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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少儿不宜

郑小驴

推开西窗,是南方春末夏初的景象。横亘在远方的墨绿色的山脊以及近处波光粼粼的水稻田,在南方的傍晚显得几分凝重。老水牛在农夫的吆喝下漫不经心地走着,偶尔用粗壮的尾巴甩一下沾着褐色泥巴的屁股,赶走吸血的苍蝇。河边的白杨树绿意浓浓。游离推开窗户,每当黄昏来临的春末,他爱站在那儿痴痴地朝暮色中的远方山脉眺望片刻,那些渐渐淡抹在晚霞中的群山让他着迷。不远处是一座石拱桥,如果一直沿着河边往西方向去,那是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地方,爬过那些陌生的山脊,势必就是新的村落或城镇。或许是一个很大的地方。他想。

这所高中寄宿学校坐落在钱镇郊区的一个山包上。围墙下边不远是一条河,河边很少有人走动,为绿色植被吞噬。岸边有一大片荒草地和一些苦楝树。游离喜欢那里,是因为那绿意和人迹罕见的寂寞。他喜欢这种感觉,在无人的地方。

游离站在窗前,抽了两根白沙烟。他看到那条尚未铺上柏油的灰白色马路逐渐暗淡下去,随着霞光的没落,它像一条蜕了皮的黑蛇,被寂寞地抛弃在了河边。游离猜不着这条沿着马路的河流,会伴着它走多久。它们时而交接,偶尔错失,下游是一座石拱桥,跨过这座年久失修的桥,马路便拐到了河流的另一边。石拱桥前边因为有一个急转弯,致使许多车辆经常失控翻到了河中。便有吊车前来打捞车辆,招来许多人的旁观和奚落。游离看得很过瘾。他们差不多都是开着小车从城里远道而来,去下游一座著名的温泉疗养院休假的外地人。小车从桥上翻滚着掉下去,摔得很重,漂亮的车子成了变形金刚。每次车祸现场,游离都会跑过去驻足观望良久。一次失事的车主捶胸顿足操着外地口音,失魂落魄的样子,大骂着这座该死的石拱桥。他悄悄地站在他的背后,心中突然涌出想将他一把推下桥的冲动。那个人是个胖子,典型的包工头打扮,仿佛洞悉了他的心事,他猛地转过头来朝游离瞪了一眼。满脸的横肉,像临死的章鱼在痉挛。游离慌忙将嘴巴上的香烟捏着藏在手心里。

游离恶毒地站在一边偷笑,他猜他不敢拿他怎么样。这些有钱人出车祸怎么都没死呢!后来有关部门在桥头立了一个警告牌,上面有油漆大大地写了一个“险!”并不大管用。有人说这里风水不大好,大概是犯着什么了。得改道。终究还是拖着没改成,不了了之。道虽然没改成,但是桥下游不足百米的地方,那座年久失修的小破庙却被修葺一新。贴了金身,又用石灰粉刷了里外。这尊谁也叫不出名号的菩萨更显得孤零零地愈发可怜起来。当地人管它叫南岳庙,但是几乎没人前去朝拜祭祀。迷信的大多宁愿选择山高路远的水灵寺,据说那里的菩萨才灵验。拜车祸所赐,外地几个有钱人大概是掏了点钱,小庙渐渐又了几分气色。路过的人很少停住脚步,偶尔匆匆一瞥就过去了,仿佛小庙充满着不安分的邪气。小庙修葺后,菩萨似乎并没领情,接二连三的几起车祸依旧让路过的司机胆战心惊。

奇怪的是,都没死人。

有几次天快要黑的时候,游离翻过围墙,曾无所事事地沿着河边行走。走到南岳庙,然后再折转回学校。小庙对着河,河水绸缎一般铺开,月光高高地挂在河面上。秋天的时候,苦楝树上结满黑色的果粒,葡萄一样,褐黄色的树叶落在小庙的琉璃瓦上,斑驳不测。他每回都会坐在小庙的庙门口抽上一根烟。他能感觉到身后的那片巨大的沉寂,以及沉寂背后的那双眼睛。菩萨也在看着我呢。他静静地想。菩萨你要是显灵,你一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吧。游离又想。他转过头,看到菩萨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游离感到有些冒犯的害怕。像黑暗中的笑声。但是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将手里的半截烟放在菩萨的手里。青烟慢慢升腾,漫过菩萨的脸。游离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他觉得菩萨是他的朋友。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拍了拍菩萨的肩膀说,我走啦,改日再过来陪你。

