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能承受生活中的一座大山的艰难困苦，可是承受不住情感上一根稻草的打压。
端木禾打了十几通电话，林珍才答应见面，他们约在了小区旁边的茶馆。
柯立人的妈妈见到端木禾不客气地说：“新闻里说你们要结婚？你跟柯立人怎么样都跟我没关系，你们愿意私奔就私奔，愿意结婚就结婚，不需要得到我们的允许，更不会得到我们的尊重与祝福，不要拉上我们一家人跟着一起丢脸就好。”
“阿姨，您去看看她吧。”
“开什么玩笑？你们做出这么伤风败俗的事情，还让我去看她？”
“她是你女儿！她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让你丢脸的事，你应该相信她。我拜托您，我求您，去看看她，跟她道个别。”
“你们真的要私奔？也对，太丢脸了，深城还怎么呆的下去？”
“她……她要死了……你的女儿……要死了。”
林珍皱起眉，分辨他话的真伪。“死？她？怎么可能？你们不是怕她的名声臭到底演苦肉计骗同情吗？也跟我演？”
“请您……送送她……她一直在喊妈妈……”
林珍没什么感情地大声问：“她真的要死了？”
“立人她现在情况很糟糕。”
“她……她真的要死了？”
“很抱歉，告诉您这样的消息……如果可以，我希望您可以陪陪她——”
柯妈妈急切地问：“那她死后是不是会把遗产留给我？一半总有吧？”
端木禾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冷漠的脸，惊呼：“那是你女儿！要死的女儿！”
“所以，她的遗产是不是会留给我？她也没有别人可以继承啊！她那个儿子不是傻的吗？傻的也不会知道怎么花钱啊。”
“你是她妈妈！你女儿要死了！”端木禾绝望地说。
“正因为我是她妈妈，所以我有合理合法的遗产继承权，你是律师，你应该最清楚了吧？她的命是我给的，是我含辛茹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全部留给我也不过分，绝对不能让她该死的爹拿到一分钱！”
端木禾悲痛地说：“遗产？什么狗屁遗产？她还活着呢。”
“不是快死了吗？她还能拖多久？我尽早打算也是应该的啊，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遗产的事情吗？”
端木禾气愤地握紧双拳，指关节都在啪啪作响，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她要死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要消失了！你的心不痛吗？你不觉得你的女儿很可怜吗？”
“可怜？她？锦衣玉食，家财万贯叫做可怜？可怜的是我才对，还要为了生活奔波劳碌，还要养家糊口。”
“你还有个家，她没有，你没给过她家！”
“她有钱啊，有钱什么买不到？她没家？她的家富丽堂皇得很，你是不是别有用心？我早知道她那个大别墅至少值几千万，你休想骗我！将来她的一切都是我的！”
“本来你女儿是很有钱的，有大别墅，有大公司，别忘了都是拜你和她父亲所赐，冤枉她对你们不养不孝，形象严重受损，不得不退出了安居公司，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可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剩下一些什么吧？稍微留下一点，都够我们全家下半辈子花销了。”
端木禾绝望地低头懊恼，无限心疼柯立人，也对这个妈妈失望透顶。“您会去见她最后一面吗？身为她的朋友，我希望她好好上路。虽然我不知道您为什么生了她却不爱她，为什么抛弃她，让她像一条流浪狗一样颠沛流离，让她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和凌辱，让她身心崩溃、人生坍塌，让她一生都没得到您一丁点儿爱护，但是，她要死了，您能不能不为她的遗产，就以一个妈妈的名义去看看她，抱抱她，亲亲她，送走她，可以吗？”
“她那么恨我，我为什么去？”
“她恨您？恨到给你买房子？恨到给你们一家人安排工作？恨到为你们费尽心思铺一条长远的路？除了她自己，她谁都不恨！她只是在等，等着你爱她！像个妈妈一样爱她一回，谁知道比登天还难！你为什么不爱她？她做错什么了？”
