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她要走了……
电视新闻里，又重播了方圆成为深城十大杰出青年的盛大颁奖典礼，她的获奖感言说的很动听，很感人。
而她成为杰青之后，抛出的第一个大梗就是轰动全城的——“端木禾出轨柯立人，抛妻弃子终成现实”。
方圆经过调查取证，端木夫妇已经低调办理了离婚手续，前端木太太已经订好了去瑞士的机票——两张，端木禾抛妻弃子，小三儿打脸成功上位，结发妻子落寞收场。
狂风骤起，卷着砂石，侵蚀、残化着“柯立人”三个字……
三天了，她还没醒过来，花房里一片狼藉，没人知道她遭遇了什么，警方调查了花房门廊的监控录像，发现柯父和方圆记者曾经到访，两人均表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姜医生已经抢救了她三次，也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他悲观地对端木禾说，“这一次，她大概出不去了。”
端木禾强打精神，再没离开她半步。他和姜医生满世界寻找救治柯立人的方案，没有一个念头是放弃。
许寒一家三口带着达达守在病房里，生怕错过她醒来，错过她的交待，错过她的最后一面。
柯立人不是消化不良，不是胃痉挛，不是贫血，不是低血压，她肾衰竭病得很重，而且她病了很久了……
知道真相的一家三口完全被吓懵了，柯立人确实体弱，却完全不知道她已经在重病中苦苦挣扎了数年。他们只能用如常的平静压抑着悲痛，保护着不懂死亡概念的达达，偷偷躲到洗手间里各自偷偷掉眼泪。
无计可施的许寒对自己的一无所知无法接受，他埋怨端木禾，埋怨柯立人，更埋怨自己，抱着端木禾哭了很久。
纪明月和安居的高管除了上班时间，也频繁出现在医院为她加油打气，等着她。他们长期混在一起熬夜加班、享受胜利，实在不敢相信她突然倒下之后再也爬不起来，她们熟悉的她虽然瘦弱，却有着石头般的坚硬与坚强，寡言的她喜欢沉默却一直乐观浅笑着，她怎么会长期在病痛中苦苦挣扎着不露痕迹？而现在，年纪轻轻的她将……离去？
端木禾强撑起精神给了大家一个解释：“抱歉，吓着你们了，她经常会无故缺席各种会议，因为她不能错过去医院透析，也不能让你们知道影响工作，更不想真的变成一个病人。她知道自己朝不保夕，所以才会在很多关键决策中偷懒，把自己架空，放权放手给新人机会，才能保证自己消失后安居长治久安。以前她经常跟我说愧对你们，她霸占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拖累着你们，诸多不安，可我知道她不能离开是怕自己失去烦恼，失去目标，失去支撑，一旦她发现自己没用了，她会失去与病魔战斗的意志。她活得辛苦，却想跟我们一起活下去。”
大家回想着她往昔的一颦一笑，原来她在日渐枯萎中努力倔强地绽放，她的生命如此美好，又如此悲壮。再刚硬的汉子，今天都为她落泪了……
这间满是医疗机器的病房里，谣言激起的悲愤也被柯立人日渐加重的病情吞没了，看着她，他们心疼、痛惜，耳朵再也顾不得任何不断发酵升级的“精彩”声音……
大家很奇怪，每次柯立人遇到负面新闻大爆发就会躲进医院，她真的已经把医院当成了避难所。记者们敬业地继续捕捉有图真相，曝光了端木禾自从进了病房几乎寸步不离，一直衣不解带伺候柯立人，再次坐实这对败坏风气的狗男女的下作行为。
前来探病的好友每天穿梭在媒体的围堵中，即使被污言秽语重重包围也没人有力气去回应，他们只是一心盼着柯立人醒来，只要她醒来，就是岁月静好。
真的痛苦，是安静的，是沉默的。
一周之后，一天晚饭过后，柯立人突然缓缓睁开了眼睛，轻声呼唤：“爸爸、妈妈——”。
端木禾异常激动，满含热泪笑着把许爸爸和商妈妈叫到她跟前，两位老人含着热泪攥住她的手、抚摸她的脸、夸她、迎接她、冲她微笑……端木禾知道她找的是谁，只是她根本找不到。
柯立人迷迷糊糊看到屋里的热闹，流泪了，也扯出一抹笑，陪着她哭笑的还有许寒、达达、一屋子安居老友。他们不让她说话，只让她保存体力，慢慢好起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都听懂了。
姜医生做完检查之后说，她又到鬼门关走了一趟，只是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愿她能坚持更久一些，他说柯立人需要绝对静养，只留了端木禾一个人陪夜。
柯立人又沉沉睡了两天，偶尔睁开眼睛呆滞一会儿，不消几分钟又睡去了，之后半夜再次清醒地醒来，摇醒了伏在自己身边的端木禾。
端木禾看到她眼睛里的光芒，握着她的手，冲她笑。
好久，她才努力开口，“端木禾，我是不是要死了……”
“没那么快，老姜说还能苟延残喘二十年。”
