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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月光下的芝麻地

刘庆邦

棉桃子跟芍药花的花骨朵儿差不多,都是圆圆的,青青的,尖尖嘴儿,像一枚枚尚未成熟的桃子。芍药开花,棉花也开花。花朵一旦打开,所呈现的姿色就不大一样。芍药的花朵姹紫嫣红,五颜六色,妖娆得可以;而棉花的花朵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白。除了白,还是白。怎么,单一的白色就不好看吗?不是的。不管什么颜色,只要多,只要成了阵势,照样蔚为大观。比如满天的星斗,遍野的大雪,也是只有一种颜色,谁能说它们不好看呢!谁能说它们没有让人神思缈远的大美的力量呢!棉花的开放也是如此,仿佛一夜之间,银白色的花朵便开满了棉花的枝头。那时的地是生产队的地,地块儿不是零打碎敲,每一块土地面积都很大。哪块地当年种什么都有计划,说种高粱,都种高粱;说种棉花,都种棉花。村东的一大块地,西起村边的苇塘,东至拱起的河堤,种的都是棉花。中秋过后,像有一个棉桃子带头喊了一声预备——开,遍地的棉花呼啦啦就开了一层。有人半夜里起来,往东边一望,还以为天快亮了呢!雄鸡连一遍都没唱,天怎么会亮呢?定睛再望,哦,原来是棉花开了,东边的白不是天白,是棉花白。等太阳出来以后呢,凡是往棉花地里看的人都是眯着眼。因为阳光照在密密层层的棉花朵子上有些反光,满地里明晃晃的,晃得人们不大睁得开眼。

这天午后,睛跟队里的妇女劳力一起,在东地里摘棉花。她提的是一只竹篮,摘下一朵棉花,就放进竹篮里。她听过一支民歌,叫摘牡丹。头两句是:摘,摘,摘牡丹,摘的牡丹编花篮。睛从来没见过牡丹花是什么样,不知道摘牡丹怎么摘。她现在摘的是棉花。摘棉花很简单,她用五个手指头撮住开成四瓣的棉花的花瓣,往上一揪,花瓣被稍稍拉长,像是纵身一跳,就从棉花壳子里跳了出来。睛虽然没见过牡丹花,但她见过芍药花、蔷薇花、荷花、木槿花,还有凤仙花等等。睛看出来了,棉花与她见过的所有的花都不一样。那些花不管花朵大小,颜色各异,都是由一片片花瓣组成的,而每一片花瓣都薄薄的,像是用手轻轻一捻,就能沾在手上。棉花的花瓣一点儿都不薄,它是饱满的,膨胀的,越膨胀越大,以致从花壳子里充盈出来,把花壳子都遮盖住了。凸显的花朵里,有空气,也有阳光。每摘下一朵棉花,她用手轻轻一捏,似乎就有一股子阳光冒出来。有那么一刻,睛的眼睛一迷离,把满地的棉花当成了满地的白雪。那么,她就是走在雪地里。雪下得真够深的,超过了她的腰窝。下这么大的雪,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冷呢?哦,是了,原来包围她的是棉花,不是雪。还有那么一刻,睛一走神儿,把一朵朵棉花看成了一颗颗星星。星星四个角,棉花也是四个角;星星在闪烁,棉花的花朵似乎也在闪烁。那么,她摘下的就不是一朵朵棉花,是一颗颗星星。听说星星是很沉的,她摘了这么多的星星,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沉呢?她往篮子里一瞅,哦,原来她摘的还是棉花,不是星星。别人都说棉花没什么香味,睛不大同意这种说法,她老是觉得棉花也有香味。她摘下一朵棉花,放在鼻前闻了闻,真的呢,棉花真有香味呢!棉花的香味淡淡的,绵绵的,还有些甜丝丝的。棉花不光有香味,触在鼻头上柔柔的,暖融融的,还是一种别的花都没有的暖香呢!棉花的花壳子其实就是棉花的花托儿,棉花一摘去,花托儿就成了一个个空壳子。在睛看来,那些空壳子也很漂亮。空壳子外面是青褐色,里面却是贝白色,阳光一照,闪耀的是贝壳一样的七彩之光。不过,当睛把花朵子从花壳子里摘出来时,她似乎也觉出了花壳子对花朵子的不舍,好像花朵子一经摘去,花壳子就有些空落落的。睛只得在心里安慰花壳子,说花壳子,你别舍不得花朵子,没有了花朵子,你的样子还像一朵花呀!

