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退出安居
柯立人病重的消息传开了，似乎全世界都在等着柯立人醒来赎罪忏悔，不，也许大多数人都在等着她死去。
达达成日守在柯立人身边哭闹，累了睡，醒了接着哭闹，即使他信赖的端木禾也没能哄他离开病房一步，商妈妈煲的汤他也不肯喝一口。跟大人们的沉默不同，达达可以赤裸裸表达自己的难过，而进进出出的旁人哪怕再焦急、再担忧、再悲伤都是无声的。
苦苦隐忍的端木禾不再阻止、不再劝慰，任达达在自己跟前儿发泄情绪，他羡慕他的肆无忌惮，每个人都有痛苦的权利，如果柯立人明白，也许就不会躺在那儿失了生气。
宋娇和端木修每天都来陪一会儿柯立人，对她说鼓励、加油的话。
安居还在等着她决策，因为一系列的负面新闻，整个市场都在质疑安居的立足之本和岌岌可危的企业形象，销售几乎全面停滞。公司的管理层马不停蹄地奋斗在工作一线力挽狂澜，他们觉得眼泪没有用，只有公司好，她才会好。
袁太太聚集了整个家族的人声势浩大地等着她还回儿子，并且扬言要一纸诉状把她送进监狱。
观众等着她醒来，对一系列不耻的作为做出解释，为大家寄予厚望换来的失望负责。
商妈妈许爸爸等着她早日康复出院，接她回家吃饭。而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有人等开饭。
有人等待其实是一种幸福，被需要也是一种幸福，荒荒凉没人等，才是最悲哀的悲哀。比如爸爸、妈妈、亲朋手足，对她没有任何期望的时候，也是没有等待的。
还在迷雾中犹豫挣扎的苏睿，把自己的一份等待也默然停滞了。
高叔叔苏阿姨也没等她回家，因为家里窗户的玻璃总会被人趁夜用石头砸碎，已经更换不过来了。儿女们担心他们的安全，把两位老人接走了，那个家空了，荒了。
半个月过去了，她还没醒来，姜医生说这次伤了根本，他已经着手准备带她去美国治疗了。
她太安静了，安静到不会自主呼吸。她没有噩梦，没有呓语，没有呻吟，这次倒下的她是死寂的，形如槁木般埋在洁白的床单里，在机器的帮助下撑过每一秒……
安居日渐不安，她也是……
白天，端木禾强打起精神，协助公司高层处理一桩桩一件件本该由她来处理的公务。晚上，他赶回医院哄达达入睡，陪柯姑娘说话聊天。
只有趁着唐涵和商妈妈帮她擦洗换衣的空档，他才会跑到天台透透气，痛快地把眼泪被冷风分解。
纪明月看到他废寝忘食，面容憔悴，每天靠无数杯咖啡强打精神，干脆拎了两瓶红酒要把他灌倒，好给他一夜安睡。
站在天台上，端木禾仰天高呼：“有本事你把她带走！别折腾她了！她不知道累，我都替你累了！这么玩儿她有意思吗？”
纪明月把酒瓶塞进他手里。
端木禾直接对着瓶子往肚里猛灌酒，“命运多舛，该有个度吧？凭什么是她？如果上天不待见她，让她一死了之得了，何苦把人往惨不忍睹里整？”
“为了让她细细品味日后的甜吧？”
“她还能分得出苦甜吗？给她甜，她敢要吗？要了，敢说甜吗？战战兢兢，活得像个贼！”
不消一会儿，一整瓶酒下肚，他开始忍不住落泪了。“我特后悔，没早点遇到她，那些可怕又糟心的事儿我都能给她挡挡就好了，弄到现在，她滴水不漏，我全然无知，多被动。我也后悔，认识她以后，没对她更好一点儿，那时候，我总是笑话她看本书都端着本字典，假正经！假学究！我笑话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那双手整天黑乎乎的、皱皱巴巴的像鸡爪子，指甲缝了永远塞满泥巴，不讲卫生！我笑话她蓬头垢面不会化妆，穿衣服没品位，不招人喜欢，没人追！”
夜风伴着星空，眼泪就着微笑。“不论我怎么说她的不是，她都笑，跟个傻子似的，我以为她心大，根本不在乎，可她都听进去了，开始在我面前藏字典，戴手套，戴口罩，你知道看她卑卑怯怯，躲躲闪闪，我有多心酸吗？好心给她买了条裙子，她听话地穿上了，露着两胳膊、两腿的伤疤，太难看了，结果还害她被卷到机器里差点儿碾死。她多傻！我多笨！”
忆往昔，往昔苦。“有一次，她在商场问打折衣服的价格，被店员指着最简单的英文质问‘不识字啊？’她面红耳赤，仓皇而逃，回家买了个录音机跟着磁带学ABC了，她学得很认真，也的确学会了很多，却再也不敢去那家店了。她差钱吗？不过是她的自卑比钱还多。”
再痛饮一口。“她不是不在乎别人，她是太在乎，在乎到疯魔，别人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都是她努力改变自己的标尺。她怕别人不喜欢她，怕自己碍别人的事儿，添人家的堵。她不愿扎堆儿，因为她觉得自己差劲，怕自己露怯丢脸。说她高傲？她从来没有过这种宝贵的物质，她自卑，卑微到骨头里，到血液里，只是藏得太深了，成了伪高傲。”