家里人希望他能考上所大学,他们认为他的成绩不好是不够努力。他们总是把考上大学毕业留在城里的堂哥当成榜样,让他向堂哥学习。堂哥家很穷,他家为了供堂哥上学,就差没把老命和老屋卖掉了。游离每次看到老水牛时不由自主地会想到伯伯。他觉得伯伯很可怜。可是伯伯却在当地扬眉吐气,很自豪的样子。他常常和别人一聊天,准会聊到学业,聊到他的儿子,想方设法一般。每当有人问起他儿子毕业后的工作状况时,伯伯便有些遮遮掩掩起来。“没包分配么?”很多人问。“如今政策变了,有本事的,分配的还不稀罕呢,自己找的才好。”伯伯说。又问:“如今据说大学也不吃香啦,遍地都是大学生,还没农民打个死工挣得多呢!”伯伯说:“这样说,还让开大学干么子!”神情愤慨。

伯伯说,堂哥是不会再回来种田的了,以后会在城市安家落户,以后的身份就是城市居民了。但没人知道堂哥究竟毕业后到底去哪了,伯伯有时说在深圳,有时又说去东莞了。还有的说在广州。总之感觉是在漂浮不定中。当然如果有人问伯伯,堂哥以后还会不会回来时,伯伯便有些脸红脖子粗,大声地说,那我供他读这么多书卵用?还回来跟我学种田么?他们这代人是肯定不要捉泥巴了的,是城里人咯!

没人比游离更理解堂哥了。他在网上碰到过堂哥几次。他有堂哥的QQ,问起堂哥的近况时,堂哥总是说还好。游离不知堂哥究竟做什么工作。问过一次吞吞吐吐说在一家建材公司,他就不好意思再问,怕他难堪。他只是感觉堂哥在那边应该并没有伯伯说的那么好。

那几天刚刚下完雨。河水略微有些混浊。从河面可以远远地看到上游漂浮而来的稻秧和细小的树枝。游离沿着河边漫步,从路上捡来一根木棍,呼呼地抽打着河边茂盛的芦苇。有几只老鸭在岸边游弋,被他挥舞的棍子吓得嘎嘎叫,不远处的中年男人呵斥了一声说,神经病啊,你这是干什么!游离大声地说,怎么啦?你想怎么样啦!?戴着斗笠的中年男子怏怏地打量他一眼,没有再接腔,待他走远时骂了声小流氓。

游离趾高气扬地走上石拱桥的时候,他又大骂了一声。昏黄的河水从桥下面流过,浮着一层白白的水泡。游离感到一阵歇斯底里的兴奋,学船工开始喊号子。

水面上涨了不少。像是要漫过脚面。游离站在桥上,略微地眩晕。不远处的南岳庙在暮霭中愈发凝重。插秧后的水稻田,绿油油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稻秧的草腥味。游离看到一辆宝马车在人烟罕见的公路上疾驰而来。可能是初次前来,宝马车在那个隐蔽的急转弯前也没有明显的减速,差一点就栽下去了。宝马车硬生生地刹住了,路面上有两行长长的痕迹。宝马车上坐着三个男子,游离看了看车牌,猜他们肯定是从省城慕名而来,去温泉的。三个男子仿佛还没从刚才的千钧一发缓过气来,钻出车,站在桥上往下面探了探,叽里呱啦开始骂娘。

汽车一溜烟就走了,游离觉得有些遗憾。

本地人管前来泡温泉的,都叫来打炮的。本地人从不进温泉,实在消费不起,里面是一个别墅度假村,进去的人要不是当官的就是经商的,当然也有既当官又经商的。温泉未开发之前,本地人干完活,晚饭后都会去里面泡一泡,聊天、抽烟甚至洗衣服,说几句有关下身的笑话。自从开发以后,便极少进去了。进去过的人都说,里面有一群小姐。那些小姐大多是从贵州过来的,和本地的土著妇女一比,鹤立鸡群。她们抽烟,喝酒,穿得非常时髦,染着金发。

温泉是外地一个大老板开发的。老板沿着温泉建了一个温泉度假村,修建了许多漂亮的独立别墅。当地人从未见过这么豪华的别墅,仿佛生活在被隔离开的世界里。前来泡温泉的外地人都开着小车,大多晚上来,住几天就走。各种豪华小车在这鱼贯而行,多数是进口的宝马、奔驰,甚至奥迪Q7,加长版林肯也很常见。

游离依旧想着宝马车。他不无忧愤地猜想今晚那三个男子要干的事。就在这片他家乡的土地上。

这种鸟只有这个播种的季节才会出现。似乎它们只能活在春耕时节。游离以前曾听过布谷鸟的传说。本地人都说,布谷鸟是从前一个叫布谷的长工的冤魂变的。那个长工不识字,不会记账。他给一个地主家干活,每干一天,就捏一个小泥丸放在坛子里当做天数。年末结账的时候,狡诈的地主偷偷地往坛子里倒了水。于是那些小泥丸成了一团。地主说,你只干了一天。老实巴交百口莫辩的长工回到家,活活气死了。他的冤魂于是变成了布谷鸟,每到春天的时候,他就凄厉地开始叫唤,诅咒剥削压榨他的老地主。

