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山人年逾古稀,但身子骨却颇为健朗。
只是身子骨再怎么健朗的老人,终究是有些老了。
所以铁怅这一句真情实意的话,让黑白山人差点一口气没跟上。
他的地位极其崇高,虽然他本人没有多大的势力,但是同为四仙人的另外三位,却都是一跺脚就能让武林震三震的存在。因此自号“棋仙人”的黑白山人,同样是武林中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不论是嵩山、玄门还是无门寺的掌门,见到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师叔。
只是铁怅的这句话,显然和他之前所受到的待遇截然相反。
“你六扇门门主叶玄风在此,尚且也要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师叔,想不到他这徒儿竟是个目无尊长的狂妄之徒,我倒是要走一趟六扇门,问问叶玄风是怎么教学生的。”
他的语气并不显得多么愤怒,但往往这样平静的语气之中蕴含的才是最浓烈的恼怒。
铁怅肃然道:“师侄未免太过无礼。”
章作与苦意的目光一直落在铁怅的身上,这两位长者的脸色都有些怪异。
黑白山人与他们之间并非同门,这师叔师侄本就有些牵强,但他终究是自己师长的好友,因此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叫对方一声师叔——铁怅此刻的所作所为虽然看上去解气,但他们必须要尊师重道。
换言之,他们的脸上不但不能露出任何的表情,如果黑白山人让他俩联手拿下铁怅,这两位德高望重的门派长者也只能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苦意或许还可以无视黑白山人的意思,毕竟两人刚才便已经撕破了脸,此刻自然不会再遂黑白山人的意;但章作不行,嵩山派本就是世间门规最为严厉的大派,若是章作做出了此等目无尊长之举,嵩山的掌门也不会看在他德高望重的份上网开一面。
果然,黑白山人冷哼一声,盯着铁怅冷冷道:“章师侄,莫不是还要等师叔发令,才知道自己现在应当何为?”
章作轻轻地皱了皱眉,他没有犹豫太久便缓缓转身,盯着铁怅抬起了一掌:“莫怪。”
“郑南山非我所杀。”铁怅脸上的笑容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静静地道。
章作摇了摇头:“此事日后再提。”
铁怅脸上忽然展开了笑容,他笑得很开心,也很温柔。
这不是现在该露出来的笑容。
“师侄,莫不是还要等着师叔发令,才知道自己现在应当何为?”
他忽然微笑着开口了,开口所说的话和黑白山人适才之所言一模一样。
黑白山人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冷哼了一声,盯着章作微怒道:“还不动手,难道还要老夫亲自出手?”
铁怅摇了摇头,瞪着黑白山人佯怒道:“还不动手,难道还要某家亲自出手?”
罗刹女忍不住噗嗤一笑,铁怅分明一句重话也没有说,他只是不断地在重复着黑白山人的话,但是那股阴阳怪气的腔调却让黑白山人愈发恼怒,这一幕看上去多少有些好笑。
只是黑白山人显然不觉得好笑,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黄口小儿,你可知在场有多少人是老夫的小辈?”
铁怅终于叹了口气,他抱拳微笑道:“还望阁下恕罪,在下的确是半点不知——但是在下却知道,北宫寅是我的弟子,那么阁下自然该唤我一声师叔的。”
鸦雀无声。
北宫寅这个名字,许多人都感觉有些陌生。
但是很快,田一望的惊呼声就让所有人反应了过来:“休要胡言!师公乃神仙中人,更是天下间最出尘的人物!师公云游四海多年,与奇峰之巅孤松之间观云海听松涛,一架古琴一柄木剑举世闻名,又怎么可能与你这么个家伙有半点关系!”
铁怅翻了个白眼:“你是玄门的大弟子,你难道不知道你那位师公生平最好何事?”
田一望张了张口,一张脸忽然变成了猪肝色。
——他想起了某年元宵之时,尚幼的自己彻夜修炼,却遇到了难以攻克之难关,于是披星戴月登上山巅天下归一殿寻找师父解惑。
而也就是那天,他推开了天下归一殿虚掩的大门,看见自己的两位师公、师父以及师叔正坐在一张方桌之上互相指责。每个人都唾沫横飞神情激动,与平日里虚怀若谷万物不争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还看见了那位宛如神仙一般的大师公北宫寅,正赤着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咧着缺了几颗牙的大嘴推倒了自己眼前桌上的一排绿色方块,大笑道:“清一色,关三家,掏钱!”
所以田一望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区区桌上玩物,纵使你教了老神棍两手,又岂敢自称其师?”
黑白山人显然也想起了自己那位故友的爱好,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只是他的语气依然没有太多的变化。他不怀疑铁怅的话有假,因为他很清楚北宫寅是真的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他对那种叫麻将的游戏痴迷到了近乎狂热的地步,如果铁怅的确是此中高手,北宫寅真有可能拜他为师。
铁怅回头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眼,忽然笑道:“那黑白纵横之道,不同样是桌上玩物而已?”
“好胆!”
