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是宣州云纹纸,墨是徽州松烟墨。
笔划慵懒,无方无骨,字里行间却仍能看出旖丽端秀的大模样,是个明明字写得很好但不肯好好写的典范。
轻飘飘一张纸放在桌案中央,被窗外漏进来的光照得透亮——这正是三日前夜弥自荻花镇一家名叫“两斤”的破酒铺子拿回来的药方。
“师姐怎么看。”
萧唯望着左手边的云沁之,眉目凝着肃然。
云沁之默然良久,指间轻击在桌面,半晌喟叹道:“此人大才,这句话就算是老爷子也得认。”
萧唯舒朗一笑,看着夜弥:“不错,夜姑娘朋友这张方子,真的是神来鬼才。三味君药,三十七味臣药,彼此相辅相成犹如八卦五行,缺一分则生息断绝,增一毫则气血满盈。”
“也亏得他目见百草,胸有天地”,云沁之笑着摇一摇头,脸上有感佩也有愧色,“这方子上的药,有些太过冷僻,连我也只在古籍中闻名,却断不能如他这般融汇药理。姑娘昨晚匆匆写与我看,真如惊电醍醐。唉……想我此间谷中人,自视承志于神农,集岐黄之大成……惭愧。”
夜弥眯了眯眼睛,忍住了才没有挑眉。
这苏小年……怪能给人长脸的哈?
她从来只知道苏小年厉害,蛇蝎一只,辣手一双。
掌着教中莲卫这么些年,他研制出的诡谲毒药不知凡几。若说天明教明杀暗刺本就名震西北、如狼似虎,那么这个人的存在,就是给狼牙虎爪涂抹了见血封喉的毒。教皇某次言及这教中最年轻的卫首,点评有八字:“济世惊才,心怀利刃”。
若不是他……
她只怕已经在玄塔深处腐烂成了枯骨。
还有这举世难得的方子……
下次见他,一定好好谢他。
以后再不玩笑说他“手无缚鸡之力”,也再不讽他……
掩耳盗铃,为虎作伥。
夜弥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绷得很紧,眉目间似有怅然。
…
陆忱一指敲了敲桌子中央那张纸,声平如一线:“云姑,萧兄,闲话少提,我只要准信,此方可行?”
云沁之毫不在意这人棺材板一样的臭脸,屈指一磕他脑门儿,一句话就给他堵了回去:“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敢情就你着急,就你在意月儿?我们都在这儿唠嗑聊天呐?”
陆忱眉目沉得像要滴出水来,吸了一口气,但到底没再接话。
夜弥这下没忍住,倒真的挑起了眉。
这……真是西洋景!
厉害还是大师姐厉害!
这薄脆的脑瓜崩儿,敲得陆大楼主也不敢回嘴。
啧啧啧,难得难得。
让你狂。
不知是不是夜弥看热闹看得太投入,嘲讽的神情太露骨,陆忱骤然瞪向她,一眼如同“山鬼”出鞘。
夜弥回视他,耸耸肩,再慢悠悠将目光飞向别处。
——那边两个内行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药理走势,这边两个门外汉插不上几句嘴,只能把目光当武器,你一刀我一刀,无声中自有汹涌暗潮。
“阿忱,这方子须得老爷子过目,我是看不出毛病。”
过了约莫一柱香,云沁之朗声一语,掷地有声,陆忱夜弥齐齐望向她。
夜弥先惊再喜,继而又迟疑地看了萧唯一眼。
她记得萧唯那一晚说的话。
“……剑走偏锋,是为不详。”
“师父若见此方,定会怒斥此人可鄙可笑,其心可诛……”
萧唯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颔首温声:“此方现世,必有乱斗。医者常见血光,亦畏见血光,所以我说它不详。”
“萧兄医者仁心,但实属过虑”,陆忱眉头一扬,“在陆某看来,在位谋事,各司其职。萧兄从来都只需在意制药治病,至于药从何来,药如何来,那是我风雨楼该考虑的事。”
“陆兄此言差矣,医人之手亦可杀人,医一人之法或可杀千百人”,萧唯与陆忱对视,言辞肃穆而恳切,“药方出医者手,如战令出将军手,凭一人言断万万人生死,由不得人不谨慎。”
陆忱双手撑在案上,明明既没有起身也没有动作,却让人感觉到了一种压迫的气场。
他不避不让看着萧唯,冷声道:“不错,事涉梓月,再谨慎也不为过。然而萧兄,你的谨慎应当基于药理,且止于药理,其他任何无关考量……陆某听来,不像‘谨慎’,倒像是‘畏事’——”
云姑蹙眉,目中有忧色一闪,她低低出声打断:“阿忱。”
萧唯长眉一轩,脸上神情淡淡的,声音仍是和缓的,但夜弥却莫名有些紧张,她抬眼左右各一瞥,只觉得两个男人目光交集处似有风雷。
“陆楼主所言,恕萧某不敢苟同。
师父年逾古稀,身子骨早不如前,如今冬寒未散,正是精气虚极之时,本不宜闭关苦修,殚精竭虑。
然而为小师妹的‘霜花叶’,他老人家日夜悬心,寝食不安。此番匆匆入阁,说是或有灵犀,定要遍阅典籍,求不得佐证便绝不出关。
这是‘畏事’?
师姐身在扬州,抛下江南医馆诸事只身回来,背回了一整屉的珍稀草药,药性温平,皆克寒症,不靠经年寻求积攒必不可得;回谷中后也不休息,彻夜挑灯钻研夜姑娘给出的奇方,只为确保无过无失。
这是‘畏事’?
小师妹这些年在此间谷,与我谷中人不是血亲,更胜血亲。这楼中悬着的‘回春’二字,乃小师妹入门之日亲手所书,犹如立镜,可鉴人心。
陆兄,我此间谷历代避世不错,但说‘畏事’,萧某断不能附此言。”
这可能是夜弥认识萧唯以来听他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她半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萧唯这一席话,铿锵铮然,不让金石。
连她这个外人都不由被他言语鼓舞,胸臆中似有意气翻涌,不吐不快。
云沁之不语,臻首低垂,再抬头时眼眶已是微红,只温声唤了一句“阿忱”便再无言语,喟然沉默。
一切尽在不言中。
夜弥暗忖,以陆忱冷性,怕是不会回应萧唯这一番慷慨陈词。
以她旁观视角,她既钦服于萧唯不威不屈、一众平等的医道,又理解陆忱切肤连骨、心焦似火的煎熬。
身份不同,角度不同,涉及立场,事无对错。
陆忱会拂袖而去吗?还是避而不语?
……无论哪种,好像都可以理——
“是我心急,莽撞失言,萧兄勿怪。”
夜弥心中一动,抬起眼睛,不认得似的看了陆忱一眼。
只见这年轻男人仍是保持着双臂撑着桌子的姿势,却不再有施压的气场。
“我知你们……为了舍妹,已然全力以赴,尽心尽事。”
他声沉如水,仿佛寒潭,不起波澜,眼神渐次凝在云姑、萧唯还有夜弥的身上。
“不管最后……此事是什么结果,诸位高义,我陆忱此生,命在必偿。
谢诸位帮扶月儿一路走到如今,我也……恳求诸位,全我执念。
无论如何,容我一试此方。”
一言毕,风雨楼主利落起身,正冠振袖,向座中三人一揖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