摘棉花摘到半下午,队里安排有一段休息时间。有人匆匆往家里走去,回家给孩子喂奶。有人走出棉花地,到地头坐着去了。也有人就地一躺,透过棉花枝子的缝隙,看蓝天和飞鸟。睛没有休息,在继续摘棉花。她是今年年初才开始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摘棉花对她来说是第一次。俗话说,熟能生巧,她对摘棉花不熟,还生不出巧来,摘得有些慢。每人揽两垄棉花往前摘,有人摘到地头,拐了回来,她连一趟还没摘到头。笨鸟先飞,她不打算休息了,要把进度赶一赶。妇女队长玉青喊了她,说休息了。她答应了好,但她仍没有休息。玉青越是让她休息,她越不能休息,越要表现一下自己。摘满了一篮子棉花,她从棉花地里走出来,把棉花倒进停放在地头的大车斗子里,再回去接着摘。大车前面套着两头大黄牛,等大车装满,赶车的人就把大车拉到场院里去,把棉花摊在场院里晾晒。在大车旁边,睛看见玉青、小春、桂之、新美几个闺女在做游戏。她们做游戏的办法是取一朵新棉花撕开,放在舌尖上湿一湿,分别粘在新美的眉毛上和下巴上,把新美装扮成白胡子老爷爷。新美便作老爷爷状,塌着腰,弯着腿,头也摇,身也摇,故意颤颤巍巍,憨声憨气地说:那两个小闺女儿,快来扶扶我,我要去看电影,我要看白毛女。都这么老了,还想看白毛女,白毛女看你还差不多。小春和桂之答应着来啦来啦,每人扶住“老爷爷”的一只胳膊。小春问:你老想着白毛女,你是杨白劳吗?“老爷爷”眨巴着眼,好像耳聋听不清,问:啥?你说话大点儿声。小青只好又问了一遍。“老爷爷”这才回答:什么杨白劳,我是白毛女的爷爷,比杨白劳还长一辈儿呢!小春又问:你说你是白毛女的爷爷,那,你叫啥名字?“老爷爷”说:这个小闺女儿,话就是多。我老糊涂了,忘了叫啥名字了。玉青说:你儿子叫杨白劳,你该不是叫杨黑劳吧?“老爷爷”说:对对,你一提醒我就想起来了,我就是叫杨黑劳,我爹叫杨红劳。嘿,什么这劳那劳的,实话告诉你们吧,我是老寿星,我的身体棒着呢!说着两只胳膊一甩,把小春和桂之拨开,乍着膀子大踏步走起来。她一走,一震,一侧的“白眉毛”就掉了下来。她慌着把“白眉毛”往黑眉毛上捂,捂得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白眉毛”还是掉在了地上。玉青说:看哪,“老寿星”长出了黑眉毛,返老还童了!她们一边做游戏,一边笑个不停,似乎把有的棉桃子笑破了肚皮,嘭地开成了一朵花。睛站下看了一会儿,觉得很好玩,很好笑,也笑了。但睛没有跟她们几个一块儿做游戏。睛的年龄比她们小一些,再加上玉青是妇女队长,她不知道玉青她们能不能接纳她,愿意不愿意带她玩。

