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不要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划破了西凉长林的漫天黄沙。
两军交战正是胶着状态,战场白骨满地,哀鸿遍野,这一方是以弓箭、弓弩为灵器的大凉孟氏,一方是以长剑为灵器的西楚华氏,两方都杀红了眼,但一眼望去,局势正往一边倒,身着银甲的华氏士兵明显身处下风,而穿着紫晖铠的孟氏占尽上风。
仙门世家也并非不死之身,只是比普通人多了修为这种修习仙法必不可少的元力,一旦世家间开火交战,死伤将格外惨重。
眼睁睁看着敌人的箭射进兄长的胸口,一瞬间,华柏琏心内悲愤、惊讶、痛苦、纠结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咦,甚至心底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
兄长华柏珩头束着凤凰紫金冠,身上中了五六只大凉军的弓箭,其中一支深深扎进了胸口,血浸红了银白色的甲胄,口吐着鲜血,就那么奄奄一息地倒在了柏琏的怀中,气若游丝,“阿琏,替我照顾好两个孩子,华氏以后,就……交给你了……”
柏琏心底五味杂陈,已经记不清有多久,兄长都没唤过自己‘阿琏’了,这时隔多年的亲昵称呼,接踵而至的竟是即将天人永隔,柏琏攥紧拳头,狠狠地捶砸地上,大漠黄沙四溅,拳头被锋利的砂子划破流血也丝毫不觉得痛。
“阿珩哥哥。”温柔至极的语气,说罢,柏琏闭上了眼睛,一颗热泪划下那细腻、棱角有致的脸庞。
柏珩额头上的红色符咒纹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柏琏心中五味杂陈。
凡是有子氏血统者,出生时额头上即会带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降龙木状红色符咒纹,是生即带来、死可带走的标志,符咒纹消褪之日,亦是子氏血统者肉身毁灭之时。
将兄长逐渐冰冷的身体轻轻地平放在沙中,从一旁拾起自己方才掉落的佩剑,跨上战马,一剑挑落一个孟氏士兵,华柏琏陷入了狂暴之中,就这么杀红了眼。
至亲之人这么接二连三地离开了自己,柏琏无所牵挂了,就这般挥舞起手中盖世无双的灵器招星剑,能杀几个孟家士兵是几个,不论如何,一定得杀掉孟子阻,杀人不眨眼的屠戮武神,那个罪该千刀万剐的恶魔。
“孟子阻,我杀了你!”柏琏瞪着通红的双眼,飞身在空中,在招星剑的剑锋离孟子阻的喉咙还有一公分之际,那柄附有无数冤魂的曙光剑却先一步刺中了柏琏的心口。
柏琏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凝结在一起。
他悲苦凄楚地笑道:真好,师姐,我终于能再吃到你做的绿豆糕了。
柏琏好像睡了一个天昏地暗的长觉,就那么一直一直地睡了下去,想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仿佛听见了大楚巫的做法声,还有不绝于耳的丝竹之声,难道我身处西楚吗?
猛然,柏琏挣扎地坐了起来,视线渐渐由朦胧转为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榻旁吊坠着的子衿铃,还有月华寝殿内挂着的《晴川山水图》,这是在自己月华宫的寝殿里!
兴许是起得太猛,柏琏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门外候着的宫人闻声慌忙闯进殿内,跪倒在柏琏的床榻前,喜出望外道,“您终于醒来了,主君。”
听到‘主君’,这样一个熟悉却又不应属于自己的称呼,刚从长眠中醒来的柏琏,脑容量似乎不够去思考这一切,微眯着双眼,疑惑地问道,“你唤我什么?”
月华宫大监朝雨难掩喜悦之情,对着柏琏五体跪地叩拜,“奴才参见西楚主君,穆尘君。”
柏琏一手扶额,一手支撑着红木床榻,迷茫地望着昔日里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大监朝雨,疑惑道,“我这是在月华宫吗?”
“西楚郢都宫,穆尘君的月华宫内,您这是怎么了?”朝雨见主君有异样,无比关切道。
朝雨收敛起因柏琏苏醒而心生的喜悦,叙述起柏琏昏迷时,西楚的朝政情况,“是扬杰将军背着主君,从长林快马加鞭撤回西楚,主君一昏迷便是三个月,期间内都是清玉君代为主持郢都宫事宜,清玉君无论大事小情,皆是先向太后禀报,再做定夺。”
“清玉君,阿现……母后……”
柏现,母后,子氏,长林,西楚……种种记忆片段在脑海中喷涌而出,交错缠绕在一起,柏琏痛苦地双手抱头,太阳穴剧烈的跳动痛,引得柏琏阵阵低吼。
大监朝雨见状,吓得不清,立刻爬起来,退出寝殿,嘴里嘟囔道,“奴才,奴才这就去叫唐医师来瞧瞧主君。”
月华寝殿内只剩下华柏琏一人。
床头的子衿铃随风摇动,响起悦耳清脆的铃铛声,这是舅舅子宁送在百日宴上送给柏琏的灵器,其吹响的乃是子氏符咒曲中的铃音曲,最能静心养神,二十八年以来,柏琏都随身携带子衿铃,铃音曲可以抚平柏琏暴躁、不安、惶恐、疲劳等所有消极的情绪。
沉浸在动听的铃音曲中,关于子氏的,华氏的,甚至关于孟氏的,一点一滴记忆碎片慢慢在柏琏脑海中拼凑了起来,没有丝毫情感,柏琏就只是靠在床上,静静地回忆着二十八年人生中,所有历经过的事情。
一瞬间,寝殿内烟雾缭绕,出现了一尊祥云,柏琏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尊白云。
从祥云背后缓缓走出一个约莫耄耋之年的老人,老人虽年长,却看上去精神奕奕,拄着上古九龙手杖,踱步向柏琏走近。
柏琏赶紧起身,毕恭毕敬中带着一丝丝犹豫,“您,您是……夷歌仙人?”
