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气氛有些低落，忠尧用一木盘端了些夹子，分别放到方羽和曹仁安的几案上，说道：“二位也不必太过忧伤，江山代有才人出，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jué，火把）火虽微，卒能燎原。我相信迟早有一天，天下安定，四海承平，海内之势有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
方羽和曹仁安听了忠尧所言，对望了一眼，心里稍微宽慰了些。
“来，尝尝这欧阳文忠公最喜欢的夹子吧！”忠尧提议道。
方羽侧过头看了一眼盘中的豆糕和夹子，但见夹子竟有八种不同的式样，微微一惊道：“这么多夹子？”
忠尧微微一笑，连忙介绍道：“对，湘灵准备了八种面皮内包馅料的夹儿，有蛾眉夹子、金梃夹子、细馅夹子、肝脏夹子、江鱼夹子、笋肉夹子，油夹儿、胜肉夹。来，先尝尝这胜肉夹，馅料用笋、蕈（xùn）、松子、胡桃，和以酒、豆酱及香料调制而成，溲（sōu）面做的夹子皮。这馅料又脆又香，咀嚼起来很爽脆。”
这时，方子聿也往各人几案上放了一些豆糕，然而陪坐于侧。
听完忠尧的介绍，曹仁安、方羽、方子聿三人各取了一块胜肉夹子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果然如他所言，脆香无比，笋菇、松子、胡桃都没有过重的味道，被黄豆酱包裹粘合，淡淡地还有一丝酒香和胡椒的辛辣鲜香。
方子聿看着盘中的夹子问道：“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法，这扁月状的油夹儿其实就是水煎包吧？这又长又宽又厚，状如板砖的是杭州夜市上常见的金梃夹子？好像有些夹子的皮不是溲面（sōu）做的嘛。”
“是的，子聿兄好眼力。”忠尧点头答道，“其实，除了油夹儿、胜肉夹用溲（sōu）面做面皮外，很多夹子皮是用萝卜、莲藕、竹笋、茄子等块茎类蔬菜做的。”
“小友还懂食货与烹饪之道？块茎类菜蔬做面皮？这怎么做？”方羽一边美美地品味着胜肉夹子，一边惊讶地问道。
忠尧含笑点头：“嗯，块茎类菜蔬做皮好办，可以切成连刀片，譬如这笋肉夹子。”说着，拿起盘中一块笋肉夹子，展示道：“刀刀横切，第一刀不切断，第二刀切断；第三刀不切断，第四刀切断，如是往复，便能切出连刀片。再把连刀片掀开，塞入肉馅后再合将起来，搁蛋液面糊中蘸一蘸、挂上浆，六七成油温时入油锅炸至笋片金黄，待里面的肉馅熟了，捞出控油就能吃了。其实，有的地方可能也会有藕盒、茄盒之类的叫法吧。”
“那为什么叫蛾眉夹子、金梃夹子？是因为刀工不同？”曹仁安也好奇地问道。
“然也，夹子刀工各异，蛾眉夹子连刀片又细又弯，若蛾眉；金梃夹子的连刀片又宽又厚，如金砖，因此得名。除了刀工，夹子的馅料也很讲究，种类繁多，有肉馅儿、鱼馅儿、蟹黄馅儿，甚至还将豆沙、炒饭、生菜、豆腐等等素食分别酿入连刀片，滚油炸脆，便成了诸色油炸素夹儿。”忠尧说的头头是道，众人不禁大为叹服，没有想到他对吃、对烹饪如此了解。
“没想到小友不但武学修为惊人、医术精湛，还懂庖厨之道，真乃旷世奇才啊。”方羽惊叹道。
“珍馐玉馔，悉在庖厨。谁要是有幸嫁与贤弟，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呐！”曹仁安亦是颇多溢美之词，直听得窗外的元竹心花怒放，窃喜不已。
忠尧谦虚地说道：“蒙老人家同长恭兄过奖，在下抱愧实多。哦，方才趁二位商论国事之时，我与子聿兄一道选了些颗粒饱满的黄豆和绿豆，用温水浸泡了起来，一两日后待其慢慢发芽，再适当补些水分，数日后长至几近两寸便可以采摘而食了。”
方羽忽然想到上次稼轩公来访，到了饭点却无甚款待，只得哈哈苦笑道：“小友及曹通判盛情，老朽真是没齿难忘！实不相瞒，上次辛公来时，贷米东村待不回，钵盂过午未曾开啊。”言罢，不禁眼泛泪光，向两人拱了拱手，又低下头摇头叹息。
忠尧见状，连忙拱手回道：“老人家不必拘礼，言重了！区区小事，不足道哉！”
曹仁安和谢学士又何尝不知方羽风骨，稼轩公和谢学士家资甚厚，曾多次主动提出资助，皆被方公婉言谢绝。两公穷达何足道，同是逸气横清秋。
既知方公贫困到饭都吃不上，却又坚持不受任何钱财、田舍资助，故而此次前来，曹仁安只是让湘灵置办了一些居家的常备药材，以及吃食和米粮，这样方公还能接受一些。但不曾想方公竟如此感动，曹仁安心中也是感慨不已，连忙拱手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方羽胸中波澜未定，有些怔怔出神。忠尧绽颜一笑，岔开话题道：“来，诸位再尝尝这绿豆糕！”
曹仁安急忙附和道：“对，这绿豆糕也是和乐楼一绝！”
终于，方羽破涕为笑。他见曹仁安和忠尧二人目光真挚诚恳，炯炯有神，欣然依言取了一块绿豆糕饶有兴致地品尝起来。
须臾，屋内众人饮沉香熟水，吃着豆糕和夹子，言谈之间，欢声笑语又此起彼伏，一时整个风月轩的气氛轻松而又愉快。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元竹不争气的肚子正好在此时抗议起来。元竹是又渴又饿，气呼呼地思忖道：“你们倒好，一个个吃香的、喝辣的，本姑娘可是快要饿死了！”想罢，低下头，失落惆怅地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
恰在这时，忠尧忽然指着门外的那株古槐树说道：“其实，槐树初生嫩叶可炸熟，水淘过食，亦可作饮代茶。夏日时，可采槐叶之高秀者，汤少沦，研细，滤清，和面作淘。杜工部曾有诗云：青青高槐叶，采掇（duō）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zǐ）宛相俱。人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