又回到地里摘棉花时,睛看见一朵棉花上趴着一只蚂蚱。蚂蚱绿色,长身,尖嘴,长着一对琥珀一样的黄眼睛。蚂蚱对睛好像一点都不害怕,睛看着它,它也看着睛。睛对蚂蚱说:蚂蚱蚂蚱你走吧,别耽误我摘棉花。她一伸手,蚂蚱才飞走了。蚂蚱的外衣是麦绿色,内衣却是粉红色,这个蚂蚱,真够臭美的!蚂蚱并没有飞远,落在前面一棵棉花的一枚棉桃子上。棉桃子上分布着一些红色的斑点,真像是成熟的桃子呢。棉桃子的个头真大,恐怕四个蚂蚱手拉手,都抱不过来。蚂蚱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睛,仿佛在说:来来,你还来抓我。它翅膀动了动,做出欲飞的架势。睛对蚂蚱说:好了,你自己玩儿吧,我还摘棉花呢。除了蚂蚱,棉花地里的昆虫还有许多,甲壳虫、蟋蟀、快要变成蛹子的青虫,还有一扇翅膀就散落白色粉末的巨蛾等等。在没参加队里劳动之前,睛也许会捉一些大肚子的蟋蟀,用草茎穿起来,回家烧烧吃。现在就算了。棉花的大部分叶子已经干枯,落在地上。睛用脚一趟,就哗啦哗啦响。枯叶下面还有一种不知名的虫子,在长一声短一声吟唱。虫子唱得断断续续,唱罢一曲,似乎沉思一会儿,再接着唱。天蓝得不能再蓝,远得不能再远。天空飞过一群大雁,睛似乎连大雁之间小声说话都听得见。黄黄的阳光照在睛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她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心里也暖洋洋的。睛也想唱,但她一时没想起唱什么,只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摘棉花真好!

傍晚收工时,总管全队生产的生产队长到棉花地头通知,明天一早,全体女社员和男社员一起,到北地里杀芝麻。杀芝麻得趁早,明天上工早一些,铃一响就起床,争取在吃早饭之前把芝麻杀完。

在暮色里,睛提着空篮子往村里走,见玉青、小春、桂之、新美她们落在后面,交头接耳,像是在商量着什么。她们商量什么呢?睛很想听一听。但她们说的声音很小,睛听不见她们说的是什么。既然不愿意让别人听见,她们商量的一定是一件秘密的事情。她们商量的会是什么秘密事情呢?会不会晚上一起到镇上去看电影呢?睛没听说镇上放电影呀!再不然,她们商量的事情是不是与明天早上杀芝麻有关呢?杀芝麻就是把成熟的芝麻一棵一棵地砍倒,无非是起得早一些,有什么可商量的呢!她们商量的事情大概有了眉目,几个人突然唱起歌来。她们唱的是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里面的插曲: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幸福不会从天降,社会主义等不来。她们唱得声音很大,唱完一遍,接着又唱了一遍。睛听出来了,她们在用唱歌掩盖她们商量的秘密事情,她们唱的声音越大,表明她们所掩盖的秘密事情越大。睛很羡慕她们,她什么时候能跟她们一块儿商量事情、一块儿唱歌就好了。

回到家,睛一边烧着锅,一边还在想,玉青她们商量的会是什么事情呢?灶膛里的火映得她的脸红红的,她的两个眉头却皱成了两个疙瘩。睛敢断定,她们这次商量的也不是一块儿染指甲的事,因为她们四人上次染的指甲颜色还没有退去,还是红得像凤仙花的花瓣一样。是的,睛听村里人说过,小青家种有两棵指甲草,也叫凤仙花。当大红的凤仙花开得花朵盈盆时,她们四姐妹就聚在小青家的院子里,开始用凤仙花的花瓣染指甲。她们染指甲的办法是,把花瓣摘下来,攒在一起,放在一个陶质的器皿里,撒少许盐,捣碎,捣成花泥,敷在指甲盖上,用生麻叶包裹,并用线绳扎紧,三天三夜之后,解开麻叶一看,哦,白指甲就变成了红指甲。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不算少,可染成红指甲的只有她们四个。红指甲像是她们之间友谊的标记,又像是通过红指甲立下一个盟誓,她们要永远友好下去。睛也想把指甲染红,加入她们的队伍。可是,睛迟迟没有染。玉青她们并不反对别人也染指甲,可睛老是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染红指甲的资格。睛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通过自己的表现,一步一步接近她们,并得到她们的认可。