游离走下桥的时候,望见温泉已经亮起了五彩的霓虹灯。和周围民居的普通白炽灯相比,要绚丽得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将手中的树枝扔进了河中。树枝沉了下去,挣扎了一会儿,又浮了上来,随波远去。游离突然有些惆怅,掏出打火机点燃烟。在小庙的门口坐了下来。对面的前方就是温泉,别墅区的灯火也陆续亮了起来。游离想刚才那三个省城来的男子此刻是在泡温泉呢还是住进别墅区和小姐们干起来了。他们是官员呢还是煤矿老板?他猜得有些迷乱,有些纠结。他们总爱做爱做的事。

菩萨手里上次他放的那半截烟依旧还在。烟不知什么时候灭的,或许菩萨压根不吸烟。他又笑了起来。将新的半截香烟放在菩萨的手里,菩萨目光炯炯有神,霞光辉映的脸红光满面。

游离说:菩萨,刚才那宝马车是你在暗中保佑吧,没有你老兄,宝马车就下河游泳啦。你坏了我的好事。

游离站在菩萨面前,显得有些矮小。于是他爬到菩萨的膝盖上,用手搂着菩萨的脖子说,你不该保佑他们的,你该保佑我们本地人,你该保佑我,考上大学也行,最好是发财,你若是真灵验的话。他窸窣地从菩萨身上滑下来,很滑稽地站在菩萨面前鞠了三躬。

这时他发觉小庙的角落里盘着一条蛇,差点踩上,吓得怪叫一声。他从小什么都不怕,就怕蛇。这条蛇将自己紧紧地盘成螺旋状,昂首傲视着他。这是一条菜花蛇,没有毒,尽管惹它急了也咬人。游离以前很怕这生物,现在他倒好奇起来,周围没有竹棍,竹子是蛇的老舅,它惧这东西。他找来一根棍子,轻轻地挑了它一下,那蛇像根面条,软塌塌地从棍子上滑落了下去。他又百般地挑逗它,它依旧没答理的心思。于是他用棍子敲了敲蛇的脑袋,不料蛇嗖的一下蹦了起来,直溜溜地竖立着,信子索索地伸了出来。游离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棍子扔去老远。

那蛇的怒气一点点散去,慢慢地从他身边绕过去,溜走了。游离出了一身冷汗,没想这种温顺的东西发起怒来,也是这等可怕。尽管它是给逼出来的,可它还是让他感到害怕。

周日的中午放假。游离和溜子两个人在大街上闲逛。那天的集市很热闹,他们在网吧上了一会儿网就出来了。他们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郊外的水稻田该第一次施肥了。打上尿素的南方早稻田,不几天就会疯长,绿得可怕。下午的时候,他们从集市游荡到了河边。两人搭着肩,踢着脚下的小石块。小鹅卵石被他们踢得老远,终于又停了。游离说,我们赛跑吧,沿着河跑吧。溜子说,跑个卵。游离拉了拉他,说跑吧。溜子说,跑什么跑,疯子。游离说,跑一阵吧,憋得慌,妈的。两人呼啦啦地跑了起来,跑得歇斯底里,风迎面而来,像一堵透明的墙。

溜子喘着粗气说,妈的。游离四肢摊开,躺在河边的青草地上,汗水从背上的毛孔噙满,又润物无声地融入土地。他有种回归的通透感。妈的,爽。游离说。我已经好久没这么爽过了。

溜子说,你毕业后想做什么。游离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没有回答他。溜子又说,他有个表兄在深圳那边搞六合彩,当庄家,据说发了大财了。他表兄让他毕业后去深圳玩。游离伸了一个懒腰坐起来,说那你去不。溜子说,我爸要是知道了,肯定打断我的腿不可。我爸说今年考不上,明年再去复读,他说考大学才是我唯一的出路。妈个×的,你说现在大学生那么多,扫厕所的都有,我爸这人就是想不明白!

游离觉得无聊透顶。问溜子吃过布谷鸟没有。溜子说妈的那种鸟谁吃过,谁敢吃啊。游离就说,我听有人特意捉来这种鸟,给有钱人送去,他们爱吃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溜子说,变态,这种鸟也吃,那是长工变的呢!

