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紫懿淡然道：“其实，汴河并不是一直都这么繁忙的。”
“啊？为什么？”黎诗闻言一怔，不解地问道。
郗紫懿檀口轻盈，莞尔一笑：“因为汴河会结冰啊！每年冬日，天寒地冻，汴河都会结冰。而且，入冬后黄河水量减少，不久就会停航。诸位远道而来，有所不知，每年的清明节，不只是上坟扫墓的时节，也是每年由淮南到汴京千里漕运重新通航的日子，所以这个时期也就特别繁忙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黎诗与子翃对视了一眼，微微颔首，豁然开朗。
彼时，高雅郭发现虹桥两岸各有一根测风仪，只见高高耸立的木杆顶端有一个十字木架，木架上立着一只小仙鹤，遂不解地问道：“这木杆是做什么用的？测风向的吗？”
“嗯，”郗紫懿闻言点了点头，道，“若想知道今日刮的是什么风，看看仙鹤的头朝向哪边就行了。据说此物看似简单，但实际做出来可不容易呢。”
黎诗瞥了一眼那测风仪，又看了看熙来攘往的人流，对郗紫懿说道：“郗姐姐，我已经看到你说的那个‘十千脚店’的招牌了，过了桥，你就安全到家了！”
郗紫懿微笑着答道：“嗯，过了桥就到了，总算回来了。我们走吧！”
高雅郭等人点了点头。
五人于是跟随人流上了虹桥。黎诗、欧也见桥面两侧摆了许多地摊，各类杂货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有卖绳索的，有卖各式草鞋、布鞋、革靴的，款式花样繁多，还有卖五金铁器、各式钳子的，甚至连算命先生也来凑起了热闹。
更有甚者，一些小贩席地而坐，用一根长棍支起四方大棕盖，面前摆放一张低矮的桌案，靠行人的一侧则竖起一块布挡，以免往来行人不小心碰着，桌上放着两个白圆盘、另一个大小相同的黑圆盘，圆盘上散放之物，乃是一些敲碎后堆放在一起的稠饧（táng）——今谓之“麦芽糖”。
若有人不喜那敲好的麦芽糖碎块，小贩便用扁铁随买随打，击打之下，或成扇形体，或成方体，或成不规则的碎块。
虹桥宽度不足一丈，路人、挑担工、驮货物的牲口不得不拥挤地穿行，货郎小贩们却安然地在旁边招揽生意，也没有人来管束。
欧也随着人流一点一点往前挪步，因走得缓慢，他有些不耐烦了，瘪瘪嘴抱怨道：“虹桥乃交通要道，宽度有限，就这么点儿地方，都这样摆摊，这明显就是侵街占道嘛！也没人管管么？行人过桥都慢得像乌龟一般爬了，若是来个马车、来个轿子，或来几匹高头大马，那可如何是好？”
这不，话音刚落，问题马上就来了。
黎诗等五人刚行至虹桥中央，忽见前方人群中一阵骚动，两名仆从抬着一顶装饰考究、描金抹红的轿子上得桥来，另有两名仆从在前面开路，一人在空中挥舞着手，大声吆喝道：“让开、让开、让开！赶紧让开！”
另一人则厉声呵斥：“都给我闪开！滚一边去！轿子来了，别挡道！”
黎诗一见这副狗仗人势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刚想上去骂两句，郗紫懿却将她拦住，冲她摇了摇头：“这是东京，是京师，不比其他地方，到了京城嫌官儿小，出门随便撞着一个，皆有可能是五六品以上的朝廷大员，都是我们平民百姓惹不起的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黎诗转头望向高雅郭，高雅郭也是这个意思，向她摇了摇头，示意稍安勿躁。五人遂退至一旁，与其余行人拥挤在一起，让轿子先行。
然而，巧合的是，虹桥另一头这时又上来两匹枣红色的骏马，骏马上坐着两名气度不凡的武将，一前一后，也有两名侍从在前开路。
那两名侍从牵着高头大马的缰绳，也在趾高气昂地大喊大叫。
“让一让，让一让！前面让一下！”
“有马来了，前面规避一下，赶紧把路让开！把路让开！”
“赶紧让开，赶紧让开！”
桥上行人见了，纷纷闪避，莫敢与之正视。
这下有意思了，两路人马在虹桥上相遇，狭路相逢，互不相让，一言不合就怼上了，开始吵闹不休。
抬轿子的这边说道：“我们先上的桥，你们后上来，赶紧闪一边去，让我们先过！”