吃过晚饭,睛的爹在院子里就着星光磨镢头铲子。她们家有三把镢头铲子,爹把镢头铲子磨得霍霍的,要把三把镢头铲子都磨得锋利,以便明天早上到北地杀芝麻。镢头铲子,是他们这里特制的一种农具。这种农具样子像镢头,却比镢头宽,比镢头薄,手柄也比镢头短。镢头是劈柴用的,而镢头铲子的用途要广泛得多,砍高粱秆、玉米秆、棉花柴,杀芝麻,都要用镢头铲子。听见爹磨镢头铲子,睛心里一明,突然想到,玉青她们会不会提前行动,到北地里杀芝麻呢?她听说过,玉青她们提前行动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两年队里收麦,她们都是事先约好,三更四更就到了地里。等上工铃敲响,别的社员赶到地里时,她们已把麦子割倒了一大片。这个猜测一生出来,睛几乎给自己的猜测打了对号。她们几个都是爱干活儿的人,都是喜欢结伴干活儿的人,都是以结伴干活儿为快乐的人,得到杀芝麻的机会,她们大概不会放过。不行,睛得找她们其中的一个探探口气,看她们是不是真的要提前行动。

睛离新美家比较近,她到新美家去了。月亮还没出来,天有些黑。新美家的灶屋开着门,从门里透出来的有一块灯光。新美正借着灯光,蘸着水,在一块长条石上磨镢头铲子。睛的到来,让新美稍稍有些意外。新美说:我以为是谁呢,吓我一跳。你走路怎么这样轻,一点声音都没有。睛说:我走路轻吗,俺娘还嫌我走路重呢,说我的脚底板儿像打大锣一样。新美说:我可没听见你打大锣。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找我有什么事吗?睛嘴说没什么事,却问:明天早上去北地杀芝麻,你是等上工铃响了才起床吗?新美愣了一下,像是有所警惕,反问道:不等上工铃响了起床,难道等太阳晒住屁股再起床吗!睛说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睡觉死,怕听不见上工铃,你上工的时候,我想请你顺便喊我一声。睛想好了,她来打探新美的口气,这个请求是一个关键,如果新美拒绝喊她,就等于她把玉青她们商量的秘密打探出来了。果然,新美说:我睡觉也死,我可喊不了你,最好还是让你娘喊你吧。睛说:那好吧。

睛躺在床上,没有脱衣服,她不大睡得着觉。树上飞起一只鸟,不知谁家的门响了一声,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她脑子里都会激灵一下,想到是不是玉青她们已经出发了。在睛的想象里,玉青她们到了北地,很快摆开了战场,一镢头铲子杀倒一棵芝麻,已经杀得热火朝天。睛打定了主意,她也要提前到北地里去,跟玉青她们一块儿杀芝麻。睛扭脸往窗口看了看,见窗口有些发白,她心里一突,呀,难道她真的睡着了吗?难道天已经亮了吗?她起身再看,原来是月亮出来了,照进窗口的是月光。睛再也不敢躺着,悄悄向门外走去。爹大概听到了她的动静,问她不好好睡觉,这么早起来干什么?睛说:我看看你给我磨的镢头铲子利不利。爹说:这闺女,真是瞎操心!铁棍我都能磨成针,镢头铲子还能磨不利吗!睛没有接爹的话,她拿起那把她以前砍柴时常用的镢头铲子,用大拇指摸了摸刃子,又停了一会儿,便蹑手蹑脚地向院子外面走去。

