交换收获三十条鲑鱼的乏味两小时。在看了一整天的小鱼苗后,发现大鱼是件激动人心的事。从大鱼上方越过,就是瞥见了钓鱼人的天堂;而曾经钩到过一条大鱼,且有十分钟曾经拥有过这条大鱼——啊,就是到天堂走了一遭。”

有一天我到下游一户人家中,请好心的女主人帮我们做了一些面包。傍晚,我们跟着他们一起向下游走去。我们走过凉爽清透的背光处,如此放松、如此愉悦。群山在夕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丛林似乎反射着金色的光芒。我们沿着昏暗的山谷望去,一片宽阔的山脉上,树木郁郁葱葱,暮光从山脚到山顶,铺满了整座山。这天然的一幕令人难以忘记。那一刻我想,大自然是多么强大、多么有力,多少艺术家都捕捉不到它的格调。垂直俯视,是一片密集的桦木和枫树,夕阳下,这片景象尤为赏心悦目。蓬勃的树冠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人的双目陶醉在流畅整齐的线条中,心神在崎岖雄壮的山底荡漾。

我们回来时,斯莱德山顶还有残留的阳光。我说道:“‘与夕阳最后的谈判’。”引用华兹华斯的诗。

“这句诗与莎士比亚的风格十分相似,”我的同伴说,“莎士比亚的风格更为原始,虽然这首诗不像莎士比亚的诗那样阳刚有力,但也不失为一首佳作。明天日出时,我们将体会到莎翁诗中胜利的欢欣和清晨的力量。”

“‘踮起脚尖站在雾气缭绕的山顶,体会愉悦的一天。’”

或是这句:——

“‘我见过许多光辉灿烂的早晨至高无上的眼睛装扮了山顶。’

这里的美是天然的、恒久的,不管是华兹华斯,还是其他几乎所有的现代诗人,都缺少这样的品质。”

“但是华兹华斯是山的诗人,”我说,“也是孤峰的诗人。的确,他没有表达出山的力量和原始的优雅,也不能像莎翁那样与山嬉戏,抓住它们的头发将它们连根拔起。从我们的角度望去,蓝色的穹顶被匹林姆斯山带锯齿的黑色边缘劈成两半,这是那位格拉斯米尔诗人没有描写过的;但是他道出了一个文明人在山峰面前的孤独与渺小,以及山峰带来的庄严感。这些绵长而高耸的青翠山峰,比英国湖泊区的峰峦和伤痕累累的群山更原始、更残酷、更加远离人类追求的利益和目标。我们眼前脚下的山峰并不是优美的风景,而是和大海一样,狂野而不加雕饰。置身山中,有如置身迷宫,置身杂乱无章的丛林世界;低头不见地,抬头不见天,只见肆意生长的树木和千百年积聚的枯木,只有依靠指南针或是有关森林的知识,才能够穿过这些森林——从树木的裂缝中,可以看见对面的山峰,或是底下的山谷,人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困在山顶的树林中,不会知道自己的农场或是村庄在哪;四面八方看起来都如此相似,如此陌生。”

夜晚的篝火是露营最迷人的地方。篝火是一位艺术家,或大胆投射,或轻轻勾勒,在帐篷上绘出一幅幅图画。林中的每一件物体、同伴的每一个姿势,都印在心中,都值得铭记。光影线条交错,让人想要用钱财将这一切定格、永远保存。暗影跳跃着、躲闪着、盘旋着。光与影之间的战争永不停歇,光先把影掀翻下马,影再把光击倒在地。友善而鼓舞人心的篝火啊,我们是多么熟悉它!多年来,我们只知道火的暗黑后代——热,却几乎忘记了它的光。现在,我们看见这位无拘无束的狂野美人,感受着她的风度、她的脾气。它造出一股气流,拨出一阵阵风,仿如力量和热情!在没有家房的流动空气中,为自己刻出一座烟囱。受制时,它是朋友,是关怀伤病的天使;自由时,它是魔鬼、是暴怒、是野兽,随时准备吞没整个世界。白天它躲到灰烬里休养生息;夜晚它一跃成为至高无上的王后,登上木柴王座,统治着营地。

