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听到这里,心中已有七八分明白,蒙古人大敌当前,南宋武林自是与明教为友,但他日明教得势,两家之间,恐怕必有一场龙争虎斗。
这大厅之中,倒有大半是南方武林人士,北方群雄,却是少数,若是有朝一日,当真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自己等人何去何从,是否能如今日抗蒙一般,搞出个抗明大会,那也难说。
郭靖不善交际,心想此时虽然是友非敌,但明教既已大张旗鼓,视南宋为敌,那这满堂的南朝武林之人,恐怕不会对他客气,便淡淡的道:“张教主远道而来,便请入座喝几杯。”
郭靖是个实诚人,他既不知道明教来意,便不说“欢迎”之类的客套话。
陆家庄主又吩咐庄丁另开新席,重整杯盘。
张惟新喝了几杯酒,便不耐烦起来,给木散人使了个眼色。
木散人素来机巧,心知其意,当即站起身来,朝金轮国师道:“大和尚,你不在北边好生呆着享福,大老远的跑来南边,是急着要回西方,见佛祖么,要不要咱们明教送你一程啊?”
金轮国师闻知中原武林召开英雄大会,仗着自己武功,想要来个技压群雄,大大的折辱一下武林中人,打击他们抗蒙的决心。
他虽然于中原文化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中原武林向来喜欢自我标榜,轻易不会一拥而上,因此才敢带着几十号人就来赴会。
等见了明教中人进来,知道他们向来喜欢以多打少,毫不顾忌江湖规矩,心中已经大呼倒霉,此时见木散人发问,却也不甘示弱,大声道:“你明教众人便是齐上,我又何畏。”
他口中“明教众人”这四个咬得极重,厅上的数千豪杰一听,也不禁莞尔,但他语气之中,所含内力极强,隐隐的震得人耳朵微痛,群雄听了,也不由得心中佩服他武功之高。
木道人被他功力压过,正要反唇相讥,张惟新止住他,缓缓的道:“大和尚荣登极乐,乃是大喜之事,自然无所畏惧。”
他这一句话说得轻飘飘的,但众人听在耳中,却犹如天魔之音一般,竟尔有神魂失守之态。
众人心中思量,这般功力,较之金轮国师的大声夺人,却又更胜一番了。
黄蓉朝郭靖一看,两人脱口而道:“移魂大法,九阴真经。”
张惟新所使功法分明就是移魂大法,但这秘术向来是在对敌之际,以眼神使出,何以竟能从声音之中施出,两人均不明白。
郭靖心中却暗算计较:“此人在九阴真经上的修为,恐怕更胜于我。只是,他这九阴真经到底是从何处修来的?”
黄蓉身怀六甲,郭靖不愿她操心过多,便不把此人功力之强,恐怕尤胜于我的话,跟她如实相告。
霍都见明教众人屡次讥讽师父,心生不忿,出口道:“明教之徒只会逞口舌之利罢了,尔等在中原受我蒙古铁蹄蹂躏,似如丧家之犬,我说怎么近年来没了音讯,原来是躲到南方来了。”
明教徒众受张惟新严令,暗中积蓄实力,待蒙宋战端一启,趁其后方空虚,立时起事,近年来,在中原活动确是大减。
木散人骂道:“去你奶奶的。”
大厅之中,北来的武林人士虽然较少,但也有三五百人之众,早把霍都那“铁蹄蹂躏”四个字听在耳中,想起中原的惨状,木散人一骂之下,当即引起了众人同感,一时之间,厅上骂起大作。
霍都见一言不慎,便引起众怒,若是厅中众人不顾江湖道义,一拥而上,便是师父神功盖世,也抵挡不住。
冷哼一声,霍都继续道:“多说无益,黄帮主说要‘抗蒙保宋’,我们说要保蒙灭宋,明教向来与宋廷为敌,教主也给人家杀了几波,想来是既要灭蒙,又要灭宋的了。咱们大伙儿意见不一,那就把盟主选出来,他老人家说要保蒙就保蒙,说要灭宋便灭宋。”
他言语之中,只提保蒙灭宋,显然是深信师父功夫天下无敌,盟主之位必然是为他所得了。
张惟新冷哼一声,心道这人口舌好生厉害,明明是我们两家先要联手,灭了他一方再说,他这样一说,竟把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挑破,如此一来,倒成了三方相争的局面。
群雄之中宋人颇多,但顾忌北方全国之众也不少,此时便不提明教,纷纷叫嚷道:“你先说个明白:咱们这个‘抗蒙保国盟’,你们三个是不是想加盟,是不是想抗蒙保宋?”
有人大声叫道:“很好,欢迎蒙古国师弃暗投明,深明大义,跟我们一起来抗蒙保宋!”
霍都双手一划,说道:“到底是抗蒙保宋、抗蒙灭宋,还是投蒙灭宋,咱们凭盟主一言而决,你们推举洪七公洪帮主,我们推举蒙古圣僧金轮国师,明教自是推举张教主了。”
“张教主、郭大侠,敝方三人是家师、师兄与区区在下,咱们三局两胜。若是你两方输了,只须向我师认输投诚,弃暗投明,我们蒙古人也可网开一面,宽大为怀,原谅你们的愚昧无知。”
中原群雄顿时大喝大骂。
张惟新道:“何必那么麻烦,你师徒三人便一起上吧,我接着就是。”
黄蓉正在计较人物,要议定由谁出战,料不到明教教主竟然猖狂至此,“那金轮国师一看便是武功奇高之人,连靖哥哥都没把握必胜,你这小小少年,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转念一想,脸上露出微笑来,朝张惟新道:“张教主此言当真?”