马夫这边也毫不示弱，一人快步上前，手上指指点点，唾沫横飞，声色俱厉：“凭什么让你们先过？！凭什么？按太宗朝大理寺颁布的仪制令‘贱避贵，少避老，轻避重，去避來’，你们就应该礼让我家将军先行。仪制令这四句话刻在两京诸道的交汇之处，人人皆知，怎么？你们不想遵从了吗？！”
轿子那边的仆从听罢，摆开架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对方喝斥，音吐愤激：“给我讲仪制令是吧？哼！这虹桥上往来行人密如交蚁，焉能相避？所以得讲先来后到！”
“讲什么先来后到？！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马夫这边另一人扯着嗓子怒吼，把袖子一捋，一副准备随时动手干架的模样。
“哎呀，还想动手是吧？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动手就动手，谁怕了你不成！”
双方剑拔弩张，两人上前斗法，怒目圆睁，气势汹汹。
“你知道我家将军是谁吗？！”
“我管他是谁！我家主君先上的桥，他就得让！”
“大胆尔贼！竟敢不把我家将军放在眼里，是不是不想活了？！”
“将军就很了不起是吧？封侯拜相了吗？位列三公了吗？进了枢密院了吗？你以为我们好欺负啊，实话告诉你！我家主君也是公门中人！”
“你家主子也是朝廷大臣？官居几品，在哪儿高就啊？”
“那你家将军又在何处高就啊？不会是哪个州的团练吧，后面还少了个‘使’字儿！哈哈哈哈！”
“哼！哼哼！狗贼口出狂言，祝你家主子早日贬黜，左迁琼崖，好好做个团练副使！哦，不，是更差一点的挂名虚职节度副使！每月俸禄连自己都养不活！哈哈哈！”
“你有种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怎么了？我就说，我就说，你能把我怎么着？我岂止说一遍，我还要说很多遍！”
“大胆狂徒，口无遮拦，惹恼了我家主子，休怪对你不客气，给你点颜色看看！”
“你少吓唬我！给我点颜色看看？老子是色盲！”
……
双方如此争吵不休，谁也不肯谦让，而各自的主子皆一言不发，沉默不语。不多时，虹桥两头便堵得水泄不通，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也聚拢过来。
“好了！你们别吵了！这样吵吵不休，烦死了！两边的人越堵越多，还怎么走啊？”黎诗气得猛吸了一口气，脚一跺，凝神聚力，一道强劲的音波冲击四方。
桥上众人一愣，那两个吵得不可开交的仆从也被吓了一跳，停止了争吵。
黎诗走上前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那两人的目光都转过来集中在她身上。顿了顿，黎诗缓缓说道：“你们这样互不礼让，谁都无法过去，各自的事情都会耽搁，于双方无益，于百姓无益。知道什么叫‘晓之以理’吗？”
争吵的两人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众目睽睽之下，黎诗故意干咳两声，一本正经地说道：“何谓晓之以理？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你们就明白了。
从前，有一对父子性格都非常固执倔强，犹如一头犟驴，与人交往从来不肯礼让，一旦认真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某日，父亲有心留客人在家用膳，遂派儿子到城里去买肉。这儿子买好肉回家，出城门之时，恰巧碰到一个人迎面走过来，两人都不肯先给对方让路，于是就面对面地站了大半天。父亲在家急了，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来，便一路寻了出去，终于到城门口时见着了。
你们猜猜这父亲怎么对儿子说的？”
围观众人听出了弦外之音，顿时兴起，立刻有人高声嚷嚷起来：“怎么说的？快说来听听！”
“对啊，他怎么说的，快说给大伙儿听听！”
众人纷纷附和，催促起来。
黎诗环顾左右，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地说道：“这父亲啊，对儿子说：‘乖儿子，你且先拿着肉回家去下厨，陪客人用膳，让老爹我与他在这里对站下去。还有，吃好饭，记得来换我啊！”