他们又重新返回集市。熙攘的人群已渐散去。一群女子撞入了他们的视野。游离捅了捅溜子。溜子悄悄说,那是温泉过来的。这十来个女子在集市上格外醒目,她们大多奇装异服,大胆暴露,乳沟和大腿都露到了顶点,又极有分寸,仿佛里面又有考究的学问。她们染酒红色的头发,艳丽妖娆,化很浓的妆,脸色异常地白,白得没有血色,手里拿着新潮的手机。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她们,纷纷驻足观望。他们说的土著方言,她们一定听不懂,她们说普通话,是外来人。她们先是去了小饰品店,然后又逛了服装街,买东西从不还价,一气呵成,浑身赘肉乳房下垂的老板娘心花怒放。

“这是一群小姐。”

“据说是贵州和四川那边的多。”

游离看得有些面红耳赤,她们那么真实,身上散发出陌生人高贵的气质。游离突然有些感动。

溜子说,可真骚。游离想,她们是自愿的,还是被胁迫的呢?

他把想法告诉朋友。溜子说,如今笑贫不笑娼呢。你没看到那服装店的老板娘点头哈腰的,十足的奴才相,比鸡还讨厌。

小姐们走后,游离看到那老板娘正和人评头论足这刚才的那群顾客,言语尖利而刻毒,像是丢了自己的脸。

他们慢慢跟随在小姐们身后。扎马尾辫的女孩子一直和小姐们走在一起。游离愕然地拉了溜子一把。溜子没敢论断。他们悄悄地观察了一阵子,肯定了。

马尾辫的女孩子那么清纯,和小姐们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她戴眼镜,瓜子脸,樱桃嘴,不化妆,也不染头发,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背一个小包,浑身上下无不焕发出超脱的清秀,以至于看上去像一位大学生。

游离心里有些难过,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她怎么也步入风尘,她怎么也可以当小姐呢?游离有些痛惜地望着她。她顾盼四周,明净亮丽的眸子。他颤抖了一下,慌张地转移了。她那么淡定,从容,举止投足间,均是那么的典雅。

“她是一个哑巴。”溜子悄悄对他说,“据说是贵州安顺那边的,她们那边很穷,很穷的。”游离愣在那儿,她果然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的同行一直在唧唧喳喳,她默默地跟着她们,替她们拿着购物袋。游离猜哑巴姑娘一定被她们欺负过。他妄想救她于水火之中。她总归是与她们是不同的一类。

他发现庙里菩萨手上的烟不见了。任凭他在庙里怎么搜寻,也没找到。菩萨目光炯炯,仿佛有些责备。游离低着头,抽出烟点上,对菩萨说,你不要怪我。他将烟放在菩萨手里,自己也跟着点上一根。

那条蛇依旧盘绕在那儿。它仿佛认得他了,见他走近,尾巴不由自主地摆动了一下。像是打个招呼。他想,应该给它取个名字。小花或者小菜都行。它已经不怕他了,地上没有棍子,菩萨的手臂上有一张雪白的蛇皮,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游离将蛇皮捏在手里,有些凉,以前他很怕这东西,特别是看到蜘蛛网缠住蛇皮时,都会惊悚一回。可现在他已经不怕了。他将蛇皮轻轻地拉了下来,缠在手臂上,把玩了一会儿。那蛇有些好奇地扬了扬头,弄不懂他想做什么。它舒展开身子,对他没有任何提防。游离心里涌出一种奇妙的温暖,他觉得他们仨是朋友。菩萨是他们的老大。他保佑着他们。

游离捏住蛇的七寸,下手极轻。蛇没有挣扎,温驯地依附在他的手臂上。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蛇的肌肤冰冷异常,他感到皮肤像是要开裂了,血液溢出,全身痉挛,以至于打了一个冷战。但是很快就适应了过来,那蛇不紧不慢地缠在他的手臂上,身上的花纹烂漫无比。游离试着用鼻尖碰了碰蛇身,凉凉的。

他爬到菩萨的肩部,盘腿坐了下来。那蛇缠着他的手臂,他索性放开七寸,任由它去。他想,蛇也是通人性的。晚霞从西方辉映了进来,庙里装满了金光。游离想起那个面壁九年的达摩祖师,心中异样地温暖。

沿着河滩走,可以看到一些褐色的小贝壳半裸着掩埋在沙里,里面的肉早已空了。他抓着一块小石头,远远往河心掷去。小石子打了几个水漂,河面又恢复了沉寂。有蝉在鸣唱,苦楝树上挂着一轮残阳。

回去的路上,游离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去了温泉。

他踯躅在晚霞辉映的公路上,路上人烟稀少。这天没有什么豪华轿车前来。游离走到温泉度假村的大门口。保安是个中年男子,他问,你进去做什么?游离摇摇头,说我不进去。他说,你是学生吧。游离便赶紧走了。他围着度假村转了一圈,度假村被高高的围墙圈了起来,只能从远处才能看到里面的别墅。度假村附近是一个小集市,比镇上的要小很多。他注意到依稀可见几家旅店,招牌上写着过夜或住宿的字样,价格十分便宜,大概是托了开发温泉的福,之前是没有这些的。也有网吧。游离就进去了。

