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瞎子，你有没有觉得——”
蔺一笑看着远处相对而立的半人影与苦意，悄悄地与身边的铁怅窃窃私语：“半人影有可能真的成为一位佛法大师？”
铁怅也挠了挠头，语气有些不自信：“那斗战胜佛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自一猢狲化为神佛，半人影虽然未曾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但此人之过往远比常人凄惨，一生之中挫折困境数不胜数，虽未成佛，但也比诸多凡人看得透彻。这么说来，他能与苦意互打机锋到这一步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
一片寂静之中，只有铁怅两人在窃窃私语，因此他们的声音显得格外明显。
大殿之中只有苦意在长叹，其余的江湖豪客们尽皆面面相觑，他们虽然听不懂两人之间的交谈，但任谁都能看出半人影适才那一番谈吐之中的不凡之处。
更重要的是苦意的表现，苦意低着头似是在静静思索，他的脸色很凝重，凝重到诸人感觉他似乎下一秒就会暴起出手一般。但他的双手却依然在胸前合十，花白的长眉之下，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诸人看不懂的光彩。
“......我不能收你入门。”
良久，苦意才终于缓缓开口了——他开口的第一句，就让包括叶飞白在内的所有人齐齐大吃一惊，只不过叶飞白铁怅等人是惊讶，而对于田一望与其他的一些人而言是惊喜。
“大师还请三思。”
叶飞白一步踏上前，抱拳肃然道：“依这位半人影适才之所言，虽然其心中仍有难以化解之杀心，但却对诸事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无门寺经典对于化解杀心大有裨益，此人若是能够于青灯古佛之下潜心修习，数十年后未尝不能成为下一位莲灯禅师。”
他同样知佛，因此他更能听出半人影适才所言的不凡。
他想起了郑南山，如果郑南山还活着的话，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半人影的这一番话，他就会将半人影视为自己的好友。
苦意叹息，摇头：“言之有理，但我不能领他入门。”
叶飞白张了张嘴，似是还想说些什么。然而下一秒，他却若有所思地看了铁怅一眼，旋即慢慢地退回到了铁怅的身边。
——因为他忽然发现，苦意的自称不是“贫僧”，也不是“老衲”，而是“我”。
无门寺中人往往不会使用的“我”。
“我且问你，你可愿皈依我无门寺？”
苦意用有些逼人的目光盯着半人影，这对于一位得道高僧而言，显然不是什么常见的事。
半人影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头。
苦意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既然如此，待此间事了，你与贫僧一道返回无门寺，拜入苦心师兄门下。”
大殿上下顿时一静，然后一片哗然！
佛心十八禅，本就是无门寺地位最高的十八位禅师。这十八位禅师大都是十余年前圆寂的枯荣大师的弟子，后来枯荣大师圆寂之后，苦心禅师则接过了枯荣大师的无门寺住持之位。但苦心禅师却没有一位弟子，无门寺的僧侣们也皆由其余的禅师们负责指点迷津。
因为枯荣大师圆寂前，让苦心禅师代自己收徒。
换言之，佛心十八禅之中，那几位后来登上佛心山顶的禅师，都是苦心禅师的弟子。
而现在，苦意却想让半人影拜入苦心的门下，其中之意自然不言而喻！
“大师，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每一个人都想劝苦意三思，但纵使是玄门大弟子田一望，此刻也没有资格在这样的局面之下对苦意提出自己的见解。因为他是玄门掌门的弟子，玄门掌门又与佛心十八禅同辈，因此纵使他的身份再如何尊贵，长幼礼数也依然不能乱了套。
此时此刻能够说话的人，也就只剩下了一位。
章姓老者微微垂目，他没有看向苦意，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轻声道。
苦意摇头：“缘分已至，佛度有缘人。”
章姓老者缓缓抬头，他的语气依然很轻：“若是苦心大师不愿接纳此獠？”
苦意大笑了起来，这是众人第一次看见他发出这样的长笑：“老衲虽然不如师兄一般天生慧根，但领他入门应当没有问题。”
章姓老者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摇了摇头。他从那张太师椅上站起了身，环顾四周道：“既然如此，老夫自然没有异议，只是不知天下人如何作想。”
苦意大笑道：“不劳诸位费心，若是此子难以点化，贫僧圆寂之后依然在江湖上为非作歹，童心自当为贫僧清理门户！”