围观众人闻言不禁哄然大笑，笑声此起彼伏。
那吵架的两人被笑得有些无地自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待笑声停歇，黎诗又说道：“所以，你们双方若是想一直这么耗下去，也无妨，不过最好换个地方，别影响了其他人通行。你看，就在你们争吵不休的时候，这边的轿夫还一直抬着轿子，不敢有丝毫懈怠，为什么？因为这座桥犹如彩虹，有坡度，那轿子若是放下去，那还能坐得稳吗？
你们二位，哦不，你们四位在前面吵得欢，可有没有人想过抬轿的轿夫呢？我看他们硬挺着站了半天，脚都快发抖了呢！”
众人于是齐刷刷转过头去，目光望向那两名轿夫，果然见两人小腿有些微微发抖，看来也撑不了多久了。
这时，黎诗淡淡一笑，转头说道：“反观另一边，这边骑的是高头大马，二位将军威风凛凛，却至始至终不发一言，想来是很淡定，早看出了这点，惬意得很呐！依在下之愚见，不如双方就此止戈息争，各退一步，既然大家都不愿失了面子，就抓阄定胜负，决定谁先让，不涉及仪制令、不涉及先来后到，这样也显得公平一些。”
“对，这个法子好！”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声叫道。
“姑娘好聪慧，此乃妙法也！”
“是啊，虹桥如此之窄，一直这么占着成何体统？”
“说得好，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围观众人群情激昂，纷纷嚷嚷，声音此起彼伏。
马夫回头望了一眼骑马的将军，将军默然，微微点了一下头。
另一边的仆从也随即上前走到轿子边，恭敬地欠身垂首，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在向主人请示。
就在双方即将松口之际，黎诗等人所来的方向，人群中忽然一阵躁动。行人纷纷往两边退去，一名使者前呼后拥，前后各有八名禁军护送，一行人正欲经过虹桥，往东角子门而去。
那使者手中提着一个竹编的笼子，笼中关着十分稀罕的白乌鸦和白八哥，趾高气昂地大声吆喝：“让路！让路！让路！这是给艮岳御园送的珍禽，识相的就赶紧给我让开！”
前面开路的禁军也在大声呵斥。
“都堵住这里干嘛？赶紧让开！官家还在艮岳御园等着呢！”
桥上路人闻言只得退避一旁，不敢正视使者。先前还吵得不可开交文官、武将双方，也顿时没了声音，赶紧吩咐各自手下，老老实实地让到一边去了。
使者拎着鸟笼过了虹桥，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骑马的将军目视那使者离去的背影，不禁感慨万千，摇头叹息。
自己空有拳拳赤子报国之心，空有满腹才华，混得却还不如两只鸟？
轿中人也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一声苦笑，微微掀开轿帘的一角，吩咐道：“算了，不要争了，就让那骑马的将军先过吧！”
“是，谨遵老爷吩咐。”
于是，那仆从领命后走上前去，昂起头，对骑马的将军拱手说道：“二位将军，我家老爷有谦谦美德，礼让将军先行！”
将军眉梢带笑，微微颔首。
一马夫也上前抱拳，高声答道：“如此，便深谢你家老爷美意了！”
于是，两名马夫在前，骑着高头大马的二位将军在后，一前一后，不疾不徐，缓缓下了虹桥。经过那顶轿子时，马上的两位将军朝着轿中主人抱拳致以谢礼。
待那两位将军骑马离去，轿夫抬着主人也顺利过了虹桥。
不过须臾，围观众人散去，虹桥又恢复了往来穿梭、川流不息的模样。
没想到让路一事这样得到了解决，黎诗拍了拍手，也是摇头感慨。不经意间，抬头一瞥，她却忽然发现那骑马离去的一位将军转过头来，眉眼含笑，正远远地望着她。
黎诗微微一愣，佯装什么也没有看见。她随即转过身去，发现高雅郭、欧也、郗紫懿都还在，唯独子翃却不见了。
“哎，子翃师兄呢？怎么不见了？！”黎诗惊愕地问道。
其余诸人一听，左顾右盼，果然没有瞧见子翃的身影。众人一下愣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