“她就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错误，拖着错误怎么过日子？她姓柯，她那个混蛋父亲养她才对，你凭什么来质问我？”
“她的钱呢？也姓柯？”
“那怎么行？她的命是我给的！我是她亲妈！钱自然应该是我的！”
“她的命？你给的这是什么命？整个童年吃不饱、穿不暖的命？守着尸体睡觉的命？做童工的命？被人强暴怀孕的命？不得不切掉子宫的命？还是肾衰竭要死的命？猪狗不如的命也是命？你当妈的，怎么能让自己的孩子活成这样？”
“是我造成的吗？如果她爸肯管她，会弄成这样吗？你不要把这些事都怪在我头上，你是故意要阻止我拿到她的遗产吗？你什么居心？你是不是想独吞我女儿的遗产？”
“柯立人实在太可怜了，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总是笑中有泪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悲悲戚戚抬不起头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终日郁郁寡欢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得不到幸福了，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要死了，我懂了。”端木禾起身准备离开。
“喂！你站住！她的遗产到底剩了多少？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别惦记！她还不是你的人，她的遗产跟你也没关系！”
端木禾哀伤地长叹一声，毅然决然离去。
方圆一脸错愕从隔壁茶室走了出来……柯立人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端木禾坐在车里平复很久，才草草收拾了凌乱的思绪和伤悲，还是决定去找柯爸爸一趟。
柯爸爸气冲冲来到附近的小公园，见到端木禾，先是痛骂和控诉了柯立人一番，发泄积存在心中有怨恨。他认为，记者总是纠缠不休，打扰到自己女儿养病，罪魁祸首都是那个该死的柯立人。
端木禾耐着性子绝望地说道：“今天，您最后一次痛快地骂她一回吧，她以后也没机会听了，反正她要死了！对！柯立人要死了！是！你的女儿要死了！”
“胡说，前两天我还见到她了，你休想讹诈我，我只不过是用花盆打了她一下，怎么会那么容易死？”
端木禾一听，忍不住气急败坏地扯住他的衣领，“你不打她，她已经一身伤了，你打她？你凭什么打她？”
“是她欠揍！当老子的教训自己的子女有什么错？她有点儿为人子女端庄正派的样子吗？她做了多少丢人现眼的事？还连累了我！全世界的人都讨厌她，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讨厌她，你不行！你是她父亲！是她这辈子第一个值得依靠的男人！你看看你都对她做了些什么？枉为人父！简直枉为人！”端木禾怒吼，但他不想多说什么，因为说多少都无济于事，他知道此行自己依然什么也得不到，伟大的父爱人家没有，连最后卑微的可怜人家也不会给。“我来只是想告诉您一声，她快死了，怕你有遗憾，你想看一眼就去医院，不想去就忘干净了她，反正你从来也没拿她当女儿疼爱过。你可以当她从来没存在过，蒙着眼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心，也是个自欺欺人的办法。”
柯爸爸心中畅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报应！现世报！来得太快了！”
端木禾再次被激怒，“一个七、八岁就被你狠心抛弃的孩子，该得什么报应？你既为人父，生而不养的报应又该是什么呢？在你眼里，她的命不是人命？她就分文不值？在我眼里，她是宝，被你扔掉的宝！你们口口声声嫌弃她、唾弃她、咒骂她，却又坦然地跟她予取予求，就连伸手都伸得理直气壮，她可以不傻的，可她傻了，她可以不认的，可她认了，她不过想有个家的念想，所以才惯得你们得寸进尺，颐指气使。你给了她多少？要了多少？亏欠了她多少？四下没人的时候好好想想，遇到困难她不在人世的时候细细琢磨，举头三尺有神明，究竟是谁在谁心上插刀？她的命是你给的没错，可这条命太贱了，她早就不想要了，你一定不知道她想死过所少次，她活着只不过为了背你甩开不要的孽债。终于，她要死了，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我为她高兴，你也可以偷着笑了。”