张惟新道:“不错。你们也是如此。”
黄蓉转过身,又对霍都道:“足下比第一场,令师兄比第二场,尊师比第三场,那是确定不移的了。是也不是?”
霍都道:“正是如此。”
黄蓉向身旁众人低声道:“咱们胜定啦。”
郭靖道:“怎么?”
黄蓉低声道:“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她说了这两句,目视朱子柳。
朱子柳笑着接下去,低声道:“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
郭靖瞠目而视,不懂他们说些什么。
二人言语之中,毫不提及张惟新,显然是认为他少年得志,猖狂过度,已经是败局已定。
那南宋群雄,陡听得张惟新大出狂言,见他小小年纪,功夫再高,又能强到哪里去,竟扬言以一斗三,想去他必是少年得任明教大位,素昔里养成了老子天下第一的性子,人人都不由得大加鄙夷。
张惟新朝金轮国师和黄蓉看一眼,笑道:“你们谁先来?”
众雄听他话中之意,竟然是打算要自己先下场,跟双方来个车轮战。
本来,他以一斗三,其他两方已大占便宜,按照常理,自然是先由蒙宋两家分出胜负,再由胜者跟他比试,如此才算得公平。
谁料到,他竟尔自行邀斗,那两方便可不用顾忌公平一事。
张惟新一言甫出,厅中数千群雄虽觉他张狂过度,但见他傲立当场,夷然不惧,也十分佩服他的勇气。
明教之人虽知教主神功盖世,但素来被教主自己告知,郭靖武功惊人,又值壮年,除自己之外,恐怕已是当世第一,见教主要以一敌三,倒也不虑他有受挫之危,顿时哄然称好。
那厅中数千群雄,见了明教这般慷慨激昂,虽然素来不喜其行事诡异,却也不禁为他众人的气魄所折服,心道“若不是有这般气势,也抗不得蒙古大军,”不由得纷纷附和称好,当真是声震瓦响。
黄蓉本想着先以计胜过金轮国师一行,再跟张惟新相斗,三个打他一个,有郭靖在,自然是胜券在握了,谁知被张惟新一搅,若是先跟他打过,被金轮国师等人看透虚实,计策恐怕再难施行,那胜败之事,便难确保。
郭靖本来被张惟新豪气一激,见他少年豪杰,十分心喜,当即就要跟他比试一番,但他忽见黄蓉皱眉深思,知道妻子素来有主意,便止住了脚步,要待她想明白了,跟自己计较后,再上场去。
张惟新见郭靖、金轮国师双方都默然不语,笑道:“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南朝赵家小儿素来对北朝皇帝称子称臣,我南北武林自是一家人了,外敌未灭,岂可兄弟先阋于墙。金轮国师,就请你师徒三人先上吧。”
南方武林之中,见张惟新尊金而贬宋,未免不满,有人便喝道:“金国亦素为我中原之贼也,谁跟你是兄弟了。”
他这一喝之下,南方群豪想起金国屡屡南侵,抗蒙之事不过近几数年,抗金之盟,却已百年,仇恨远较蒙古为深,纷纷破口大骂。
明教于南方屡屡起义,宋廷打压之下,逐渐转入暗中,未免行事诡秘,教中又弟子众多,难免有那偷鸡摸狗之辈,数十百年下来,被击南方武林视为魔教。
但在北方,金国灭后,蒙古残暴,明教首举大旗,与蒙古周旋,向来为北方武林所敬重。
况且北方武林之士,对宋国赵家偏安一隅向来不满,又已在金国治下百年,昔日金灭之时,为之殉死、不降的中国人,数之不尽,较之北宋之亡,亦不遑多让,其得民心可见一斑。
又有南宋端平入洛,中原之人视作毫无相干,赵家之不得中原百姓之心,由此可见。
如今听到南方武林破口大骂,心中不免有气,有人便阴阳怪气的笑道:“中原者,豫州也,广而论之,亦指冀、兖、青、徐、扬、荆、豫、梁和雍,今南朝不过得荆、扬、梁三地,南蛮尔,何敢妄称中原。”
先前出声那人跳到桌子上来,张惟新见他身高不满三尺,年逾四旬,满脸透着精悍之气,木散人附耳过来轻轻说道:“他是江西好汉‘矮狮’雷猛。”
雷猛大怒喝道:“是哪个王八蛋跟你雷爷抬杠?”
北方群雄之中,一个高长、胖大的汉子喝道:“是你赵家爷爷。”
木散人道:“这是山东百刃门的副门主,人称‘狂刀’的赵折,咱们在山东的兄弟跟蒙古人交战,曾经也请过他一起参与。”
张惟新点了点。
宋国国姓是赵,赵折一话既出,意思一语双关,一是骂他在南朝治下,认赵家做爷,二是说自己是他的爷。
来此的群雄都是江湖中有名的角色,哪里会不知道其中的含义,北方群雄顿时哄然喝彩,南方群雄却是破口大骂。
黄蓉见如此吵闹下去,别说是抗蒙保宋了,只怕南北武林立马就得先打得起。
全真教数十年来,素有天下第一派的名头,她朝郝大通一看,本想让他出面制止众人,却想起他是分属北方,且数年之前,全真教昭告天下,带头与明教舍弃旧怨。
可以说,明教在北方武林有如今的声势、地位,全真教当年的举动,实在是功不可没。
正感为难之际,忽听得张惟新朗朗出口,强悍的内力四溢,已经把众人的吵闹声都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