她们这个村四面环水,只村南有一个出口。睛从出口走出来,向东拐,走上村东的土路,之后再往西拐,才能走进村北边的芝麻地。走到村东的土路上,她不由自主地往棉花地里望了一眼,地里还是一片白。她觉得有些奇怪,队里的妇女劳力摘了一整天棉花,地里的棉花怎么还是这么多呢!她估计,等杀完了芝麻,她们还得摘棉花。来到芝麻地的地头,她没有看见玉青她们,也没有听见杀芝麻的声音,看来玉青她们还没有来。睛仰脸看了看月亮,月亮在东天挂着,还没有走到头顶。过了中秋节,月亮每天都少一点,这晚只剩下多半个。睛知道,月亮亮不亮,不在于月亮有多大,有多圆,也不在于月亮是不是一整个。有时月亮只有一小块,却比整个圆月亮洒下的月光都要多。比如这晚的月亮,别看只有多半个,却晶亮晶亮,她刚一仰脸,月光就像清水一样,洒了她一脸。人说太阳的脸是闺女的脸,谁都不敢直着眼看,谁要是直着眼看,太阳就用光芒刺谁的眼。而月亮的脸是媳妇家的脸,媳妇家的脸不怕看,看多看少月亮都不反对。按这个说法,她的脸就是太阳的脸,月亮的脸就是村里嫂子们的脸,她正以太阳的脸面对月亮的脸。看了一会儿,她觉得不大对劲,好像月亮跟太阳掉了个儿,也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来。睛一回过眼来,就看见了自己映在地头小路上的投影。小路是白色的,月亮在东边,她的影子在西边。她的影子显得她的个子有些高,也有些苗条。她觉得这有点像做梦,她的影子就是她的梦,不然的话,她不会这样高,也不会如此苗条。她举举手,影子也举举手。她抬抬腿,影子也抬抬腿。这又证实,她不是在做梦。

此一刻,地里只有睛一个人。她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一个人在月夜里来到地里。田野里静谧极了,月光不出声,芝麻不出声,只有草丛里的寒虫子偶尔叫一声。寒虫子带着颤音的叫声不但不能打破秋夜的宁静,反而对宁静像是一个提醒,让人的宁静感又增加了几重。睛从来没有独自一个人在这么静的地方待过,静得她听见了自己的呼吸,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睛不害怕,她知道北地里没有坟。东地、西地、南地都埋了不少坟,只有北地里没有坟。没有坟,就没有鬼。没有鬼,就不可怕。再说,她相信玉青她们一定会来的。那么,她先动手杀起芝麻来,一边杀一边等不行吗?恐怕不行,一动手杀芝麻,就会发出声响,她自己弄出的声响,有可能会吓着她自己。不要着急,还是等一会儿吧。

睛走进芝麻地里去了。在地头的小路上,她等于在明处,进了芝麻地,就等于到了暗处。要保护自己还是在暗处好一些。芝麻比玉米矮一些,比谷子高一些。高个子的人走进芝麻地,只露一个脑袋。个子不高的人走进芝麻地呢,大约和芝麻一样高。睛是那种个子不太高的人,她一走进芝麻地,只有月亮能看见她,别人就看不见她了。睛摸到一棵芝麻,把芝麻秆子上结的芝麻蒴子捏了捏,觉得芝麻蒴子硬硬的,饱饱的,的确已经成熟。成熟的芝麻必须及时杀,不然的话,太阳一晒,芝麻蒴子就会张开口,一动芝麻棵子,蒴子里的芝麻就会流出来。流在土里的芝麻如泼在地上的水,想再收拾起来就难了。所以杀芝麻的人都是早起,都是趁太阳还没出来,露水还湿漉漉的时候动手。睛自己没有种过芝麻,但她见过别人种芝麻。种芝麻不是用耧耩,是撒播。撒播芝麻是一种对技术要求很高的活儿,都是种田经验丰富的老把式亲自操作。地整松软了,撒播芝麻的老把式就出场了。老把式的左手把一个盛芝麻的升子抱在左胸前,右手有节奏地甩开,从升子里撮芝麻,往地里撒芝麻。老把式的步子迈得方方正正,右胳膊甩得也很圆,每走两步就撒一撮芝麻。这样芝麻撒开像下细雨一样,落在土里就均匀了。老把式撒芝麻的动作是很好看的,跟皮影戏里的动作差不多。等芝麻的苗子长出来,社员们就手持锄头,在地头一字排开,开始为芝麻锄草,间苗。锄掉野草,是为了不让野草与芝麻争养分。间苗也是剔苗,为的是让芝麻的苗不稀不稠,分布更均匀。随着盛夏的到来,几场雨水下过,芝麻就噌噌地往上长。芝麻往上长一节,就开一层花。芝麻花的花朵喇叭形,粉白色。蜜蜂很喜欢往芝麻花的花蕊里钻,因为蜜蜂能从花蕊里采出不少花粉。芝麻开过一层花,就结一层芝麻蒴子。花越开越高,蒴子也越结越多,每一枝子都层层叠叠,像钢鞭一样。芝麻的叶子油绿油绿,每一片叶子都像人的巴掌那么大。芝麻叶子也是好东西。当芝麻叶子把芝麻地长得密不透风时,社员们就到地里采芝麻叶。睛几乎每年都跟娘一起,到地里采芝麻叶。她们把肥肥的芝麻叶采了一筐又一筐,放进大锅的开水里一焯,捞到凉水里一激,然后挤出水,摊在暴烈的阳光下晒干,就成了冬天吃的干菜。