“没她，我照样活得好好的！她死了以后，不要妄想埋在她奶奶边儿上，我们柯家绝不承认这种辱没门楣、伤风败俗的子孙后代！”
“人还活着呢，你跟她母亲一样先想到了身后事？你生了一个善良懂事的好女儿，只是你……你放心，我不会把她埋在冰冷无情的柯家墓地，但奶奶是她送走的，她们感情很好，我会把奶奶带走，陪在她身边！”
“你敢？”
“你可以尝试挑战我，我绝对不会客气。”端木禾起身不想多说一句话。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柯立人想埋进祖坟，白日做梦！”
“忘了告诉你，我们家柯姑娘得的病是肾衰竭，一周两次透析让她身心俱疲，她被这病折磨好多年了，根本没能力捐献骨髓。”端木禾绝望离去。
柯爸爸听到这一句，把原本要骂出口的恶毒话卡在了喉咙，呆傻地怔在原地……
比柯父更为震惊的，还有躲在树丛后的方圆，她如遭电击般颤抖着身体，原来……柯立人不是狠心不救手足，而是根本没有能力救。
端木禾离开后，柯立人的继母出现了，她问柯爸爸：“她要死了？那她的房子、车子、钱都归谁？你赶紧去找律师问问清楚。”
“我是她爹！亲爹！问什么问？”
“别忘了她还有个贪心不讲理的妈呢！”
“她没妈！那个泼妇管过她一天吗？她已经从柯立人身上扒了多少层油水了？不让她吐出来就算便宜她了！”
“那也要确认一下啊……”
方圆听着他们冰冷的对话，悲从中来，忆往昔他们把柯立人逼到绝境的场面，真像一个笑话，他们为人父母不该这样的，怎么会这样？突然想到了柯立人的脸，她好可怜，而自己，更可怜。
方圆的电话响了，守在医院的同事说：“我们刚刚打听到柯立人好像真的病了，据说刚刚做了阑尾切割手术，不像作秀，明天的新闻头条怎么定题？”
“据说？好像？你们收工吧。”说完，方圆挂掉了电话，心凄凄凉走在冷风中，脑子里一团乱麻，回忆着与柯立人的第一次见面，第一次针锋相对，然后是一次次……
如果疼了，她喊疼就是了，如果错了，她纠正就是了，何苦让自己走了这么远，该怎么回头？
她的沉默像一只鬼手把自己一步步拖进假象的地狱，自己明明是按照线索剥丝抽茧进行报道的，自己没有错，是她，她太坏了。她要死了，也不让活着的好过，让冤枉她委屈她的人，再也无从弥补。
妈妈打来电话，嘱咐她天凉加衣，等她回家喝补脑鱼汤……
看！全天下的父母不应该就是这样的吗？即使条件有限，能力有限，能给的有限，也会把自己的孩子捧在手心里宠成公主，不论孩子做成什么样子都是父母一辈子的骄傲……
夜风真的冷，冷风灌到眼睛里逼出了泪，心也骤然收紧隐隐作痛，这就是端木禾说的欠柯立人的那个“忏悔”吗？疼着的是良心？
端木禾回到医院，看到柯姑娘比睡着之前更苍白虚弱了。
商妈妈说立人已经找他好一会儿了，一直瞧着门口，什么都不说，只是等着盼着。
柯立人侧身蜷缩着，脸色煞白，气若游丝，迷离泪眼里装满了恐惧与不安，直到拉到端木禾的手才松了一口气。
端木禾轻声问：“是不是哪儿疼？乖，别忍着，喊出来心脏负荷就小了，对健康有好处。”
她倔强地闭上眼，轻轻摇摇头。
端木禾看到她痛苦的挣扎，别过头掉眼泪，商妈妈也不忍目睹走出病房，许爸爸跟了出去。
走廊里传来端木禾动情哽咽的歌声：“落雨不怕，落雪也不怕，就算寒冷大风雪落下，能够见到他，可以日日见到他面，任何大风雪也不怕……”
临近午夜时分，宋娇带着修儿避开门口的媒体赶来探望，跟她们同时到达的还有抱着一大捧康乃馨的市长苏睿，端木禾把他的花放在一屋子的淡黄玫瑰中。
柯立人一直笑，她不断伸手擦去宋娇源源不断的眼泪，还亲吻了修儿的额头，只挤出一句话：“要好好的。”宋娇嘱咐她要快点康复，人生还很长，不能倒在这儿。
苏睿看到两个女人相互痛惜的场面，与媒体的报道大相径庭，可笑自己曾经相信报纸上言之凿凿的白纸黑字。
端木禾递给苏睿一杯咖啡，两个人走到天台，默默看着这座城的夜景。
远处的安居大楼亮起了霓虹夜灯，“等待立人”四个大字不断变换着色彩，这是安居人最深情的祈祷与期盼。
苏睿想起柯立人曾经带着自己看过这一幕霓虹闪烁，心中难免苦闷。这座城市啊，就要失去一个美好的柯立人了，竟然还在不自知地傻乎乎闪耀喧哗。
端木禾一双深邃的眼睛比淌墨的夜空还要幽暗，他心里的灯，也要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