营地旁有一棵高大粗糙的黄桦树,剥落的树皮或挺直成片,或翻绕成卷,挂在树上。

“那棵树该理发了,”我们说,“今晚它就会接到理发师的电话。”

入夜后,我用一根火柴将它点燃,我们看着火苗渐渐攀升,越烧越旺,直到树干和主枝都被熊熊怒火包围。这狂热而壮观的一幕无疑让森林中所有夜行生物都能发现我们营地的存在。

露营人夜晚在篝火旁踱步时,心中想的是什么呢?他心中想的不多——想着白天捕鱼的经历,想着他本来或许可以得到却最终失去的那条大鱼,想着遥远的村庄,想着明天的行程。猫头鹰在山中鸣叫,他想着猫头鹰;如果有野狼嚎、黑豹啸,他就想着狼、想着豹。就这样,各种事物在他脑海中闪烁盘旋,他不知道侵占他的到底是过去,还是现在。毫无疑问,他感受到了大森林的荒凉与寂静,不管他情愿与否,他所有的沉思与冥想都以某种方式投射在无边的夜幕中。除非他是个老练的野营者,否则就无法避免恐慌与畏惧的暗流。我的同伴说,他总认为这里应该有哨兵来回巡逻。一个人在森林中需要的睡眠时间似乎更短,仿佛土地和未受玷污的空气能花更短时间让人放松、给人活力一般。香脂和铁杉让他的伤口快速愈合。虽然他在夜晚常常惊醒,但却不会像在家里那样,在第二天感到昏昏沉沉;树枝把倦意从他的脑海中清了出去。

住在家中的柔弱白人所患的感冒和流感,极少穿过树林的门窗到达这里,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躲避大自然才是危险的;毫无戒备地投入她的怀抱,她绝少会将你背叛。

如果有人把书带到树林里来,他基本上不会翻开这本书;在这样原始的空气中,看书并不是一种享受。

我所知的野营诗中,少有诗歌能和这样的旅程相衬;我读过的野营诗,大多古怪而灵异,例如爱伦·坡的作品,却鲜见和眼前景色一样生机勃勃狂放不羁的佳作。我想起已故加拿大诗人C.D.尚利的一首诗。在尚利的所有诗中,我相信这是唯一能够与扩张的心灵瞳孔相契合的一首。这首《雪中行者》,多年前在《大西洋月刊》发表。诗的开头是这样的:

“‘快些,快些,好主人;

营地还在远处;

我们必须在傍晚来临之前,

穿过这片幽灵出没的山谷。’”

“有些加拿大的味道,”亚伦说,“接着念。”

“‘雪疫怎么找上我,

我们边走,我边说,

那是影子猎人的疫病,

他在午夜雪中行走。’

如此等等。加拿大的大森林,冬天天寒地冻,行人被冻僵,这首诗似乎想把这种可怖的严寒拟人化。这首诗生动形象地描绘出了森林中的寂静和荒凉——没有响声,也没有活动之物。

“‘拯救灰噪鸦的哀鸣,

凄凉低沉的哀鸣;

拯救红树叶的滑行,

冻雪之上的滑行。’

“剩下的部分是这样的——

“‘我说,虽然夜幕将临,

营地尚在远方,

但只要有人相伴同行,

我的心情便畅快轻盈。

“‘我唱着喊着,

打着节拍加速行,

我踩在雪地,

雪鞋叮叮当当。

“‘路没走多远,

谷没入多深,

一道灰衣暗影

前来伴我同行,

“‘脚踩雪鞋,

大步向前;

我向陌生暗影致意,

我们并肩前进。

“‘没有任何交流,

没有话语或眼神

穿过小溪时

恐惧寒意向我袭来。

“‘借着惨白月光,

跟在生人身后,

我看见,雪地上

没有一步他脚印。

“‘恐惧寒意聚集,

好似黑云将我笼罩,

暗影猎人经过处,

我陷进雪地。

“‘黎明破晓前,

水獭猎人发现了,

躺在雪地上的我,

黑发如雪般白。

“‘救我时他们一言不发;

因为他们知道前一晚

我看见了暗影猎人

在他眼前凋零。

“‘圣母玛利亚,让我们快些吧!