月亮又升高了一些,玉青她们还没来。月光比刚才更亮,投在地上的芝麻棵子的影子比刚才更黑。在一棵芝麻的顶端,睛看见了两朵未谢的芝麻花。在月亮的照耀下,花朵像是透明的,如两只荧白的蝴蝶。睛伸手向“蝴蝶”捏去,“蝴蝶”没有飞走,她一捏就捏住了。看来还是芝麻花,不是蝴蝶。睛还看见了一棵早熟的芝麻,芝麻的棵子已经干枯。她把芝麻棵子轻轻摇了摇,能听见芝麻的颗粒在蒴子里簌簌响。睛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一个人午后钻进芝麻地里,吃过队里的芝麻。她选定一棵早熟的芝麻,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铺展在芝麻棵子下面,而后将芝麻棵子扳弯,弯得芝麻棵子头朝下,芝麻子就会流在褂子上。她把褂子一兜,芝麻子集中在一起,她就可以抓着吃了。新芝麻红红的,放进嘴里一嚼,满嘴浓浓的白汁子,真是香极了。睛现在不会再吃队里的芝麻了,她认为她已经长大了,快长成一个大闺女了,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有一颗流星划下来,在天空划出一道长长的白线。睛刚要看看流星会落到哪里,流星没等落地就消失了。流星没有落下来,露水却下来了。睛摸摸自己的衣服,衣服凉凉的,已经有些潮。她想打一个哈欠,嘴就张开了。她的嘴张得圆圆的,哈欠好像打得很大。但她控制住了自己,没让哈欠发出声来。她宁可让哈欠变成两眼泪,也不让哈欠打出声。睛开始打哈欠,说明她困了,想睡觉了。不错,每晚这个时候,她早就睡得呼呼的,老鼠在房梁上唱大戏她都不醒。今晚为了参与提前杀芝麻的行动,她必须打起精神。她拉了一个架势,把镢头铲子高高举过头顶,仿佛在对瞌睡虫儿说:滚滚,你敢再过来,我先杀了你!