蔺一笑有些怀疑地看着大笑着的苦意，悄悄地用手肘碰了碰铁怅：“有个问题，苦意大师在皈依佛门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自幼便在佛心山内长大，只是他后来乃戒律堂武僧之一，更是佛心山某一代的十年天下行走，因此脾气性子和那几位大师有些不同。”铁怅也悄悄地道，“听说苦意大师修的是佛门最刚烈的金刚伏魔功，性子刚烈了一些也是正常。”
蔺一笑看着苦意，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实在是很难将眼前这个双手合十仰天大笑的佝偻老僧与刚才那个说话缓慢声音艰涩语气平静的老僧人联系起来。
半人影看着眼前苦意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此刻已是我佛心山无门寺弟子，剃度一事，自然由师兄来做定夺。”
苦意回过了身，于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僧又一次出现在了诸人的眼前。
他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决定做得太过莽撞了些，他也不觉得自己的表现是否显得有些怪异——无门寺对“缘”看得极重，苦意此时或许是感受到了半人影与自己之间的缘，又或许是因为半人影的那一席话语让他感受到了他自己的“缘”。
章姓老者叹了口气，用细如蚊呐、但却能让所有人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原来是犯了贪念。”
苦意恍若未闻，只见他双手合十，看着半人影微笑道：“此间已无人再有异议，你且随老衲来，老衲先将无门寺寺规诸事讲解于你——”
“谁言此处无人再无异议？”
蓦然间，一个略显老态、但却声如洪钟的大喝自大殿外向了起来，顿时打断了苦意含笑的话语。诸人抬眼望去，却见不知何时，大殿门口已然站着了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他身上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破狐裘，花白的须发在春风之下随风飘扬，倒是好一派神仙中人的架势！
“黑白山人？”
苦意的脸上蓦然闪过了一丝愁色，他有些佝偻的身子似乎在刹那间显得更加矮小了几分。
章姓老者脸上同样满是诧然之色，他同样走到了太师椅之下，看着那狐裘老者施了一礼，沉声道：“晚辈章作，见过黑白山人。”
狐裘老者黑白山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嵩山那个老鬼的弟子。”
章作叹了口气：“家师已仙逝三载有余。”
“老鬼也老死了？”黑白山人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尊敬，“可惜，老一辈的相知们随光阴而逝，现在的江湖里尽是些小家伙称王称霸，实在令人嗟叹——好，好啊，一代旧人换新人，这本就是世间常态，旧人被人遗忘、被人零落成泥碾作尘，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铁怅皱了皱眉，他听出了黑白山人话语里的讥讽。
“山人与家师、枯荣大师以及玄门那位仙长共称四仙人，四位之佳话此刻仍是被人津津乐道，又如何谈得上是被人零落成泥碾作尘？”章作微微皱眉，略显谦逊的语气之中隐约带上了些许不满，“山人若是有所不满大可直言，在座的诸位又岂敢不听？”
黑白山人仰天嗤笑一声：“我和枯荣、老鬼他们算是相知数十年的老友，如此说来，你们也该叫我一声师叔，没错吧？”
他看向了苦意，于是苦意也只能双手合十叹息道：“黑白师叔。”
黑白山人的年纪似是与苦意相去不远，但他的辈分似是比德高望重的苦意还要更大一辈。因此不论是苦意还是章作，在他的眼前都只能以晚辈礼数相待——这些名门正派对于礼制看得极其重要，决不允许有半点越雷池。
黑白山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抬手拍了拍面露苦笑的苦意的肩膀，盯着一旁的半人影冷冷地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让你刚收下的这个弟子自裁吧。”
苦意愣了愣，忽然面色大变：“师叔这是何意？”
黑白山人冷哼一声，盯着苦意冷冷地道：“你这个弟子几年前杀了我的次孙，这理由可够？”
——这理由可够？
——当然足够。
因此苦意只能苦笑，摇头，叹息：“师叔可知，一入佛门，红尘往事尽断？”
黑白山人冷哼一声：“那与我又有何干？”
苦意有些为难地宣了一声佛号：“师叔，想必师侄当年之所为有些孟浪，故而......”