太阳落山了,

在我们前方的山谷

是雪中行者经过处!’”

“啊!”我的同伴感叹道,“我们多堆一些干桦木吧;我感受到‘畏惧寒意’和‘天气寒意’的侵袭了。我们离内弗辛克河谷还有多远?”

“那个人说,要走三四个小时。”

“我们应该不用经过幽灵出没的山谷吧?”

“不用,”我说,“但我们要经过一个老木屋,有一个关于那里的鬼故事。传闻在夜晚的某个时刻,铁杉树皮松动的时候,一个女鬼会偷偷从木屋中走出来,然后摸索着走进荒野中。传闻这个女人的爱人是个剥树皮的工人,后来,他的对手在他们工作时砍倒了一棵树,把他砸死了。女孩平时帮母亲为工人做饭,听到这个噩耗后发了疯。那天晚上,她偷偷走进树林里,从此再没有人见过她,也没有人听说过她的消息。老猎人们说,每当夜晚寂静的森林中有树倒下,都能在山谷口听见她的哭声。”

“好吧,我不到十分钟前听到有树倒下的声音,”亚伦说,“从遥远地方传来的一声巨响,结束时还有沉闷的断裂声。我听到的回应声只有那边山上猫头鹰尖利刺耳的鸣叫声。但或许那不是猫头鹰的声音,”片刻,他又说,“那我们就相信那是那位失踪少女的声音吧,让这个故事继续流传下去。”

“顺便一提,”他继续说,“你还记得七年前我们在西支流的棚屋里见到的那个美丽女孩吗?她帮母亲为工人做饭。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她的眼睛就像棚屋旁潺潺的溪水一样美丽、一样令人着迷。我深深爱慕着她,但在她开口说话之后,魔咒就破除了!她的声音啊!就像期待着听到鲁特琴,但却听到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第二天,我们和朗道特溪道别,动身穿过高山,向内弗辛克的东支流进发。

“那里的水和这里相比,恐怕会显得枯燥乏味——将涸未涸的小溪拍击着松动的石头向前流去,少有水池或是深坑。”

我们沿着剥树人的路线前进,跟随着剥过树皮的铁杉,一直走过山谷口最后一棵树。我们经过时,一头红色公牛从灌木丛中走出来,来到我们前方,阳光洒在它身上。我们经过了那间闹鬼木屋;但是在早晨十点,不管是木屋还是关于木屋的传说,都显得温和友好。路渐渐消失,我们为了躲避下层灌木丛的铁手套,在河床上行走,我们从一块巨石跳到另一块巨石,向上攀爬。我们向上,向上,常常停下来休息,畅饮冰凉的溪水。我体内的战士说“幽灵出没的山谷”是天赐之物,只要不用在阿尔卑斯山石阶上艰难行进。冬天的丛林中鹪鹩遍布,我们坐在接近山顶的地方呵气,它们窥视我们、叱骂我们。灶巢鸟不确定我们是何方神圣,从树枝上跳到离我们几英尺的地方,仔细端详起我们,然后疾飞而去,回到树林中宣传它们的见闻。我还发现了加拿大刺嘴莺,有一侧栗色的,也有黑颈蓝背的——黑颈蓝背的占大多数。山溪上游,还有白条纹翠鸟,发现捕鱼人时,便猛扑而下,继而盘旋飞到空旷地带,在树枝下划出一道“霹雳闪电”。

最后,指引我们前进的小溪消失在了岩石下,不久后,我们便到达了山顶。山的形状似一匹马。马背宽阔平整,多少有些萧索,这是猎人的跨坐之处;蜿蜒崎岖的山脊在这里拔地而起,山脊上的森林一直延伸到最高的山峰。幸运的是,我们的位置在马鞍上。但我们可以看见南边挺拔的马脖直插云霄,香脂冷杉就像坚硬的马鬃。