他看见坐在网吧里上网的几个裸露着背的女子在抽烟。就是上次他见到的几个。他的心怦怦跳起来。哑巴姑娘并不在,他微微感到有些失落。小姐的背上文着一只蝴蝶,妖艳无比。有的文在手臂上。也有文蝎子和蛇的。有些邪气。游离在一旁三心二意地上着网,觉得他和她们是如此的遥远。她们一边上着网看电视,一边嗑着瓜子。有个小姐在接电话,嗓门很高,有几分粗野,说,他妈的这个鬼地方,无聊死了,没什么可玩的,你别过来了。

这时又进来了两位。游离就瞥见了哑巴姑娘。她穿着一袭短裙,性感了许多。跟她来的一位和同伙打了声招呼,然后在旁边坐了下来。小姐们在网吧里闹翻了天,她们大概今晚放假,全跑来网吧通宵了。她们放肆地笑。说很黄很暴力的话。他不曾知道女人们会说出那样的字眼。这个时候,沉默才显示出文静的气质来。游离悄悄地瞥了眼哑巴姑娘,只有她置若罔闻,大概是在看一部韩剧。淡淡的荧光屏映照的脸,显得又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韵味。就像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或端坐莲花台上的那个人。

游离见她也抽烟。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抑郁。她抽烟的姿势非常娴熟,端庄。他看得更加忧郁起来。她冷然地朝他笑了笑,笑容里布满了蛛丝马迹般的迷情。他有些心慌意乱,依稀听见了那句面红耳赤的话。听得他心里突突直跳,底下勃发。游离站起来,胆子陡然间大了一点,认真地朝她看了眼,然后结账走出了网吧。好大的月光,如白银流淌了一地。他沿着灰白色的柏油马路往学校走去,心想这真他妈什么世道。

温泉度假村沉浸在一片暧昧不清的灯火之中。闪烁着诱惑的引人犯罪的霓虹灯,哑巴姑娘就像喜儿生活的旧社会,可恶的黄世仁开着宝马大摇大摆地将哑巴姑娘俘虏了。想想又有些不对。游离越想越有些无名火。走到石拱桥上时,恶向胆边生,在桥头的石堆前,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滚了一块百十来斤的石头横亘在桥的中央。游离汗津津地坐在石拱桥上,往那片霓虹灯远眺一眼,他想自己应该离这片地方远一些,再远一些。

新世界百货超市开业那天,小镇的各界政要都到场了。镇长亲自剪彩,道贺。新世界是小镇有史以来最大的超市。有两层,各种商品琳琅满目。超市是外地一个大老板投资开设的,开业那天,他不仅请来了镇长,还请来了助阵的演出歌手。在超市的小广场上举行了热闹而喧嚣的活动。小镇的人们热情高涨,据说开业那天不仅所有商品五折,还有免费的商品相赠,并且可以抽奖。中奖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四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胖镇长打着折扇,和老板站在超市二楼的走廊,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宣布超市即日起正式开业。麦克风漏音,有些刺耳。胖镇长拍了拍话筒,不得不又说了一遍。超市老板接着又说了一通废话。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啦!底下的人群一起哄笑道。

待老板终于啰唆完,演出的歌手终于露脸了。均是一袭火红的旗袍,妖艳的妆。有人眼尖,一下子就看出了这是温泉里的那群小姐们。游离踮起脚,也看清了。人群骚动不安起来,口哨声不断响起。

小姐们见多不怪。她们甜甜地朝人群笑了笑。亭亭玉立,款款地排成一队,再依次散开,手持话筒的那位高个子小姐站在最前沿,开始唱《路边的野花你别采》。有几个高音怎么也没唱上去。活生生地掐掉了,好在音质性感,还过得去。

簇拥在她周边的其他几位小姐,开始跳舞。显然没有经过排练的,仓促而至,动作不一,有些滑稽。几位小姐努力抿住嘴,脸蛋憋得红红的。游离一心扑在哑巴姑娘身上,那身段,凹凸有致,哪儿都是迷人的曲线。游离拼命地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才挤到最前沿。

一曲刚完,紧接着新的又响起。小姐们相互对望一眼,眼中有笑。唱的是《为什么你背着我爱别人》,哑巴姑娘领头,余下的躲在她身后,滑稽地伸开手臂,模仿电视里千手观音的舞蹈。台下爆出一声好。有人恶作剧,使劲地推搡前面的人。小姐们个个忍俊不禁,很快活的样子。她们故意露出一大截长腿,白得令人目眩。那女人故意朝目瞪口呆的人抛了一个媚眼,目露挑逗之意。