酒里添了一味苦泪，他和在一起吞了下去。“我知道她把我当成了一堵可以容她喘息的围墙，我却总是词不达意，明明心疼她，说出来的话却句句锋芒，明明想夸奖她，出口却又贬损了她，是不是因为这样，才她把自己越关越紧，再也无法松绑？”
一瓶半酒下肚，他意识混沌了，“谁都是孤零零来这世界上走一回的，谁都只是个孩子，我也害怕，我也胆小，我也孬种，只是她在，我觉得我有伴儿了，也就没那么怂了……她看上去不堪一击、软弱可欺，可她是我的主心骨，是我的心头肉，是我的魂儿……实际上，她能没我，是我不能没她……她疼我也疼……她去哪儿我去哪儿……”
纪明月看着一向屹立天地、能主浮沉的他像个巨人般倒下，为他披上自己的外套。
姜医生把一切事宜都打点妥当，飞往美国的专机也安排好了，柯姑娘却意外地醒了，回光返照般恢复得非常快，各项体检指标出乎意料地好，姜医生说不清楚具体成因，端木禾的惴惴不安和恐惧被柯立人的好胃口、好气色、好状态一一打消。
第二天，她意气风发地出院直接去了安居公司，亲切地跟自己的员工打招呼，对跟拍的记者保持微笑，丝毫没有大病初愈的虚弱感。记者都质疑她的病只是一种公关手段而已。
她在会议室里，听取了各方的报告，条理清晰地跟大家讨论了一系列问题，乐观地让纪明月准备召开记者招待会。
所有队友都高兴她有气势的回归，对她说，“王者归来，打不倒咱们的，只会使咱们更强大！”
记者招待会上，她把纪明月拟好的发言稿收进了口袋，面对一屋子灼灼目光，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笑着开口：“安居，是上千人梦想的载体，它曾经也装了我的梦，让我沉浸其中，乐在其中。从前，在那间黑暗狭小的工棚里，靠想象，靠一双手勾勒图纸，粗制滥造出自己喜欢的家具款式，现在，安居生产自动化，智能化，规模化，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也超出了我的斡旋能力，其实，安居早就不是我的了，它是属于安居所有员工的，为安居奉献的是他们，不是我！这些年我就像一条寄生虫一样无所作为，没有为安居做出贡献，也没有为安居谋求发展，在其位不谋其政太久了，安居各个岗位上的人都在不遗余力地奋斗，而我怕被取代，在公司内部用尽全力进行了一系列的政治斗争，几经挣扎之后，我发现我彻底输了，就连在医院演了一出苦肉计也无法挽回颓势！今天，我正式跟安居的所有员工致歉，这些年我不断对这个团队疯狂打压，对这个团队最大程度地限制，对这个团队不断地设置阻碍，不过是惧怕这一刻的来临。反抗无效，大势已去，我被淘汰了，心服口服，德不配位，众望所归。我不得不遗憾宣布，柯立人正式全面退出安居，彻底退出家具行业。”她向观众深鞠一躬。
现场一片哗然，安居一众高管和端木禾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宣告吓到了，她不动声色地牺牲掉了自己的一切，包括事业，包括名声，交换安居的太平稳定。
记者蜂拥而上，对她不可思议的宣告接连发问。
电视机前的柯爸爸、柯妈妈、一众亲朋都觉得错愕不已，内心复杂，十恶不赦讨人厌的柯立人终究被挤下神坛变成穷光蛋了！
苏睿也难以置信地盯着电脑屏幕，一代商场豪杰就此落寞下场了吗？
柯立人继续说道：“很感谢安居的各位高管不计前嫌，给我这次跟大家说再见的机会，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彻底输给你们，不亏！很抱歉，这几年用了一些不太上台面的阴谋阳谋，让你们吃尽苦头、受尽委屈，也让安居走了很多弯路，没想到最后还能换来你们最大限度的谅解，我受之有愧，对不起！”柯立人向安居管理层深鞠一躬。
纪明月、唐涵、廖薇萍、邢州、朱庭宇、李响……都心情沉重地明白了她的意图，忍不住落泪并回赠她深深的鞠躬。
柯立人看着她们久久不挺起胸膛，含着泪说：“谢谢你们给予我最后的体面，谢谢你们给予我这么宝贵的尊重，尽管我不配，但你们的气度与胸怀，我受教了！我相信安居没了一无是处的我，没了我的搅局和迫害，会明朗！”柯立人再次向这个团队鞠躬，并且给了纪明月一个有嘱托意味的信赖眼神，然后头也不回离开了讲台，把安居彻底甩在身后面。
端木禾拉着她冲开记者的重重包围上了车，毫无方向地快速驶离，他从后视镜看到了她离别的眼泪，他把手帕递给后座上的她，便什么都不再问，不再说，让她安静，直到她愿意开口。