这里的山还有其他像骏马的地方:面对它们时,胆怯畏缩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马儿会腾跃、会惊退,但你不能被吓到,你必须勇敢地策马扬鞭;深谷就在山峰后,但路途比你想的要遥远,如果不能勇往直前,就会被迷惑、被群山戏弄。

我和亚伦勒紧缰绳,稳定步伐,一直走到山面另一边的一条水道。我们毫不犹豫,哗啦哗啦地踩着水,沿着水道向前走,直到水流汇进一条稍宽的小溪,我们知道,这条小溪一定就是东支流了。石头上有一根遭人丢弃的鱼竿,意味着某个渔夫走到这里就没有继续向前了。我们估计我们距离山下的村庄已经有五六英里的高度差,完全进入到了原始森林的深处。

我们继续沿着小溪向前走,时不时在可能捕到鲑鱼的地方停下来,为晚餐做准备,眼睛同时四处搜寻可供扎营的场地。很多鲑鱼腹中都有成熟的鱼卵,还有一些已经生了。这里的产卵季节比我们先前看到的小溪要迟一些,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溪水不如那里冰凉。而这溪过得也不如那边的溪水那般充满刺激、惊心动魄。在残根断枝下,松散石块间,它的日子难免枯燥乏味。有时在一些安静的河段或是昏暗的角落,它会向我们微笑致意,我们也报之以关注的目光。

日落西山,我们还未扎好帐篷,备好晚餐,只得在朦胧的暮色中捡拾树枝,用以造床。我们只能等到天亮再捕捉鲑鱼,等把鲑鱼做成了早餐,已经时候不早,我们就这样直到早晨九点才动身启程。一只红眼绿鹃在我们帐篷上方欢快地鸣啭,如亚伦所说,“为我们热情送行。”我们没有其他选择,沿着树皮工人走过的路,继续顺着溪流前行。

我的同伴不愿意再走无路无径的“分水岭”,因此如果我不走山道,就只能独自旅行了。经过两个小时的跋涉,我们来到一片林中空地,空地上有一些摇摇欲坠的简陋木屋,多年前曾有剥树工和伐木工在这里居住。这一带的溪流,鲑鱼富足,周围景色宁静怡人,八月醉人的阳光洒满大地,我们决定在这里逗留到第二天。无意间,我们翻开了拓荒历史新的一页。我们沿着一条昏暗的小路走了几码,来到一个美丽的水泉边,一条从附近小溪中游来的鲑鱼已经在这里安家。我们被一家废弃木瓦店的巨大壁炉吸引,占领了这所房子。我们把香脂树枝铺在地上,在墙上挂上“陷阱”,让废弃的烟囱重新升起轻烟。

那天日落时分,我们坐在房前的一根圆木上,听到了最悦耳最刺激的声音——山谷中传来缓慢沉稳的伐木声。我们不知道自己离人类的居住地有多远,伐木工人的木槌声就像一只巨大啄木鸟发出的啄木声,既给我们带来音乐,又为我们带来人类的消息。空气沉静而厚重,沉默在原始森林中的空地上蔓延。我体内的战士似乎听到了发令枪声。这些声音可能来自一个伐木工的楔子或是锯木厂,但在穿过森林、扫过风弦琴般的树枝后,这些声音变得狂野而神秘。

我们看到周围有刚刚被啃咬过的痕迹,以为那天晚上会有豪猪到访。于是,当第二天大清早一只红色松鼠偷瞄着我们并用咯咯窃笑把我们吵醒时,我的同志大喊:“那就是你的豪猪。”这只活蹦乱跳的红色捣蛋鬼对它的发现感到多么的新奇啊!它从门外往里看,窃笑着,然后又从窗户往里看,接着又在椽子之间偷偷张望,开始狂笑,笑到身子两侧都一定生了疼。它在烟囱上摆了个姿势,带着愉悦和嘲弄长叫了一声。再后来,它真是变得太吵了,打扰了我们的休息,我们只得向它发出“嘘”声,向它扔了一只鞋,把它赶跑。它已经用行动明确表示,我们躺在旧棚屋角落里的样子,是它见过最可笑的场景。