游离猜想不出这是谁出的主意,竟然将温泉里的小姐们拉过来演出了。大概是看上了她们的容颜吧,本地的货色都土得掉渣,拿不出台面。他望见楼上的胖镇长望着台下的小姐们呵呵地笑个不停。一侧的老板也陪着傻笑。

小姐们跳完几支舞,退出舞台。不一会儿,换了身超短裙出来,唱的是劲歌,跳的是热舞,喜坏了台下的。

游离一直盯着哑巴姑娘看。哑巴姑娘仿佛是领队,队中数她的舞跳得最好。有那么一会儿,游离分明看见她的目光和他相遇了。待仔细辨认时,她的目光早已透了过去。可他依然觉得她看见他了。

胖镇长作最后的总结发言。汗水湿润了他的背,白色衬衫紧紧地贴在他背上,泛黄的肥肉隐约可见。胖镇长以冗长而乏味的社会主义特色发言作为开头,以建设和谐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作为结尾,中间串联“三个代表”,总共持续差不多有一个多小时。小姐们在底下玩着各种小动作。有的扳着指头,有的搔首,有的呵痒,嘻嘻地笑着。他相信她的笑是迫于无奈的,堆满了沧桑。活动即将结束的那会儿,他终于确定,她看了他一眼。那微微扬起的眸子,一下子勾起了他莫名的冲动。他绷紧着肌肉,从大腿根传来的阵阵悸动如电流一般。这个燥热的下午,他满脸通红地望着小姐们钻入一辆依维柯,返回温泉去了,尘土飞扬中,他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堂哥从五楼顶跳了下来,砸落在自行车棚上,摔断了腰椎,但没死。伯伯和婶婶连夜赶往深圳,几天后父亲回来了,搀扶着伯伯。游离才知道堂哥将永生站不起来了。轮椅将伴随他度过大半生。和之前伯伯婶婶心急如焚匆匆赶往深圳不同,他们回来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满脸的埋怨。他们说,堂哥真是个不争气的败家子,好不容易供他读这么多书,却选择轻生。父亲说,他对得起谁啊,这么多书真是白读了!

堂哥自杀前,和女友在租房里大吵了一架。他们因为一点小事最后吵得不可开交。堂哥不抽烟不喝酒,平时爱买点彩票。但是从未中过奖。女友就说,买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中过,难道以后的命运也要靠这鬼名堂的彩票来改变吗?他女友说话尖酸刻薄,堂哥面子有些受不了。她嫌他呆板,在一起五年了,一直租房过日子,只会挣点死工资。堂哥就打了她一巴掌。结果火上浇油,原本两人之前就吵过许多回,但是堂哥之前一直没打过她。女友受不了,和他大干了一场,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堂哥一气之下起了死心,将她勒死了过去。然后跑到顶楼跳了下去。

那女的最后活了过来,堂哥却再也没能站起来了。伯伯弓着背,连连叹气。

“读那么多书有卵用,还不是这样!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读个初高中就去打工,最起码在乡里娶个老婆盖个房子,还是弄得起的。”

“现在讲这些也晚了,是她害了他。”

“未必是人家。早知道就不该送他念书,那花花城市,是他待得了的吗!”

伯伯红肿着眼,喃喃地说,瘫了,废人一个了,欠了这么多债,还不如死了好!伯伯当然说的是气话。

堂哥回来了。游离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堂哥正玩着手机。他脸色灰白,一丝血色也没有。轮椅后面放着一包芙蓉王,本地人很少有人抽这么贵的烟。游离走到堂哥面前叫了他一声。堂哥呀地抬起头来,抽出一根烟递给他,游离忙说不抽烟。堂哥自己点着了,笨拙地学着,朝他笑了笑,有些尴尬。游离陪他说了几句闲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堂哥才二十九岁,他不知堂哥以后的日子会怎么过下去。堂哥说,你快要考试了吧。游离轻轻嗨了声。又问,你有把握吗?游离摇了摇头。堂哥说,尽力而为吧,不要太多的压力,考不上也没关系。游离嗯了一声。他感到很难过。

上午伯伯要带堂哥去水灵寺烧香。堂哥说,一定要去吗?伯伯一边收拾,一边说,也就剩下菩萨了……他不保佑你谁还能保佑你呢。说得有些凄凉。他们一行往水灵寺去了,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小马路白得耀眼。

他想起小时候伯伯给他们讲的故事。那是夏天,他们坐在晒谷坪上纳凉,堂哥那会儿也很小。伯伯说,从前有一个很失败的人,即便沦落到乞丐的分上,也讨不到几个铜板,成天饿着肚子。他觉得时运不济,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有天经过一座寺庙,便想起那个端坐莲花的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来。于是踏入大雄宝殿,虔诚地长跪在菩萨的跟前祈祷和诉苦。这叫花子满腹的怨恨,对菩萨说,没法了,这没名堂的世道将我活生生地逼成了乞丐,现在快要饿死了。冥冥中,他仿佛听见菩萨的教化。菩萨说,善待身边的每个人,珍惜身边的每件事。