元竹气得在空中挥舞着两只爪子，头上冒出熊熊怒火，愤懑不已：“你个混蛋！臭泼皮！你这意思是指引老娘去吃树叶子，是吗？我就算书读得少，但也别想蒙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杜工部就是杜甫啊，树叶子能吃饱他还能饿死？打死本姑娘，也坚决不吃树叶子！”
不久，吃了夹子、糕点，曹仁安往外看了看，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晚，已月上柳梢头，便起身告辞：“方公，天色不早了，吾等已叨扰多时，就此告辞。”
忠尧见状，也起身拱手道：“老人家、子聿兄，就此别过，日后还望多多珍重。”
方羽“哦”了一声，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方子聿连忙起身上前搀扶。
方羽说道：“此去渝州城还有一段路程，老朽也不便多留，二位保重。”说罢，与子聿一道送曹仁安与忠尧往乌头门口而去。
是夜，月色入户，四人穿过庭院，庭下如积水空明，缸中水面藻荇交横，盖竹柏之影也。
出了门，忠尧去槐树下解了缰绳，将两匹马牵了过来，把一匹马的缰绳递与曹仁安。曹仁安接过缰绳，正欲转身离去，却被方羽叫住：“二位稍待片刻，老朽尚有一言相告。”
曹仁安闻言微微一怔，转过身来，和忠尧一起注视着方公。
方羽酝酿了一下，忽然不无感伤地说道：“不知为何，老朽突然想到了《黎檬子》。”
忠尧与曹仁安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方羽诙谐地说道：“吾有一故人黎錞（chún），字希声，治《春秋》有家法，欧阳文忠公喜之。然其为人质木迟缓，另一故人刘贡父戏称之为‘黎檬子’，以谓指其德其性。吾不知果木中竟真有此果也。一日联骑出游，闻市人有唱鬻（yù）檬子者，大笑不已，前仰后合，几近落马。”
二人侧耳聆听方羽之言，笑意盈盈。
听罢，曹仁安风趣地说道：“檬子檬子，是不是就是说这个黎檬子品格木讷呆懵啊？”
“嗯，说不定还有些萌。”忠尧点头表示赞同。
孰料，方羽话锋一转，一声叹息：“今吾谪居海南，房前屋后有此檬子，霜实累累，然二君皆入鬼录，下落碧泉。坐念故友之风味，岂复可见！四顾茫然，檬子遍地，檬子在，而‘檬子’已不再矣。”语调中透出一股苍凉孤寂和说不出的惆怅伤感。
曹仁安和忠尧不由一怔，旋即听出了方羽的弦外之音，一种心酸之感油然而生。
竹柏依旧，知己不再，回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推己及人，方公预感自己大限或许将至，自哀也即将成为故去的檬子了。
果然，方羽又郑重其事说道：“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数人耳！余年事渐高，恐不久于人世，士者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辛公亦老，但有曹通判这样的惊世逸才后继大志，吾于九泉之下可瞑目也！从今而后，平戎安定四方，收复河山，匡扶社稷，便倚仗汝等了！”言讫，伸出手来，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曹仁安的肩膀。
曹仁安眼圈顿时红了，噙着热泪哽咽难言，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方羽老泪纵横，情不能自已，口中念道：“自卿不见，于今多年；万世传承，今至我焉；风云激荡，壮志涌泉；星火相继，镜诰青莲；精魂不老，飞龙在天。”
方子聿见方羽失声恸哭，从旁唤道：“父亲……”
俄然，方羽一手拄着拐杖，一手以袖口擦拭泪痕，向曹仁安和忠尧挥挥手，说道：“二位速速归去吧！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此去一别，后会无期。天各一方，关山难越，烟锁千重。愿君多珍重！”
顿了顿，他又转身对方子聿嘱咐道：“位卑不敢忘忧国，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方子聿泪花在眼眶中打转，神情恸绝，噙着眼泪使劲点头。
曹仁安眼泛泪光，向方羽深深鞠躬，拱手揖别：“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保重！”
忠尧也感动不已，向方羽俯首加敬，拱手道别：“老人家，在下坚信，终有一日，后人会告祭先祖，这盛世，如你所愿！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保重！”
言毕，二人牵马前行，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而元竹早已趁着众人谈话之际，钻入了马背上空空如也的布囊中。
两人出了村口，才翻身上马，策马徐行。
一路乌鹊倦栖，鱼龙惊起，星斗挂垂杨。极目处，竟有风月无边之感。
两人在沉默中走了不知多远，渐渐从悲伤压抑中恢复过来。
半晌，曹仁安终于打破沉寂，说道：“方公适才言及《记承天寺夜游》，令愚兄想到一件事。”
“哦，小弟不才，也恰好想到一件事。”忠尧说道。
曹仁安微微一怔，说道：“竟有如此巧事？不会是都想到东坡居士了吧？”
忠尧否认道：“非也非也。”
曹仁安又说道：“愚兄想到的事，是关于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的。”
“噢，那可太巧了，”忠尧闻言一喜，说道，“小弟所思之事也是有关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