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两刻,夜色清冽,月光朦胧,漆黑夜空上高挂着一轮满月,繁星点点,柏琏一人读独坐在青瓦屋顶上,遥望着茫茫月色,身边放着一只酒坛,琵琶玉光的琴头架在肩头,时不时地提来饮上一口,月下独酌,抚琴吟诗。
一年轻女子的糯软嗓音忽然响起,仿佛天外飞仙般从天而至,“华仲卿公子别来无恙,公子风度翩翩,好生雅致。”
柏琏回眸,飘逸长发被一阵温暖夏风徐徐吹起,红纱发带随风而扬,红衣飘飘,清逸出尘,笑容盈盈,“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银月郡主。一别五年,别来无恙。”
李纱飞身而来,在柏琏的身边端正坐下,用羞涩目光有意无意地偷偷看向身边人,“今夜是公子来南芜的第一夜,且时辰已经不早了,公子缘何独自在这屋顶饮酒?”
“方才我听水公子说你们秋叶原的马蹄饮最为著名,看今夜花好月圆,不想辜负了这美酒美景。”说罢,柏琏拿起酒坛,豪迈地饮了一大口马蹄酒。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此诗是形容仲卿公子的,公子你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李纱偏着身子,认认真真端详凝望着柏琏的一举一动,眼角眉梢含着柔情。
柏琏微微摇头,粲然一笑,“郡主过誉了。”
李纱一手托腮,眉开眼笑地注视着他,“据我所知,蓬莱、西楚、凉并、幽世、南芜的各位修士都正在为接下来的百家围猎做准备工作,用完晚膳后就都各自在房内休养生息。唯有公子,有心思在此欣赏月色,饮酒作赋。”
柏琏也侧过身来,与她四目而对,“我一介闲云野鹤的普通修士,不妄想做狩猎妖祟数量最多的胜者,只是来凑个热闹罢了,顺便与各国世家公子们结交结交。”
柏琏仔细地看着李纱的面庞,她容貌虽然平常,没有惊世的美艳,但气质超尘脱俗,与五年前那般稚嫩的秀丽不同,如今出落成了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她双臂缠绕着的银月锁链倒还如同五年前一样,浑身发散着凤凰的灼热之气,这凤凰的气息比五年前更甚。
“公子的琵琶品相俱佳,不知是否是绝品灵器。犹记得五年前霜琴岩上,听到公子一曲阳春白雪的长相思,余音绕梁,不绝于耳。”李纱的思绪飘忽到了他们初遇的那天晚上,纵然他不是专攻符咒曲的幻术师,但从他指间流露出来的每一个音符都是那般令人倾心神往。
柏琏垂眸,满目爱怜地抚了抚玉光的五道琴弦,“此乃我外祖母心爱遗物,名玉光,绝品灵器不敢当。在我看来,若符咒曲幻术师的修为高,弹出的曲子自然是高阶符咒曲,与灵器灵力高低无关,其他品类灵器亦然。”
李纱的眼神变得格外的柔软,“公子对自己的灵器与术法颇有自信。想必蓬莱王后若是看到了你如此珍爱玉光,勤勉习琴,九泉之下也可得以瞑目。”
子氏的悲痛也是柏琏心中的柔软所在,柏琏幽幽双眸中闪烁出灿灿泪光,嘴上却仍挂着笑意,将手边的酒坛递到李纱手上,“不知郡主酒量几何,可愿陪我小酌几杯?”
“能与公子共饮,李纱甘愿。”李纱毫不犹豫地接过酒坛,仰天痛饮了三大口,这是出身宫廷的世家公主第一次如此畅怀地饮酒。三口酒饮完,李纱脸颊通红,额上冒出细密汗珠,眼底蒙上了一层雾气。
良久,李纱突然恍惚满脸通红地问,“仲卿公子这次来到秋叶原,所见所观,感觉我南芜大地如何?”
