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慈母路
柯立人一行人去往工厂的路上，因为车祸遭遇了大堵车，当她睁开紧闭的双眼，车子竟然拐到了慈母路。
这条熟悉的古老街道上，两旁的梧桐树茂密成荫，当年成排的小店铺都已经拆迁，发展成今日的老年活动社区。她让司机停车，把手头工厂巡视的任务都交给了纪明月和助理唐涵，自己下了车。
“我们打车过去，让司机跟着你吧，有什么事情方便一些。”纪明月看她脸色不对，不放心地说。
“不用了，我随便走走，工厂那边就辛苦你们了。”她笑着拒绝。
不容分说告别了同事，柯立人漫步在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花砖路上，百感交集。
慈母路原来并不叫慈母路，多年以前，住在这条路上的一位母亲为了从大火中救出自己的儿子，情急之下竟然徒手掰弯了窗户上手指粗的铁护栏，把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心肝宝贝塞了出来，自己却葬身火海之中。
一个瘦弱无力的母亲，硬生生扭弯手指粗的铁条，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奇迹，这也是必然发生的母爱，这是这条路上的精神图腾，这也是这个孩子一生温暖的财富。
慈母路，柯立人曾经走过成百上千遍，而今却宛如隔世，回忆恍然。她触摸着一棵棵饱经沧桑的树干，它们还是那么高大伟岸，仿佛没变，只是有些粗壮的树根在地面伸展，凸起了地砖。
天有些阴晦，凉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去年遗留的干枯的梧桐果子摇曳在枝头，仿佛随时会被吹落，其实它们那么坚韧地悬挂着。
树下，行色匆匆的人们比当年明媚了很多，精气神十足的老人们提着菜篮，边走边聊今晚的食谱，自己的小孩要回家吃饭，她们很雀跃，要精心准备一番。准妈妈们推着婴儿车相互交流带孩子的经验，也没忘记逗弄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身穿校服脸上带着纯真笑容的小学生们被自己的爸爸或妈妈牵在手里，细数着今天在学校发生的种种趣事，他们还时不时地从父母那里得到一些赞美，脸上泛起小骄傲。
柯立人看着、听着、跟着，慢慢地、沉重地在树下走……
昏黄路灯下，依稀中仿佛还有一抹瘦小的身影，七、八岁的光景，背着沉甸甸的破书包，风掀乱她的齐耳短发，露出脏兮兮的小脸，鼻子上还挂着鼻涕，还有她那件丢了两颗扣子还明显小了几个号的单薄花袄，袖子短了一大截，裸露着纤细的手腕儿，她瑟缩着脖子、佝偻着背、低着头、顶着风前行，她看上去是那样弱小，惹人垂怜，柯立人缓步跟着她，不敢惊扰。
天色渐暗，路人稀少，小女孩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脚步，她拉扯着一个女人的衣袖，哭着、乞求着：“求求你了，不要丢下我，我很乖的，不要丢下我好不好，不要，妈妈……”
那位妈妈狠狠甩开她的手，狠狠地说：“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也不要跟着我，我没办法带着你，你回去找你爸爸，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求求你了，你就当我病死了好吧，很多孩子都没有妈也会活得很好，你不要再找我了！我养不起你！走啊！”说完，妈妈转身大步离开。
小女孩跑着跟在她身后，哭喊着：“妈，妈，你等等我，我想你！”
妈妈转过身，把她一把推到在地上，“我说不要跟着我了，听懂了没有？”
“妈——”小女孩哭着站起来，紧紧抓住妈妈的衣袖，“我求求你了，我很想你，你别不要我，我会听你的话，我会干活儿不偷懒，求求你带着我吧，妈……”
“听不懂人话？别再叫我妈，我不是你妈，你去找你爸爸，找你奶奶，那才是你的家，你不要跟着我了！我没办法带着你，求求你，当我死掉了行不行？”