虽不曾见过传说之中的夷歌仙人,但心腹华扬杰师从夷歌仙人,从前华扬杰跟柏琏多次提起过,柏琏自然也记住了仙人的种种特点。
“老朽见过西楚主君。”
柏琏急忙扶起夷歌仙人,示意不必多礼,动作起伏稍大些,柏琏的太阳穴又暴跳如雷了,“我的头好痛……夷歌仙人造访,所为何事。”
夷歌仙人坐在了柏琏床尾,缓缓道来,“老朽斗胆相问,主君忘记了先前发生的一切事情了吗?”
“长林,大漠的黄沙,还有兄长被西凉人所射杀。不对,为何我没有死?我分明记得被孟子阻的曙光剑刺中了!”柏琏的语气从轻言细语,突然转变为激动质疑。
“虽是如此,但整个内陆中,尚有一术可与东瀛国的伊邪那岐相提并论。”老者的声音宛如虚无缥缈,对柏琏细细道来。
读书破万卷的柏琏曾在兵法书中读过,那可是东瀛武士的禁术忍术,“伊邪那岐,是那个可以将对于自己不利的因素幻化为梦境,将有利的因素转化为现实的忍术?”
“有人对主君施展了轮回之术,将主君在长林战场上,所遭受对自身的不利因素幻化为梦境,从而让主君已死的肉身重获新生。”夷歌仙人轻拂长须,说罢,从怀中拿出一枚黄铜镜,直直地举到柏琏面前。
柏琏怔怔地望着黄铜镜,镜中的自己神情憔悴,好像清瘦了很多,最重要的是,代表着子氏血统的符咒纹仍刻画在额间,“我的降龙木符咒纹。”
“主君仍然安好地活在这世上。”夷歌仙人轻轻点了点头,肯定道。
“轮回之术,那是南芜的禁术,难道说……”柏琏陡然间想起了什么,一口淤血从嘴角涌出。
“正是,她使用了南芜秘术,禁术?轮回之术。”夷歌仙人侧对柏琏,柏琏难以看到他哀伤的神情。
柏琏捶胸顿足,红色束发带飘落到一旁,披头散发,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哀嚎着,“她怎么那么傻……”
夷歌仙人完全不顾及柏琏的崩溃,继续说道,“此术代价极大,以施术者魂飞魄散为交换条件,换取被施术者肉身复苏,灵魄被唤醒,修为亦能恢复生前状态。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最后一丝理智让柏琏保持着往日的优雅庄重,否则柏琏很可能会冲上去抓住夷歌仙人的衣襟。
“就连内陆之中修为最高的捕灵师,也不可能再找到轮回之术施术者的灵魄了,正因如此,此术才会是南芜历代最危险的禁术。”
捕灵师是整个内陆上修为最高深莫测的仙门职业,食灵网为灵器,他们以捕捉亡者灵魂,追问前世今生,超度亡魂为主业。修为越深,食灵网捕捉到的灵魄碎片越多。
但,轮回之术的施术者,魂飞魄散,堕入八寒地狱,就算是修为最高的捕灵师,其食灵网亦不可捉到这样凶恶、零散的灵魄。
“纱儿!!”柏琏心神不宁,心中钝痛,额间红色的降龙木符咒纹一闪一闪,散发着青紫色光辉。
夷歌仙人见状,起身跪坐在地上,转为安抚道,“主君切勿情绪激动,您身子尚未完全恢复,还请卧床静养。”
子衿铃被大风吹动,铃音曲响起,柏琏心绪平静了几分,捂着心口,道出疑虑,“为什么,我会昏迷了三个月。”
“施术后,被施术者的灵魄,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待在修灵阵内,其肉体则以缓慢速度恢复生机,这是被施术者复生必经之道,的确需要三月有余。老朽是受她之托,来告诉主君真相,在往后的日子里照料主君的。”
通晓六十四般阵法的柏琏,自然也是知道修灵阵的,这是一种可以修复灵魄的阵法,可以拼凑人的灵识,只是耗费的时长略久。
“那柏珩、柏琪呢……”柏珩被万箭穿心的画面宛如噩梦,在柏琏脑海中挥之不去。
“归心主君,还有明知君琪公子。都已身死长林战场了,主君节哀。”夷歌仙人朝柏琏磕了一个响头,语气难掩悲戚。
柏琏神色悲痛,低声道,“我知道了,夷歌仙人,请您先回去吧。身体不便,柏琏就不送您了。”
“逝者如斯夫,生者长已矣,主君请珍重自身。”夷歌仙人起身,朝柏琏作揖后,回到那尊祥云之中。
月华宫剩下的,只有倚靠在床上独自伤神的柏琏,与子氏铃音曲的回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