柏琏将玉光收回囊中,双手垫枕着脑袋,平躺在青瓦片上,“南芜丰饶富强,国泰民安,秋叶原美景也是雅致得很,实乃沃野千里、通都大邑。”
朗朗月光皎洁无暇,夏风和煦,柏琏微微闭上双眼,静心享受着这夏日气息所带来的片刻美好。
李纱话锋转圜,蓦然坐直了身姿,变得无比严肃,“百家围猎的场所地势险峻,妖祟凶残,李纱希望公子能小心为上。”
“我连孟氏也不惧,又何惧区区妖祟乎?”柏琏从腰间卸下招星,双手高举着剑鞘,语气极其坚定而自信。
招星的黑曜石剑鞘在星空下熠熠生辉,黑曜石上闪耀着的点点星芒就如同浩瀚星辰一般流光溢彩。
李纱的目光落在招星剑上,细细观摩来,不禁赞叹道,“招星剑出,剑锋恍如带着百万星辰的力量,璨若星河,寻常妖祟和普通修士都断不是公子的对手。”
柏琏侧过身躺着,面对着李纱道,“对了,听闻南芜君想与我西楚结秦晋之好,郡主与我兄长郎才女貌,恭喜郡主,想必我很快就要改口称长嫂了。”
李纱醉得厉害,听到这番话,竟将空荡荡的酒坛徒手捏了个粉碎,“请恕李纱直言不讳,归心君纵有千般万般好,可偏偏不是李纱心中所爱。”
柏琏见李纱异常,惊得迅速坐直了身,尤其正经地疑问道,“郡主怎出此言?你还未正式与我兄长见过面呢。”
“我,我已有意中人了。”李纱面朝着他,跪着屋顶上硌人的瓦片而坐,目光如灼热火炬般耀眼。
柏琏第一时刻便察觉到了李纱热情的眼神,仍装作没看见,刻意提高了音量,“郡主的意中人?难道比我兄长更玉树临风吗?比他更一表人才吗?”
“李纱不知道旁的,只知道此生非倾心男子不嫁!”醉酒迷糊的李纱有些急了,一反往常淑女的言行,越说越焦躁。
柏琏低下头来,郑重其事地问道,“那南芜君与仲复公子可知道此事?”
“五年来,李纱一心一意,只想嫁给那位公子为妻,无论王权富贵,也不顾锦衣玉食!但是我父君和二哥,却定要将我许配给华氏长公子归心君,如何劝谏也无用,李纱一介女流,人微言轻,无可奈何。”
银月锁链尖端的一颗珍稀的蓝宝石被月光映照得灿烂夺目,茫茫月光倾洒在酒醉的李纱身上,将她的神情映衬地愈发忧伤,话语间,几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滴落在锁链上。
柏琏见她落泪,心中慌乱极了,立刻坐直了身板,从怀里掏出一块纯白色绣莲花与莲藕图案的手绢递给李纱,言辞恳切,“此行父君特地交代了兄长,带来了要献给南芜君的聘礼,只为早点定下兄长和郡主这门亲事,促成华李联盟,方可抗衡孟氏。难道,郡主不愿促就华李联姻么?”
“仲卿公子也盼促成此桩姻亲么?”李纱弱弱地反问,捏着手帕轻轻擦拭眼角的泪痕。
柏琏愣了须臾片刻,才继续说道,“柏琏认同郡主的观念,亦只想娶倾心的女子为妻,一生只尊一位夫人为正妻。但是,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是世家宗室子弟,必先以家国永固为重,又有很多事情是迫不得已的……”
李纱看他前后矛盾纠结,嗤笑一声,“早就听闻华氏家规八百有余,规矩森严,想必公子向来是尊师重道,恪守不渝的。”
柏琏摇头,眉头拧成一团麻花,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腰间的半块莲藕玉佩,忧心忡忡道,“没错,华氏家规繁冗,多年以来我都尽心遵守,自认为无规矩不成方圆。但我倾心一位女子,她比我年长六岁,且旁人看来门户不登对。这一点,却有悖家规。为了她,这一次,我宁愿违逆家规,也定要娶她为妻。”
李纱的脸色沉得铁青,酒了清醒了三分,眼皮似乎被胶纸黏住了一样,昏昏沉沉,嘴角明明有向上翘的弧度,但嘴里马蹄饮的清甜余香变得苦涩无比,“公子有心仪的姑娘了。年长六岁,可是不霁何虹息晚鸥?”