早上,眼见要下雨,我们为自己限定的一周时间已经接近尾声。我们决定优哉游哉地走到火车站,为这次旅程画上圆满的句号。事实证明,我们距离火车站有二十三英里的路程。我们走了两英里,来到一片很多树桩的田地,这里有一所上等住宅。宅子里的人告诉我们,山里有一条去火车站的捷径,但是我体内的战士摇了摇头。

“我宁愿在欧洲走二十英里,”他带着一点诗人丁尼生的语气,“也不愿在契丹或是斯莱德山走一英里。”

等待已久的雨滴终于开始落下,我站在柴火棚前,犹豫了。

“牛毛细雨永远不得善终。”亚伦回忆起古老的对句。事实的确如此,雨势没有再变大,不到中午就放晴了。

在我们经过的下一个树林中,我在路中间捡到了一只老鼠的尾巴和一条后腿,这是我们当地的一种老鼠,我第一次在博物馆以外的地方看到这种老鼠。无疑这是一只猫头鹰或者狐狸在前一天晚上留下的。显然,这些碎片曾属于一只优雅瘦小的生物。皮毛上(不能说是头发)还留有血迹。读者应该知道,一般的老鼠都是外来品种,也应该知道,美国当地有一种老鼠,通常在我所述地方以南很远的地区,生活在树林里——一种森林老鼠,夜间活动,脾性暴躁,就连猎人和伐木工都很少瞧见它们。这种老鼠眼睛大而敏锐,体型瘦长。来自旧世界的肮脏生物侵入了我们的生活,而这种老鼠看起来就像那些生物退化后的远方表亲。凌晨,有东西在我脚边和火堆之间窜来窜去,前一天晚上我们是在树林中过夜的,我很确定那小东西就是只森林老鼠。

在这些偏僻村落里居住的人几乎和动物一样羞涩而神秘。即使是拦住一个男人,问他一些问题,他也会显得有些害怕。如果你瞥了一个孩子一眼,这个孩子就会飞快地躲到父母身后。我们坐在一座桥上休息——因为我们每个人的背包都还有十五到二十磅重——两个提着桶去采黑莓的女人从桥上经过。她们垂着眼匆匆走过,像两个羞怯的修女。

根据指引,我们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一条经过山顶通往西支流的路。我们走得很艰难,但沿途的黑莓和美好的希望让我们心情愉悦。途中随处可见雪鹀,一只形单影只的野鸽从我们眼前的树林疾飞而过,让我想起我们在东支流见到的鸟巢——树上布满用枝丫筑成的支架。

我们到达西支流时已将近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我们曾在那里捕到过两三磅的鲑鱼,但我们这次没有把渔线投入水中。这是一片天然的景象,仿佛回到了祖辈的年代,田野上有木桩、木栅栏、木屋,还有谷仓。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嚼着一片黄油面包,从一所房子里走出来。我们立刻上前去和他交谈。他对这里很熟悉,知道林里有什么、水里有什么。他曾经步行到十四英里外的火车站去看过往的火车,然后在同一天步行回来。我问了他一些关于苍蝇蚊子的问题,他说除了一些“笨头笨脑”,这里几乎没有苍蝇或蚊子。

“什么是笨头笨脑?”我感到很有趣。

“一种讨厌的苍蝇,在你钓鱼时会飞进你的眼睛里。”

噢,对!我知道那种苍蝇。几天前我认识了它们,感谢这个小男孩告诉我它们的名字。这种昆虫在你穿过小溪时在你眼前盘旋,感觉就像挂在帽檐上的一只小蜘蛛,永远无法摆脱;你想要看清它的模样,然而它却整个儿钻进你的眼里,困在你的眼皮下。你丢了鱼竿,但抓到了一只“笨头笨脑”。