“那与我又有何干？”
黑白山人再进一步，盯着苦意冷冷道。
苦意沉默，然后松开了双掌。
“师叔似是要纠缠不清了。”
他的肌肤如枯柴，然而他的双掌却如玉。
黑白山人瞳孔微缩，脸上露出了一丝恼怒：“这是何意？难道你竟是要为了此獠，与老夫动手？”
苦意毅然道：“无门寺乃红尘之外，红尘之事欲乱寺人之心，贫僧必当阻之——所为无门寺天下行走，既是为此而生。”
黑白山人的双手微微动了动，他眯着眼睛看着苦意，一字一顿地道：“枯荣可知，他这弟子竟是个目无尊长之徒？”
苦意闭上了双眼，面色如古井无波：“知或不知，一念之间。”
黑白山人点了点头，蓦然盯着章作沉声喝道：“那你呢，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师叔？”
章作沉默了许久，轻声叹息道：“自然是有的——苦意大师，得罪。”
他没有等黑白山人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黑白山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请。”苦意双掌垂在了身边两侧，同样轻声道。
肃杀的气息，再一次在殿内弥漫了开来。
田一望脸色有些凝重，他虽然在针对铁怅，但是他依然是正道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之一。此刻眼见嵩山与无门寺将要就此撕破脸皮，他的脸色一时间也变得难看至极。
没藏千里抱着刀站在一旁，鹰隼一般的目光却没有往场内投去一眼，而是紧紧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双刀。他似是仍在思考刀法之事，仿佛眼前这一场无门寺与嵩山之间的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战根本难以入他的眼。
罗刹女往蔺一笑的身后躲了躲，有些心忧地看着眼前两位负手而立的老者。她一双杏眼里满是担忧和紧张，虽然她不知道这一战到底会给江湖带来多少的变化，但她能够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因为现在的气氛，实在是太过肃杀、也太过沉重了些。
童心的双手已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的目光不断地在往铁怅的身上飘，似是在希望铁怅能够出面阻止这一切。这倒不是意味着他有多么信赖铁怅，而是他认为此时此刻，有实力能够打断这一战、且不受江湖教条所约束的人，就只有铁怅了。
“......两位稍等。”
童心在心底对于佛祖的信仰猛然又坚定了几分，因为那个清亮的声音真的在一片死寂之中响了起来。
带着羞怯笑意的少年忽然大步地走出了自己同伴的身边，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也顿时冲淡了大殿内的肃杀之意。只是年少的他此刻登场未免显得怪异了些，因为从辈分上来说，纵使是六扇门的门主，也要称黑白山人一声师叔才对。
“你又是谁家的少年郎？”
果不其然，黑白山人只是扫了一眼铁怅，然后便对他失了兴趣。铁怅实在是太年轻，年轻到他根本连半分注意力都懒得投向他：“让你家大人出来说话，我倒要看看是谁家的后生晚辈，竟是如此不识大体！”
铁怅沉默了一会儿，躬身道：“敢问山人，可是当年与枯荣大师、嵩山前代掌门、以及玄门北宫仙长共称四仙人的黑白山人？”
他这未免有些明知故问，毕竟黑白山人与苦意两人在这里交谈了如此之久，任谁都知道他就是当年的闻名天下的“棋仙人”黑白山人。
不过黑白山人显然不觉得这是什么明知故问，他很享受这种被人问起身份的感觉，所以他整理了一下衣襟，颇为倨傲地道：“正是老夫。”
“妙极。”
铁怅情真意切地笑了起来，眼眶竟是一时间有些湿润：“师侄，师叔找你找得好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