“郡主心中明了即可。时辰已晚请郡主早点回房就寝。柏琏先行告退。”柏琏微微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拍了拍红袍上沾惹到的灰尘,呈90度的幅度向李纱深深拜了一躬。
明月当空,清风徐来,李纱独自一人躺在聚义庄顶层的屋顶上,无声地泪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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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晚鸥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扰了美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床头的霁虹,将斑若彩虹的宝剑握在手里才肯起身。
一门之隔,睡在主卧的晚鸥听见了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柏珩衣冠楚楚地站在琉璃轩的房门前,“早,晚鹭姑娘。“
息晚鹭不施粉黛,白色的中衣外随意披了一层紫纱,将琉璃轩的门敞开,柔柔地问候,“珩都督,早,快请进房内。”
柏珩怔怔地看着容貌与晚鸥有八分相似的晚鹭,罢了罢手,“不了,晚鹭姑娘,柏珩有一事相求,说完便走。”
晚鹭拱手以礼,挂着彬彬有礼的笑容,“归心君客气了,有何事尽管吩咐。”
柏珩快言快语,直接道明了来意,“在下听闻姑娘精通通灵术,有一灵鸟名蒙鸠,此鸟所看到的万事万物都会被它一双眼睛记录下来。”
晚鹭答,“公子所言不虚。”
柏珩又继续说道,“我已命献亭和鹿镇堂叔,在一个时辰后一同去神录山和地下河勘探,希望姑娘能让蒙鸠一同前去,让它用它敏锐的双眼记录下两处围猎场地的地貌,以便我等西楚修士能预先熟悉地形。”
“息晚鹭领命。”
———————————————————————————————————————————晴空万里,秋叶原城热闹非凡,长街上两侧的商铺老板与摊贩叫卖吆喝着,行人车马络绎不绝。昨日柏琏向水守约打听到城里最上品的点心店叫做‘知味轩’,天一大早就拉着弟弟柏现上街寻摸到了此处。
柏琏和柏现找了知味轩角落里找了一张四方桌,点了一满桌的南芜特色点心,店家看两位公子衣着华贵,举止端正,便好生伺候着,还安排了秋叶原名伶在戏台上唱戏跳舞。
柏琏满脸宠爱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柏现埋头大吃,年幼的弟弟孩子气浓厚,柏琏看着他吃的满嘴流油,捂嘴扑哧一笑,“阿现,吃慢点,不够还有。我听水公子说,这家知味轩的点心是秋叶原首屈一指的绝品,比聚义庄的大厨做的还要更好,所以趁着百家围猎大赛还没开始,先带你这个小馋猫来尝尝。”
柏现吃得停不下嘴,一口一只虾饺,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马蹄糕好吃,还有这虾饺,玫瑰酥,芋头糕,萝卜糕。都好好吃~”
柏琏夹起一片金黄色油炸的糕点,闻了闻味道似乎很像,可嚼了两口很快又吐了出来,嫌弃地看着这盘糕点,“这是什么?呸,好难吃。”
两人醉心于桌上的点心,完全没有注意到一紫衣女子坐在了四方桌的一侧,见一紫影闪过,柏琏略带欣喜地起头,但看清来人面庞后,脸上的喜悦黯然下沉了几分,僵硬的表情满是尴尬。
李纱卸下白色披风放至在身侧,抽出竹筒中的一双筷子,夹起一块萝卜糕放进嘴里,“这是南芜名产萝卜糕,也难怪,仲卿公子不喜咸食。”
柏琏见她无事,似乎根本没有被昨晚的插曲所影响,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些,便放心地微笑点头以礼,“银月郡主。”
柏现也跟着唤道,“郡主姐姐。”
“春易公子。”
柏琏的筷子悬在半空中,忽然用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李纱,“你跟着我?”
李纱望着他那张平静如死水般的面庞,慌乱地解释,“适才我正要出门,就看到了仲卿公子你带着春易公子出聚义庄,我担心公子们人生地不熟,便悄悄跟随。”
柏琏又准备将筷子伸向粘软可口的芋头糕,“无妨,郡主就与我们一起用些甜食罢。”
“这芋头糕恐你也吃不惯,和萝卜糕一样都是咸食。倒是春易公子不挑食。”李纱扬袖掩面而笑。
柏琏愣了一下,将目标转向别的甜食,随之问道,“我哪里挑食啦?”
李纱朝他说,“你不吃咸食。”
柏琏夹了一块香甜的马蹄糕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不爱吃咸味的甜点,你看这马蹄糕我就很是喜爱。”
“小二!”
李纱从衣袖中拿出一只钱袋,从里面拿出五枚梧桐叶形状的南芜货币给小二,“请帮我们随意上几碟秋叶原特色点心,这是五枚梧桐币,不用找了。”
柏琏的眼神一直盯着李纱的那只深紫色钱袋,那只囊袋上绣的不是南芜李氏的族徽南蛮文,而是一朵合欢花,钱袋里还飘出的幽然杜若香味。
“在正式开赛前,我想带着阿现四处逛逛,就劳烦郡主……带我们去吧。”柏琏低头用调羹搅了搅碗里的芋头热豆浆,抿嘴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