不知睛杀到瞌睡虫儿没有,她突然放下了镢头铲子,人也缩下身子,蹲在了芝麻棵里。她听见了路上传来的脚步声。天哪,一定是玉青她们来了,她们真的来了!不知为何,睛除了激动,还有些害怕,心里怦怦在跳。她没敢站起来迎接她们,而是弯着腰,迂回到芝麻地一侧去了。睛听见她们走到了地头,小春说:月亮真明,像一盏大汽灯一样。新美说:对了,月亮就是老天爷为我们点的大汽灯。玉青宣布说:好,开始杀吧。大长一夜呢,谁都不要慌,不要忙,不要杀在自己脚指头上。等玉青她们杀了一会儿芝麻,睛才从芝麻地一侧走出来,绕到地头的路上,装作比玉青她们来得晚,刚刚从村里走到这里。玉青看见了睛,问:谁?睛答:我。玉青听出了是睛的声音,问:三更半夜里,你不是梦游吧?别的几个闺女也暂停杀芝麻,转过身,看着睛。睛说不是,她看见外边一片明,还以为是天明了呢,就赶紧到地里来了。说着把手中的镢头铲子举了一下。新美说:是月亮明,不是太阳明,天明还早着呢,你回家接着睡吧,等听见铃响再来也不迟。睛说:我既然来了,恐怕回去也睡不着,我跟你们一块儿杀芝麻吧。新美说:你拧一下自己的耳朵,要是知道疼,就不是梦游;要是不知道疼,就是梦游。睛说:不用拧,我肯定不是梦游,我的脑子清亮着呢。玉青同意了睛跟她们一块儿杀芝麻。又问:你以前杀过芝麻吗?睛说没有,她以前只杀过玉米。玉青说:杀芝麻跟杀玉米的办法是一样的。她让睛杀一棵芝麻给她看看。睛站稳脚跟,左手向后一拐,揽过一棵芝麻,瞅准芝麻的根,手起铲落,就把一棵芝麻砍倒了。玉青说还行,就是这样杀法,镢头铲子吃土越深越好。玉青还说:你慢点杀,别着急,不要跟她们几个人比。她们几个都是老杀手,一杀起来就收不住手。你不睡觉,能跟我们一块儿杀芝麻,已经很不错了。

月亮在天上慢慢走,五个闺女在芝麻地里快快杀。月光在芝麻地里静静洒,五个黑黑的身影如在似水的月光里激起阵阵波浪。她们谁都不说话,就那么弯着腰,身子前倾,一铲子又一铲子向芝麻的根部砍去。脚前或有一串成熟的小瓜,她们顾不上摘吃,大步跨过去了。眼前或会惊起一只鹌鹑,她们无心直身打量,任鹌鹑飞到不知名的地方去。在整块芝麻地里,只有镢头铲子入土的噗噗声,还有闺女们微微的喘息。夜越来越深,村里人都在沉睡。谁会想到呢,在平原深处一块月光下的芝麻地里,一帮风华正茂的闺女,正挥洒着青春的汗水,享受着劳动的乐趣。她们的目标是共同的,要在生产队的上工铃敲响之前,把这块地里的芝麻全部杀倒。

睛出汗了。她的额头上先出了一层汗,接着觉得后背也汗津津的。玉青她们几个杀得太快了,芝麻对她们几个好像有些害怕,她们一到,芝麻纷纷投降,立即倒在地上。睛紧赶紧追,尽量与她们缩短距离。睛不怕出汗,不怕累,她的心情是愉悦的。睛想,有了这次参加玉青她们的秘密行动,她就成了她们当中的一员,以后再有类似的秘密行动,她都可以参加。睛还想到,当她们把整块地的芝麻杀完,当人们数起都是谁在月亮地里杀芝麻时,数了玉青、小春、桂之、新美,还有一个就是她,睛。睛越想越高兴,仿佛一下子力量倍增。她加快速度,竟然赶上了玉青她们,和她们齐头并进。玉青问她累不累,要是累就歇一会儿。睛说不累。

就这样,她们杀倒一批,折回来,又杀倒一批。村里的雄鸡叫第一遍时,她们如同听到了冲锋的号令,杀得更快些。待村里的上工铃声响起,她们把芝麻全部放倒,五个姑娘正在地头的水塘边洗脸。秋水有些凉,但她们的感觉是,痛快!真痛快!!痛快死了!!!

月亮还挂在天上,东方有些发白。她们一齐望着东方,在共同想象,等村里的男女社员来到地里,见一大块芝麻全部杀完,不知如何惊奇呢!

2011年3月10日至4月2日(其间外出两次)于北京和平里

(《中国作家·文学版》2011年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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