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年的办公室，飘荡着一缕淡淡的檀香。
这香，是智圆大师送给李之年的。据智圆大师讲，这香极为难得，来自佛国印度，在报恩禅寺大雄宝殿如来座前供了三年。办公室卫生平常自有工作人员打扫，但每逢初一、十五，李之年若在单位，必亲自沐手点香，默诵佛号三声，以祈平安发达。今天正是农历十五，李之年早早来到办公室，洗了手，点了香，自己动手泡了一杯仙洋洋野生绿茶，惬意地靠在转椅上，享受难得的片刻宁静。
几声“笃笃”的敲门声打破了清静。
李之年有些不悦，故意不发出声音。
门却打开一条缝，一个硕大的头挤了进来，满脸谄媚的笑容，两个眼睛都快挤成一条线。原来是孙德灿。
李之年拿起一份文件，低垂着眼，并不看孙德灿一眼。
孙德灿巴巴地在一边站着，也不敢说话。过了几分钟，李之年终于抬起头，瞟了他一眼，又把眼睛垂下来，沉闷地问了一句：“什么事啊？”
孙德灿如遇大赦，赶紧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说：“市长，拆迁方面有些工作想向您汇报一下。”
“唔？又有什么新情况？”李之年忽然抬起头，直盯着孙德灿的双眼。孙德灿感觉两道利剑射来，不禁打了个寒战，脖子一软，头不由自主地低下来，如同一个熟透了的倭瓜。孙德灿咽了咽口水、压了压心头的紧张，简单地讲了几句拆迁中的问题，一边讲，一边拿眼角的余光偷觑李之年的神色。
李之年只言未发，偶尔点点头，或蹙眉沉思。他完全明白孙德灿的来意，只是不想予以点破。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临岸垂钓的渔者，鱼儿已经上钩，自己不急着收线，正体味通过鱼竿传来的那份鱼儿在水中挣扎的快感。
孙德灿正事讲完了，却没有走的意思。
李之年扬了扬眉，意即还有什么事。
孙德灿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推到李之年面前，低声说：“听说市长要出国考察，我准备了几张美钞，到外边用方便些。现在美元也不好兑换，另外一些钱我存在卡上，密码我也写在里面了。”
李之年朝信封瞥了一眼，还是没说什么。
“市长，我的事情还请您多多关心。”孙德灿嗫嚅了几句，终于介入正题。
李之年沉吟了一会儿，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我心里有数，你先走吧。”
孙德灿走后，李之年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叠美钞，数了数，正好五千美元。一张银行卡用一个纸条围着，纸条上写着“三十万，密码六千六”。李之年满意地笑了笑，真的是信息社会，这些干部消息灵通，关于参加省外贸局组团的赴欧盟考察的通知昨天才收到，竟然连孙德灿都知道了，乖乖！李之年将信封藏进保险箱，回忆了一番孙德灿刚才讲话的神情，不禁哑然失笑。
袁行舟敲门进来了。
“市长，川南区工业园区成立大会明天召开，赵伟国区长想跟您汇报一下关于大会的一些工作，您看，是否……”
李之年一挥手，打断他的话，说：“无非就是想问我能不能参加，上次不是已经答复过了，我会参加。一点小事，啰嗦个没完。你告诉他，我很忙，如果没有别的事，让他回去。”
袁行舟转身欲走，忽然又被李之年叫住了。
“刚才那个孙德灿怎么回事，自己就撞进来了？”
袁行舟面露歉意，略显拘谨地说：“哦，我刚才上了趟洗手间，一回来，看到孙德灿往这边走，想上去拦，已经来不及了。他可能想找我先通报一下，找不到我，就进来了。对不起，市长，都是我的错。”
李之年“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挥了挥手，便又把头埋到文件堆里。
袁行舟转过身，吐了吐舌头，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带上了门。起先他去洗手间，那是他给孙德灿开的一个方便之门，好让孙德灿自己去找李之年。
赵伟国见不到李之年，怏怏地走了。
汇报工作只不过是个借口，赵伟国想见李之年的目的，其实也是为了个人升迁问题。贾正光提拔后，市委让他主持区委、区政府工作，放给他的信号似乎是有意向让他转为区委书记，坊间也都那样传，说他肯定要当区委书记。可他自己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主持算个屁，多少人就这样主持着主持着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他清楚，李之年没有点头，他的屁股坐不到这个位子上。于是，他也挖空心思地讨好、巴结李之年，上个月还专门托人到福建搞了块寿山石送给李之年。可他搞不懂为什么，李之年对他总是不冷不热。