乞丐听完有些茫然,站起来走出殿外。大殿的门槛有些高,他没留心,一不小心狠狠摔了个狗啃屎。连忙狼狈爬起来,手心下面沾着一根细绳。正想扔掉,发现地上有一只断翅的蜻蜓。于是将蜻蜓的翅膀细心包扎好,继续向前走去。又望见前面一小孩手里拿着半个苹果,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旁边的母亲很不耐烦,一顿乱打。乞丐连忙走向前,把手中的蜻蜓给了他,小孩于是破涕为笑,给了他半只苹果。他得了那半只苹果,继续前行。发现一个中暑的商人,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乞丐把那半只苹果给中暑的商人吃了。商人说,你救了他一命,我怎么感谢你呢,你瞧我这儿有半丈布匹,你拿去吧……

那个乞丐最后辉煌发达,成了远近闻名的首富。只是现在再回首,游离心生疑惑:穷人手里哪里来的“稻草”呢?

他自作主张,报名费没有上交。他父母都在省城打工,供他读书。班主任疑虑地问他,游离你家里都同意的吗?游离坚毅地点了点头说,这也是我父母的意思,他们希望我毕业后早点出去打工挣点钱。

班主任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将钱给了他。一下子拿这么多钱,他一时不知该拿去做什么。好几百块钱,放在裤兜里,手心都是汗。也只有傍晚的时候,他才会想起她来。想起那片花红柳绿的霓虹灯。那温泉,还是早些年尚未开发时水气氤氲充斥着各种笑声的温泉吗?

那个中年保安不在岗,他忐忑地快步走了进去。有迎宾的小姐穿着亮丽的旗袍,礼貌而热情地称他为先生,将他迎接了进去。问他需要什么服务。游离结结巴巴地说不上话来。这儿是温泉吗?他的话惹得旁边的那位小姐掩嘴笑了起来。这位擦抹了过多粉的小姐嗲声嗲气地说,弟弟,你跟我来嘛,我带你玩玩就知道了。一边过来牵他的手,那手恍如无骨,柔软细长。他被她牵引着,神情恍惚地走着进了一间包房。有洁白的床铺和浴缸,他看得眼花缭乱。过浓的香水味有些刺鼻,她的轻佻倒唤醒了他来这儿的初衷,于是问,哑巴姑娘还在吗?小姐说,你说的是阿倾么?她今晚没空啦,已经出台了。他就说,那她什么时候才有空呀。小姐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找她有什么事吗,她是个哑巴啊!偎依着在他身边挨着坐了下来,那胸前的肉,紧紧地吸附着,他慌乱地站了起来,我是来找哑巴姑娘的!说完就出了房间。他听见高跟鞋蹬蹬的响声,身后说,你这么喜欢她,明晚来吧!

第二天,天刚刚擦黑,他就早早到了。那小姐已经认得他了,见到他远远地打招呼,你这么喜欢阿倾啊,她会很开心的哦。言毕,又夸张地和周边的几位耳语,她们听后望着他哄然大笑起来。笑得个个花枝乱颤。他只想看她一眼,认认真真地看一眼。阿倾从过道那方款款走了过来,穿着工作服,婀娜多姿中散发出一股难言的妩媚的美。她大概早知道了,微笑了一下。她领他进了房间,矜持地坐在他的对边。他满脸通红,不敢多看她。哑巴掏出手机,开始玩起来。两人都不做声,空气凝结一般。他可没想会是这样的情景。哑巴玩了会儿手机,见他没什么动静,站起来想走。他就拉着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他把那只柔软细滑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紧紧地贴着,叫了声姐姐。

他有太多的话,想和她说。她灵动的双眸落在通红的脸蛋上,突然朝他扑哧一笑。他站起来,搂了搂她,闻到发髻中发散出来的清香。我能吻吻你吗?他颤抖着问。她矜持地微笑着,有两个若隐若现的梨窝。就在他想凑过来时,她一把将他轻轻推倒在床上,转身走了出去。他过了小会儿也走了出去,混杂着不安和焦虑。却再也没看见她。认识他的小姐打趣地问他,阿倾还满意吗?他被问得脸上火辣辣地痛。那小姐说,阿倾的弟弟都比你大呢,她说不收你钱,叫你以后别来了。瞧了瞧她又说,你带了多少钱?这点钱,也够?幸好你遇到的是阿倾!以后这种地方,你还是不要来了吧——