深城这座城，美，美得令人着迷。她曾经在这儿流落街头，曾经在这儿开疆僻壤，曾经在这儿走街串巷，曾经在这儿树立起自己的旗帜……终于让自己有家可归，可是，风云瞬息万变，兜了一大圈儿之后，她又要开始流浪……
“抱歉，没跟你商量，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没有。”
“我不是因为失去安居难过，而是失去安居的人，还挺难受的。”
“我知道。”
“这一天迟早要来临，我早有准备，可是，我喜欢他们……”
“我知道，他们也知道。”
“我失去了他们。”
“他们不会失去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轻松了，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好像也不错，终于失业了。”
“好，很好，以后你和达达由我来负责，所以你们两个捣蛋鬼要乖乖听我这个一家之主的话。”
“今天，我能破例喝个酒吗？”
“用这个代替吧。”端木禾递给她一瓶白水。
“这么大一件事儿，就不能给我点仪式感吗？”
“你的仪式感还不够劲爆吗？已经轰动天下了！”
“呵呵，好像是哦。”她靠着窗闭上了眼睛，眼泪却关不住。
端木禾能感受得到，她的这个退出，看似潇洒，实则是切肤之痛，就像律所对自己一样，是饭碗，是事业，是寄托，是梦想，是港湾。
不到十五岁，她就在安居落脚了，然后耗用全部的青春陪着它共同经历岁月浮沉、荣辱兴衰，拼了全部的热忱去经营、开拓、进取，她固执地坚持，要命地折腾，把死灰硬生生复燃。这是心血啊。
成功往往可以用几个词轻描淡写，而漫长过程中的百般煎熬、万般历练，个中滋味是她一个人分分秒秒去切身体会的，而今，她背负着一个千古骂名，用了几分钟的时间跟毕生心血断舍离，从此再无瓜葛，离开的方式如此悲壮，这是赤裸裸地剜心断骨，是灵魂切割，是被逼孤独。
他懂她，正因为懂，才痛。
幕布低垂，柯立人羞愧地退出了安居，羞愧地退出了商界。
方圆的讲坛节目里几位嘉宾发起讨论：“柯立人惨淡收场是必然的，现在的消费者都很明智的，企业都在提倡德才兼备，以德为先，可柯立人的人品彻底烂掉了，产品再好也没有市场，即使不被内部的后起之秀联名逼退，她在这个市场经济下，已经腐朽，死掉了，她失去了未来。”
“安居团队的一帮年轻人还是很有前瞻性的，在生死存亡的时刻冷静理智地反戈一击，保护了安居这个品牌和数以千计的工作岗位。”
“对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在内部推行的各种各样的暴政，促使她一朝倾覆。打压年轻人，其实就是打压自己的未来，柯立人在这一点上，败给了自己的贪欲与狭隘。”
“所以，做事之前，必须要先学会做人，否则是没有未来的。之前柯立人宣扬的人品决定产品，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最终拍在了自己的脸上，其实蛮可笑的。”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她的失败完全是个人品行不端导致的，可能穷人乍富之后都会有这个致命的毛病——飘飘然的自我膨胀，忘掉初心，难以自持，这是她最大的悲哀。这个市场是公平开放的，每个人都向往美好善良，汲取正能量，而她的人格丧失与品质缺陷与我们的想往背道而驰，如她本人所说，悲惨落幕实际就是众望所归。”
“对，她败就败在自己太会演了，原来她一直都是我的偶像来着，现在想想，好可怕啊！”
“是啊，太虚伪了，挺可怕的。”
“因为我们心存善意，愿意相信这个世界都是美好的，这才让她有了可乘之机，披上道貌岸然的外衣，掩盖丑陋与邪恶。”
“好在，尘埃落定，她完了。”
……
安居高管的邮箱里收到了最后一份总裁签署的文件，附件里有非常详尽的关于柯立人卸职之后，各个部门的应急预案，对于离开，她早有预谋。
柯立人真的两袖清风地离去了，给予了大家最美好的前途和祝福，没给自己留一点退路，此外，她颁布了最后一项人事任命，纪明月成为了新一任安居公司总裁。
为防止纪明月推辞，柯立人以纪明月的名义在公司官网发表了首篇平和务实、稳重严谨、有气度、有风范、直切要点的述职报告，为这位新总裁的走马上任铺了一条坦途，这让纪明月躲在洗手间哭红了眼，唐涵守在门口为她留出一个消化空间。
第一次由新总裁主持的主管会议结束之后，众人聚在会议室里久久不散，望着墙角那张空旷的椅子，沉默地哭泣，沉痛地别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