“我知道我要死了。”她笑着说，“我害怕极了，我原来没有那么坚强勇敢，我害怕了，我好像看见了另一个世界的模样，白茫茫一片，我找不到方向，那个世界里没有你，没有达达，没有许寒，没有爸爸妈妈，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我该找谁呢？我不会交朋友，如果总是一个人，这么孤独，该怎么办呢……”
端木禾擦去她的眼泪，“傻丫头，如果真的是这样，到了奈何桥，你等着我，我不到，不许一个人过河，哪怕撒泼、耍赖、哭天喊地、满地打滚儿、紧紧抱着桥上的栏杆儿，也要等到我。你可以跟孟婆说说好话套套交情，再冷脸的人也能被你捂热了，不行就演一出苦肉计，你一哭，忘川水都会忘了流，坚持到我出现，咱们俩一起跟她讨汤水喝，你喝我半碗，我喝你半碗，忘一半，记一半，好的那半归你，不好的归我，下一个轮回里，你是花儿，我就是叶儿，你是阿猫，我就是阿狗，你是柯立人，我还是端木禾，我一定住在你隔壁，等着你呱呱坠地，绕床弄青梅，两小无嫌猜，我们一起玩泥巴，一起上学，一起毕业，一起奋斗，我看着你，守着你，护着你，不让你受一丁点儿委屈，所以，你别怕，就算有来世，也是美好的。但是，傻姑娘，如果你够聪明，你就别去奈何桥找来世，那就绕远儿了，其实这辈子还没折腾完，只要你努力睁开眼就能看见我，你醒了，我一准儿在，余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端木禾任你差遣，如果你逃走，我就是别人的了。其实，我也怕孤单，你不在，我也会慌，会没了底气，你能不能费费心使使劲儿折回来照顾我一下？自从咱俩相遇的那一天起，你就死死拽住了我心里这根弦儿，我的苦乐你说了算，你走了，就是亏待了我，你从来不亏谁，那你也别亏我。你答应让宋娇和修儿离开我，然后你又想扔下我，你坏不坏？我冤不冤？这世界多乱腾，搞不好我痛不欲生，生无可恋之后，会误入歧途祸害人间，这才是恶果，算我求你，别留给我一个人吃苦受罪，好吗……”
“我努力……如果没醒……一定不是我不想醒，只是我醒不了……我答应过你的，不会忘了活着……如果有我真的不在了，你也别忘了我……我想被你记着……”
“你看这花花世界百花争艳，忘了你并不难，比你年轻漂亮的太多了，比你心灵手巧的太多了，比你聪明勇敢的也太多了，你不醒？多傻？我可说不好。”
“我醒了，你的世界就没有百花了，多无聊？”
“我的柯姑娘比漂亮姑娘多了一点深沉忧郁的气质，比聪明姑娘多了一点平易近人的温婉，能跟你在一起无聊，是一件特别幸福、特别安心的事儿。”
柯立人平静看着他，使劲儿挤出笑容，“好，我醒。”
“聪明的姑娘。”端木禾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合上眼睛沉沉入睡。
端木禾再也藏不住脆弱的一面，跟姜医生哭诉：“我真怕了，我真的怕了……我怕她睡着了不醒，我怕她醒来是最后一面。我该怎么做……我能怎么做……我能用我的命换她不死吗？”
第二天早晨，她竟然如约在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中醒来，满屋子人看到她的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就像恢复了健康一样，都露出了笑脸，久别重逢般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他们笑，她也跟着大声笑。
姜医生一边跟她笑着寒暄，一边给她做了几项检查，端木禾看到他转身之后的面色凝重，便跟了出去。
醒来的她状态好过了头，这样反常的状态才是端木禾担心的，怕她回光返照般强撑起一口气留下最后的美好之后撒手人寰。
姜医生果然没有给他好消息，端木禾绝望地低下了头无声悲泣。
病房里，柯立人和安居的拍档们一一握了手，嘱托：“每个人都要好好的，安居也要好好的，人，第一位，都要幸福哦。”
他们都重重点头，纪明月说：“你已经给安居铺好了路，我们不会走偏的，瞧好吧。我们也瞪大眼瞧着你呢，你快好起来，给我们撑场！”
大家跟她讲了很多公司趣事，逗得她哈哈大笑，这是她第一次不收敛，畅然开怀大笑，像个阳光般的少女。
中午，昔日战友们都离去，病房里只剩了家人，他们围在一起喝汤吃饭，柯立人看着达达乖乖地吃掉了许寒夹给他的荷兰豆，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达达最讨厌荷兰豆的。
商妈妈和许爸爸头上的银发又多了，可是他们脸上的皱纹很美，怎么看都觉得柔和、温暖。
许寒那张帅气深邃的脸上，张扬着无限缤纷的青春，他露出笑脸给达达擦掉嘴角的米粒时，漂亮的酒窝瞬间把青春漾起迷人的涟漪。
许寒邪魅一笑，问：“我的柯姑娘看帅哥看傻了？”
柯立人点头，“想看着你结婚生子。”