我们在饼干溪溪口的一座桥下吃午餐,如果有行人要找路边旅馆,这里就是个不错的地方。我应该再也找不到比那次午餐更好的面包和牛奶了。牛奶鲜美至极,亚伦甚至特地走到一英里以外山丘下的一所小木屋,再多要一些牛奶。他们跟他说家里没有奶牛,但亚伦提着被煤烟熏黑的牛奶桶,在门阶上逗留了五分钟,一边漫无边际地向那位母亲询问路径和距离,一边欣赏着她那穿着得体、模样清秀的年轻女儿。

“我没要到牛奶,”他快步跟在我身后,“但是我得到了更好的东西,只是不能和你分享。”

“我知道是什么,”我答,“我听到她的声音了。”

“对,她的声音很好听。以前我认为世上最甜美的声音,”他接着说,“是我在从军四年后听到的一个女孩的声音。但是,天哪,过了一个星期的丛林生活后听到那个年轻女孩那么令人愉悦的嗓音。她一定在外面的世界生活,现在只是回家看看。她看我的神情和其他本地人都不一样。这比钓鱼感觉妙多了,”他说,“下一户人家你来敲门。”

但下一户人家看起来希望不大。

“他们没有喝的奶,”我说,“除非他们有羊。”

“但我们可以别去——”我爱开玩笑的同伴说,“——讨那个罪受吗?”

我们走了几公里,看见一间有护墙板的房子,它在这里格外显眼。我们停了下来。幸运的是,这里既有牛奶,也有年轻女士。不算上摇篮中的婴儿的话,这里也只有一对母女。年轻女人很快抓住机会,声明摇篮里的不是她的孩子。

“他母亲离开之后,他的小眼睛就没有再睁开过。到阿姨这儿来。”她说着,伸出双手。

女儿帮我们把牛奶桶装满,母亲给了我们充足的面包。母女俩邀请我们进屋歇脚,看起来似乎也愿意和陌生人交谈。她们五年前从邻县来到这里,在密集的丛林中开垦出了一小片空地。

“男人们,”那位母亲说,“来到这里,在大树中修建了这所房子。”指向门边的树桩。

旅行者对这里的人和物产生了新的兴趣,立刻背上行囊重新启程。他欢欣振奋,洞察力和感知力也都活跃了起来。我必须辩护下我对这个林中女孩的兴趣。女孩有一张略显苍白的脸,线条清晰分明,沉静温柔的表情让人难以忘记。

在镇上,在城里,在其他地方,我曾多次看到过这样的脸,但我从未料到还会在树桩之间遇上。在这个简单原始的地方,是什么给了这张脸如此美好的线条、如此优雅的神态?我的女主人公平时都读些什么?想些什么?她未竟的命运将会如何发展?她在头发上别了一小枝梅笠草,透露着一丝奇特的欢迎意味。

“这里挺孤独的,”她回答我,“夏天偶尔会看见一个渔夫,而冬天——一个人都没有。”

再往前走,有一所新建的小学校。门敞开着,从门外可以看到六个学生,还有少女面孔的老师,徒步旅行的兴奋让这一切看起来有趣极了。两个小女孩去泉边打水,我们路过时,她们正提着水,摇摇晃晃地从树林里走出来。她们把水桶放下,半好奇半警惕地望着我们。

“你们老师叫什么名字?”我们问。

“卢辛德·约瑟芬小姐——”红头发的小女孩回答,然后就陷入了犹豫和迷惑。黑眼睛的机灵女孩接道:“西姆斯小姐,”说着提起水桶,“快来。”

“有其他地方来的学生吗?”我问。

“有,波比和马蒂。”她们快步走进门。

我们再次在桥下歇息。心知一定能赶上火车,我们不慌不忙。下午四点前,我们已经通过了特拉华河的分水岭,进入了哈德逊河流域。接下来的八英里都是下坡路,但是道路十分崎岖,在最后半英里,我们的脚底磨出了水泡。不管多么劳累,旅途或多或少都总能给人重新注入充沛的精力,这是徒步旅行者得到的回报之一。他的身体就像通了风的公寓。他的呼吸更深了,血液循环更快了。流动的空气带走了体内的废气。体质增强了,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那天中午我疲惫不已;晚上我双腿无力、双脚疼痛,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体内都充满了清新强劲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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