黑白山人暴喝一声,震得大殿之上的灰尘簌簌而下:“黑白之中孕育着数不胜数之变化,局势更是瞬息万变,纵使是两军交战也不过如此!这十九道之间阴阳相生,万法皆存,又岂是那桌上玉牌能够相提并论的?区区黄口小儿,岂敢——”
黑白山人忽然闭上了嘴,他分明极其恼怒,但突然间,他的恼怒似是全部不见了,脸上也只剩下了若有所思。
少顷,他终于张开了口,微笑道:“老夫适才听闻,要取走半人影的命,首先得先过你这一关?”
铁怅脸上的笑意微敛:“不错。”
黑白山人环顾四周,见众人此刻似是都没有对铁怅出手的意思,旋即点头道:“既然你说这黑白纵横之道不过是桌上玩物,那你我以这桌上玩物定胜负,如何?”
“山人此举,未免有些以大欺小之嫌。”
叶飞白的脸色微沉,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世人皆知山人乃棋中仙人,世人无出其右。若是要以棋力一较高下,在下不认为这天下间有任何人可堪与山人一战。”
“以大欺小,此话何意?”
黑白山人脸色微诧,看着叶飞白摇头冷笑道:“此子既然自称老夫师叔,那么老夫向我这位‘师叔’讨教一番黑白之道,又有何不可?”
罗刹女撇了撇嘴,悄悄地对蔺一笑道:“这老头好生无耻。”
“邪道中人无耻,正道中人就要更加无耻。”蔺一笑也低着头悄悄地道,“那些邪魔外道若是一言不合便可大打出手,但这些名门正派却不同。纵使他们彼此之间看得再过不顺眼,他们也依然要遵守那礼仪教条,凡事也都需要一个师出有名。因此既然很多时候无法直接大打出手,自然也就只能依靠这些鬼蜮伎俩来你争我斗,实在是枉为正道。”
罗刹女脸上有些不满,低声嘟囔道:“他们不是来帮我爹爹一同对付那兰放鹤的吗?为什么自己却先内讧起来了,真是一群没长大的孩子。”
她分明还是个孩子,此刻却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称这些或无名或著名的江湖豪客为孩子,让蔺一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对罗刹女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叹息道:“这就是江湖,只要有人就有江湖,而江湖里却永远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恩怨纠葛。”
那些江湖豪客的目光尽数落在了大殿中央的这几人身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两人的低声交谈。任谁都未曾想到今日之事居然会发展到这一步,此时此刻,没有人还记得兰放鹤如何,郑南山之死也被诸人抛诸脑后,每一个人都在屏息静立,看着场内的铁怅几人。
田一望没有说话,他不喜欢铁怅,谁都不会喜欢一个压了自己一头数年的人。但他毕竟是玄门的接班人,是正道武林未来的领军人物之一,铁怅三言两语间将嵩山与无门寺的一战化为无形,令江湖免去了一场纷乱,因此他纵使再不喜欢铁怅,此刻也只能保持缄默。
言无意也没有说话,章作就在这里,他身为章作的弟子又如何敢抢在这些长辈眼前先出言。他双眼微垂,看着地面似乎在思考着些什么,场内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
苦意双手合十,低声颂着佛号,似乎对于这一场即将到来的纷争感到有些愧疚。他认为自己是这一切之所以会出现的罪魁祸首,若是他没有将半人影纳入无门寺,一切或许都要好办很多——只是愧疚并非后悔,如果让一切再次重演,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为半人影纳入无门寺传道解惑。
叶飞白抿着嘴,脸色有些难看。
对于江湖人而言,围棋显然是他们终其一生也不见得会涉猎到的东西,对于这些不少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江湖豪客而言,黑白纵横之道离他们太过遥远,远到他们根本无法想象这种让人对坐桌前一整日的小石头到底有什么乐趣。
但是叶飞白不同,他是人尽皆知的白鹤公子,是天下间独一位的白鹤公子,莫说黑白之道,上到琴棋书画,下到麻将赌博他都有所涉猎。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知道黑白山人的棋力到底何其惊人。
在黑白之道上沉浸了一甲子有余,就算是个普通人,也能够成为天下难得的国手,何况黑白山人本就是黑白之道上难得的天才。
所以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铁怅身上,因为他知道铁怅绝不可能是黑白山人的对手。
因为铁怅根本就不会下棋。
“好说。”
然而铁怅让他失望了,只是短暂的沉默之后,铁怅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师侄想要讨教一二,师叔自然乐意为之。只是师叔棋力不胜,不知这黑白之道到底如何判断胜负?”
蔺一笑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抓住了铁怅的肩膀,瞪着眼睛惊骇道:“熊瞎子,你连下棋的规矩都不知道?”
铁怅满脸诧异地回过了头:“我又没下过,怎么会知道?”
蔺一笑沉默了一会儿,脸色更加不可置信了:“你到底是如何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的?”
铁怅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蔺一笑,他向着大门外伸出了手,微笑道:“师侄,请。”
黑白山人嘲弄地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大步走向了门外。铁怅也向周围略一抱拳,然后同样大步走出了阎罗十殿。
——这两人,似是真的打算在棋盘之上一较高低!