“催早了，我还要带着达达冲事业呢，我和达达要做的比安居大，把你请进我们的总裁办公室坐镇，让你再次成为伟大的柯总！然后我和达达会带着你和爸妈玩转地球。”达达点着头跟他默契击掌，“柯姑娘，你这节奏不对啊，替爸妈把这事儿都催了，爸咱妈只能紧着催你了。”
许爸笑着回应，“许寒突然醒目了，终于说到点儿上了，先把大的安排妥当了，才能轮到小的，立人要抓紧，但也别有太大压力，我们开明着呢。”
柯立人无力地说：“现在许寒的事业正在上升期，爸妈就多跟老朋友四处走走，去江南小巷散散步，去海南踩踩浪花，去云南看看花草，去西藏看看雪山，去新疆吃吃羊肉，去内蒙放放马，去东北睡睡火炕……许寒不忙的时候，就一家人一起去远一点的地方。”
商妈妈笑着说：“好，我们一起去。”
“爸爸妈妈，还有什么没实现的愿望吗？”
“你好好的。”许爸爸和商妈妈异口同声，商妈妈说：“我们什么都不缺，这样的晚年生活我们很知足，只有你，你好好的，我们家才有和美团圆，这是我们俩最大的心愿。”
柯立人点点头，笑而不语。
端木禾看着她用告别的眼神留恋地看着每一个人，味如嚼蜡。
午后，柯立人像被抽走了一口气变得萎靡不振，笑着开口对端木禾说：“我不是要放弃，但还是要做一个最坏的交待，遗嘱不做更改，一家老小还是要交到你手里，你受累了。”
“你把苦心经营多年的一个大家庭，全世界最温暖的家人都白白送给我了，舍得吗？”
“便宜你了。”
“占你便宜，我很有成就感。”
“原来，死亡是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敢苟且偷生，因为知道偷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解脱了，算是有了个盼头儿，如果人生漫长遥遥无期，我可能早就撑不住了。所以，你看，死亡不全是悲伤。”她笑笑，拉住端木禾的手发呆，渐渐闭上了眼睛，眼角滴下一颗泪珠，虚弱地说：“对不起，我把这么宝贵的生命活成了这个样子。”
端木禾满是心酸，陪着她入睡，她像一片摇摇晃晃的倔强羽毛，一心想要飞翔，屡试未果之后终于落地，瘫软在洁白的床单里，耗尽了心力。
她考虑着家人那些未实现的愿望，她呢？如果她走了，圆满吗？甘愿吗？无憾无悔吗？
端木禾把她交给许爸和商妈，还特意让许寒带着达达回公司，给柯立人绝对的安静，才匆匆走了出去。
媒体还堵在医院门口，看到端木禾终于现身，一番追逐与追问，端木禾冷着脸，比平日里更难以亲近。
方圆问：“端木律师抛妻弃子，柯立人上演苦肉计博取同情，下一步又该如何自圆其说呢？”
端木禾听到这一句，停下脚步，凶狠地斜视着她，看到她戏谑的眼神，冷笑道：“演给你看？你配吗？你谋生的手段不就是胡说八道吗？下一步该如何，你接着编就行了。”
“我们不是编剧，只是要把真相还原给公众。”
“方圆记者能不恶心自己的专业吗？什么是新闻你懂吗？你把自己的救父恩人亲手推下万丈深渊，还能站在这里大言不惭天天拷问别人的良心？你配吗？你报道的新闻里，有哪一条是真的？你心里有底吗？歌妓卖腔调，舞妓卖身段，凭的都是真本事，累己不伤人，我都能发自肺腑的尊重，可方圆记者身为一介娱记卖的是什么呢？你的天马行空？你的傲慢猜度？你扭曲的专业素养？还是你所剩无几的可怜的良知？这出大戏被你编导得高潮迭起，险象环生，你简直就是天才！你转行干编剧吧，你就可以堂而皇之把笔下的故事安排得比电视剧还精彩，每一个角色都能任你摆布，可你是记者，一个不够格的记者，跃然在你纸上、在大众纸上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你却仅凭自己可怜的智商、浅薄的认知、狭隘的肚肠不顾生死地随意拿捏！你算什么东西？顶着一个杰出青年的光环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沉默不是畏惧，方圆记者，你很会挑时机，我没时间可以浪费给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货，但你肯定要留出时间忏悔，向你顶着公义伤害的那些无辜深深忏悔，但愿你可以获得最后的平静。”
端木禾的这番说辞，不过被看作是自己行为不端被抓之后气急败坏的狡辩和对记者这个行业的反感鞭挞，没人在认真听。
他一向懒得理会这些不上台面的花边消息的，只是，他实在想为柯立人做点什么，让她清清白白、安安静静走完最后一程。
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他怕她承载太多委屈，不得安生。
柯姑娘从来不像看上去的那般百毒不侵，只是她藏得深，伤痛多了，就分辨不出是哪道裂口在作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