连日的几场暴雨过后,便是晴空烈日,万里无云。禾苗晒得有些恹恹的,有些甚至晒得卷了。经过那场几十年未见的暴雨后,有传言说石拱桥快成危桥了。有的甚至说,桥身都冲歪斜了,垮掉是迟早的事。但是最大的新闻则是有关温泉度假村的。各种马路消息说,温泉度假村里死了一个小姐。是一个贵州妹,晚上被人开车带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在南岳庙里发现了尸体。小姐的臀部文着一只蝴蝶,穿着又那么开放,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所以很快就确定是温泉度假村的小姐。游离在街边看到警察贴出来的告示,上面写着死者的相貌和衣物等特征,躺在庙里的小姐穿着一件红火的T恤,洁白修长的腿上沾满了褐色的泥巴,几根芦苇折断在她的身前,照片有些模糊,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旁边的菩萨依稀可见。游离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发慌,有些疼。温泉度假村突然开来许多辆警车,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警察降临。后来这里就被整顿了,勒令一年后才能开放。小姐们纷纷做鸟兽散,改投他方。

南岳庙自从命案发生后,被封锁了起来。警戒线从百十米的地方开始,将小庙团团围住。那时暮色将至,大朵的铅块云层堆积在西边的山头,晚霞很勉强穿透云彩,暗淡无光。游离一个人走到这块不祥之地,树上的知了愁肠百结地啾啾鸣唱。他恨极了这种昆虫的鸣叫。警戒线已经缺了一个大口,一天前死者的家属从贵州赶来,请了本地的道士在南岳庙里招魂和打了一场道场。死者家里大概之前也知道她从事那方面的事,并没有人们预想的那样面子上难堪,他们平静而冷淡地处理完丧事,将死者安葬在靠南岳庙的河边便回去了。这桩刑事案最后草草结案了事,估计和死者家属的态度也多少有些关系。

游离走进南岳庙,不感到害怕。这让自己也多少有些吃惊。夕阳在落山之前,最后终于穿透云层,南岳庙金光灿灿,有些像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庙里一片凌乱,打道场时未燃尽的香纸蜡烛散落一地。菩萨依旧端坐在那儿,只是墙角里的那条蛇被人打死了。少年用木棍轻轻挑起查看,它的七寸被人用石块砸了个稀烂。他觉得恶心,又难过。

对面那片霓虹灯终于灭了。没有霓虹灯的远方黑寂无边,和其他地方没有两样。是霓虹灯的映照,才使那边焕发色彩和光亮。才富有如此神秘的吸引力。游离坐在南岳庙前,痴痴地想了许久。南岳庙里停放着几捆柴火,大概是前些日子因为暴雨,临时放在这儿躲雨的,现在忘了拿回去了。庙里黑糊糊的,天色愈发暗淡下去。游离照旧给菩萨点燃一根烟,放在他手中。那烟头一闪一闪的,在黑暗中如一只野兽的眼睛。光暗下去时,游离便放在嘴里抽一口,重又放在菩萨的手里。游离想,我这是最后一次看你了。我也不要你的保佑了。菩萨那边是一片黑色的沉寂。游离又想,我要的,全没了,我不想要的,全来了。做菩萨的,从未保佑过我们,要你又有什么用?!

河水从脚边奔向远方,夏天的河流才是真正的河流,有生命力,有激情,有声音,只是游离不曾想起这些,他身后不断冒起的火苗将半边河水都映红了,噼里啪啦的柴火在南岳庙里浓烟滚滚地燃烧着,火光冒起几丈高,南岳庙顿时成了人间炼狱。

翌日清晨,游离带着简单的行李来到车站。他花三百块钱买了一张去深圳的长途卧铺车票。那天是高考,他要去深圳找溜子,投靠溜子那位靠卖六合彩坐庄的表兄。窗外是清晨的夏天,已经没有了布谷鸟的叫声。这种鸟春耕结束后便会莫名其妙地消失。这会儿,游离想自己就是那只神秘的布谷鸟,他将飞向陌生的南方城市,开始春耕般的生活。

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天,他和堂哥在河里偷偷游泳被父亲发觉了。怒气冲冲的父亲举着一大把荆棘飞快地跑了过来。他们吓得没命地往河心走。当时他还不大会游泳,河水很快漫过他的下巴。父亲站在岸边气急败坏地祈求他们回来。但是任由父亲如何,他们也不敢回去。两人最后爬上了一块河中间的石头,坐在那儿望着岸边暴跳如雷的父亲,忍不住地大笑了起来。两人笑得东倒西歪,精疲力竭。堂哥说,你以后长大后要做什么?他认真地想了半天说,我想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和尚儿,云游四方,不娶妻,不生子,不建房,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用去想,就这么晃荡来,晃荡去。

(《芙蓉》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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