“奶奶病了，爸爸说我是你的孩子，让我跟着你，妈，你别不要我！我求求你啊！我想跟着你啊……”
“你怎么能跟着我？你姓柯，是柯家的根，你跟着我算什么？我怎么养活你？我不要你！你别缠着我！我没钱，根本养不起你！”
“妈，妈……我不花钱，一分钱都不花，等我长大了赚钱养着你，求求你，别丢下我，我很快就长大了，我求求你，我一个人害怕……”
“柯立人！没有用的，你别跟着我！我不可能要你！你快放手！赶紧回你家！从此以后别再找我！放手啊！”
“我不放，妈，我求求你——”
“啪”的一声，狠狠一巴掌响亮地甩在小女孩的脸上，“你放不放？”
“妈，我不放，你别走啊，求求你了，别扔下我，我很快就长大了，求你了，妈……”
“啪”又一巴掌，女孩仍旧死命地抓着她，妈妈硬是使劲掰开她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把她推倒在地，大声吼她：“我真的讨厌死你了！我不想看见你啊！我已经当你死了！我没生过你！你是我捡来的！你别缠着我啊！”
“不是，我不，我不，妈……”
“我跟你说，你别再跟着我，也不准再来找我！不然我真的会打死你！你听话赶紧回去，就是因为你总是不听话，我才不要你！”
女孩从地上爬起来，伸出手再去拉住妈妈，妈妈狠狠一巴掌打在她的手背上，她哭着，“妈——你是我妈，别不要我……”
“我不是！走！给我走！越远越好！以后咱们没任何关系了！你姓柯！”妈妈从旁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一条线，决绝地说：“如果你敢迈过这条线，我再也不认你这个女儿！我会恨死你！如果你还承认我是你妈妈，你停在这里！不许动！一步都不许！听到了没有？你迈过来，就是不认我这个妈了！你懂了没有？你乖乖回家去，我日子过好了会去接你！你现在跟过来，就是要我的命！现在，你听清楚，不许踏过这条线！”
小女孩哭着，“不行啊，妈，你别不要我！求求你……”
妈妈转身跑了，头也不回。
小女孩看着妈妈渐行渐远的背影，再焦急地看看那条线，这哪里是一条形同虚设、无关紧要的线？分明是硬生生的在地面撕裂开一条万丈悬崖，以前或现在，她从不敢迈出一步，只急得在原地跺脚，用尽力气心碎地哭喊着：“妈妈呀妈妈……”
妈妈没有回头。
小女孩绝望地嘶声高唱起：“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棵草……”她等着她回头，等着她心软，可是，她还是消失了，而她就停在原地，不断地唱，直到声嘶力竭……
多么让人心碎的歌声啊，柯立人站在夜幕降临的晚风中，看着那抹小小的身影倔强地站在初燃的路灯下，一双小拳头紧握，单薄的小身体颤栗着，柯立人走上前去，想替她轻轻擦去满脸的泪水，她却低下头嘤嘤哭泣着，一步一回头地从她身边默默走掉了。
柯立人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那条线上，那一条清晰的、歪歪扭扭的线，尽管毫无实际意义，一擦即逝，确是一道坚不可摧、不可逾越的屏障，画下它的人，拥有阻挡千军万马的强大力量，自然阻挡得住这个羸弱又胆怯的小姑娘，这力量正是爱赋予的，爱啊，有时候就是伤害。
柯立人意识到自己应该给她一个紧实的拥抱，她想让她感受一丝温暖，她想留给她一线希望，这样，也许她的心就不会空空洞洞、千疮百孔，也许她的人生会有另一番光景。
她猛然回头寻找那个小女孩，可她却消失不见了……
柯立人发了疯地寻找她，无果……她呆呆地、悲伤地、失望地站立在原地，盯着马路对面的路牌，“慈母路”三个大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夜风吹着柯立人面颊上的泪水，吹透了那颗无所归依失落的心，她不知该往哪儿去。
毫无方向地走，凌晨三点，柯立人最终躲到了空无一人的公司，穿过黑暗，窝在沙发里，看着雨滴一滴又一滴挂在窗户玻璃上，慢慢模糊了璀璨的深城。
真好，躲过了这场磅礴大雨，也躲过了一场狼狈，朦胧的世界渐渐朦胧了意识，她渐渐睡去，尽管在睡梦里，也没忍住抽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