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下的沙漠宁静的有些可怕,在这里,风声不会借助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来彰显自身的存在,它更喜欢直截了当的涌向每一个质疑它存在的生物。
沙子被狂躁的夜风推动着,漫无目的的移动,躺在上面就像是睡在空中,底下是绵软的云朵和躁动的狂风。
周耀就这样仰躺在一个沙丘上,后脑勺枕着两只手的手心,目光停留在夜空连绵的星河中。偶尔也会撇向身边精灵那忽而抖动一下的尖耳朵。那个尖耳朵比艾莉丝的耳朵要更尖,也更细一些。耳朵的耳廓好像是用尺子量住一般生长出来的,直直的,一点都没有长偏。
精灵的侧脸笼罩在黑夜里,看的不清,但是他翡翠色的眼睛哪怕是在夜里也熠熠发光,好像从人鱼族里捞出来的夜明珠。他的身影近似缩着的,整个身体都依靠在手中的一根拐杖上,盘着腿坐在这个沙丘上。
“在想些什么呢?”精灵注意到了打量的目光,转过脸,迎向了周耀的目光。他的语气是极温和的,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丝毫的反感,反而有种老爷爷陪伴孙子的慈祥。
周耀看见了他的眼睛后,不自觉的稍微偏开了目光,随后,他想起了今天看见的那名兽人,和艾莉丝后来的反应。在所有人的认识里,兽人和精灵应该是存在着血海深仇的。
“精灵,和兽人那场战争,您有参加吗?”周耀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还是问出口了。
“嗯……”精灵沉吟了一声,既没有被揭到痛处的恼羞成怒,也没有被质疑的痛苦。他很平静的,将下巴靠在了拐杖上,重新侧过脸,将目光投向了深袤的沙漠,“参加过,无论是艾尔托亚区守卫战,还是八道口战役,我都是作为先锋参战的。”
“战友们,很多都已经离开了,有些是在战场上离开的,有些是走下了战场上离开的,不管是哪种,总都不是太好的消息。”
周耀没有再说话,只是用眼神的余光望着精灵的侧脸,他的眼睛在这种时候显得更加明亮,而且添加了一层深邃的滤镜。
“艾尔托亚守卫战,我们只有六百人,而进攻的兽人看不到边。那场战斗没有城墙做掩护,装备也只是简陋的铜剑和毫无审美价值的皮甲。出发前,指挥官要我们好好听他的命令,一定要守住艾尔托亚区,因为身后就是皇城。”
“不过很遗憾,开战大约二十分钟,他就死在几个酋长的围攻下。被石棒砸成了不成形的样子。但是我们还是守住了,一天前还在互相安慰的兄弟们此刻却再没有人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后来,我作为英雄被迎接回城,指挥了数次反攻战役,最后战争结束时,被流放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
精灵的脸再次转了过来,他衣角的灰色袍子被风吹的高高扬起,翡翠般的眼睛好像比刚才更加闪亮了。
“你觉得我会恨兽人?”
周耀没有说话,他确实是这样想的,面对杀死了自己数百战友的人,又如何能够做到冰释前嫌。
“我杀的兽人,是他们杀的我认识的战友的两倍以上。我见过跪在尸山血海里抱着孩子哭泣的兽人父亲,他和他的儿子都是被强征上战场的。我很同情他,于是在他哭的时候给了他一箭。他是吐着血爬过来想要抓住我,他的手已经几乎要碰到我的脚了,所以我就把他的手踩断,他这才断了气。有一些酋长是会带家属上战场的,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我为了一条重要的情报,在一个酋长眼前,杀光了他全家。遗憾的是,那个酋长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精灵,并不都是好人。兽人,也绝不是因为兴趣和发泄才开战的。他们也有自己的目的和执着。大部分时候,都是因为饥饿和贫穷。天灾的时候,种不了田,没有饭吃,全家就要饿死。那只能抢。若果有神明的话,那他绝不是一个甘于世间太平的人,他总是能用一些东西裹挟着一些人,做出一些事情。死在战场上的兽人,不是因为战场而死的,而是因为离战场千里远的饥荒而死的。死在战场上的精灵也绝不是什么英雄,只是被大势裹挟着,不得不去做的普通人罢了。”
“来到这里的第二十四年,我遇到了一个商队,他们带着一个兽人奴隶,牙齿锐利而光滑。我杀了这么多兽人的经验告诉我,她会是个好战士。但是她的眼神,就好像一潭死水。那是我未曾在战场上见过的,连愤怒都不敢拥有的眼神。我买下了她,取名叫爱塔礼。作为我的弟子,也作为我的仆人。”
周耀躺在一边,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在思考着精灵先前的话语。同时斟酌着该用些什么话来打破讲述完故事后那尴尬的气氛。
“那,你为什么来到这里?即使是被驱逐了,也有更多更好的去处吧,例如冷滩,或者洛瑞城。”
精灵叹了口气,扶着拐杖站了起来,他的身形比周耀想象的还要高一点。但是身子很单薄,宽大的长袍附在身上,就像是一面窗帘卷在人的身上。
精灵举起拐杖,指着远处广袤的沙漠,此时在星光的照耀下,沙漠渲染出了一种神秘的美丽,月光照在细散的沙子上,像是白色的盘子上,盛满了黄金。
他缓慢而沉重的开了口,“三十年前,沙漠还只到我指的那里,它就好像一个贪得无厌的野兽,一点一点的吞噬周围的土地。被吞噬掉的土地,别说种地了,连房屋都搭建不了。你明白吗?它,就像是神罚,三十年来,我一直在研究这个东西。只有树木、花草繁茂的土地才不容易被吞噬。我今后的人生意义就是挡住这片风沙,只有挡住了,才能让更多的人活下来,才能让我手上染的血看起来没有那么猩红。”
已是深夜,风越来越大了,精灵倚着一根拐杖站立在沙丘上,月光下,他的旧长袍在空中飞舞着。呼啸的狂风仿佛时刻要吞噬这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者,他的身影虽然脆弱,却使人感觉像是周耀前世所看过的万里长城。纵使风吹雨打,却仍坚定矗立在风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