工业园区成立大会明天就要召开了。既然李之年答应会参加，那就好好地准备吧，把各项工作都做漂亮一些，让李之年高兴高兴，也借此显示一下自己的工作能力。赵伟国想到这里，立马给大会筹备组有关成员打了电话，让他们马上集中开个碰头会，再认真研究研究明天的会务，千万不能出纰漏。
第二天，晴空万里，微风和煦。川南区各条街道彩旗飘飘，气球高悬，大幅标语随处可见。工业园区锣鼓喧天，几百名小学生穿戴整齐，在一个老师的指挥下，挥舞着手中的花束，用稚嫩的声音齐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夹道欢迎红地毯上缓步走来的各方贵宾。
赵伟国西装革履，神采焕发，抹了摩丝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站在红地毯前端，笑容可掬地与来宾一一握手寒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流淌着笑意，胸前的大红胸花随着身躯的起伏而颤抖不已。
李之年在众人围拥下踏上红地毯。赵伟国半弯着腰把他引到主席台上。
奏国歌。鸣炮。
赵伟国内心很激动，一定要把这场庆典导演好、操办好。他亲自主持庆典，站在麦克风前，下意识地拉了拉西装下摆，咳了几声，准备从口袋中拿出大会筹备组为他准备好的主持词，忽然想到，这主持词很简单，还照着稿子念，岂不是在李之年面前显得自己很没水平，应该脱稿嘛，放开一些，有激情一些。于是，把手从口袋中伸出来，扶了扶与他齐肩高的麦克风，开讲了：“尊敬的李之年市长，尊敬的各位领导、来宾、朋友们：在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视和大力支持下，川南区干部群众迎来了政治经济生活中的一大盛事——川南工业园区成立了！在此，我谨代表中共川南区委、川南区政府及川南区五十万人民群众，对关心支持川南的各级领导表示衷心的感谢和崇高的敬意。今天，参加大会的有，中共海川市委副书记、市长李之年。”说到这里，赵伟国停顿下来，将身子转向李之年，欠了欠身，带头鼓起了掌，于是，台下掌声如雷。
介绍完参加大会的贵宾，赵伟国又接着讲，一开口却将台下众人雷倒——“今天，发来唁电的有，海清省经贸委、海清省计委……”。
唁电？台下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台上的李之年也发觉了这个问题，皱起眉头。
赵伟国或许是太紧张的缘故，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口误，将“贺电”说成了“唁电”，还在抑扬顿挫地对着麦克风讲话。
几位来宾代表致辞后，到了剪彩的环节。
赵伟国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对着麦克风大声讲：“请尊敬的李之年市长下台剪彩，大家欢迎！”
李之年正欲起身，坐在他身边的曲茂林听出了毛病，用手拉住李之年的衣服。李之年瞪起眼睛，曲茂林轻轻摇了摇头。这时，赵伟国的声音再次通过麦克风响起：“请李市长下台剪彩！”李之年终于明白曲茂林为何要拉住他了，虎着脸坐在台上，纹丝不动，坚如磐石。
赵伟国有点急了，把嘴凑近麦克风，煽动性地说：“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李市长剪彩。”这一急，倒把话说对了，没让李之年“下台”。
李之年板着脸站起来，朝台下走去，在礼仪小姐手捧的托盘上拿起剪刀，一剪了之，把剪刀摔到盘里，转身回到台上，和曲茂林耳语了几句，起身走了。
按原定议程，李之年还得参加园区内一座厂房的奠基仪式。他这一走，赵伟国慌了神，上前挽留，曲茂林却把他拦住，说李市长临时有重要公务，没办法参加后面的活动。李之年头也不回地走了，袁行舟拎着包，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他妈的，这个该死的赵伟国！”上车后，李之年兀自愤愤。
“赵伟国本来就是个土人，没素质。最基本的话都说不清楚，真搞不懂平常怎么和干部群众谈工作。川南的干部，私下都在笑话他。”袁行舟也注意到赵伟国的“请李市长下台”，知道李之年心里气愤，便趁机煽风点火。
李之年把头扭向车窗外，沉默不语，心中波澜起伏：赵伟国狗嘴吐不出个象牙，先是“唁电”，大清早的，搞得这么不吉利；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嚣着让我“下台”，还好曲茂林机灵，妈的，要是当初就下去，岂不是触了大大的霉头！哼，让我“下台”，我先让你下台！去他娘的，还想当区委书记，做梦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